六 如此療傷(上)
()百木凋零,秋風送來落華的腐朽,歲盤之下,枯榮輪迴,江山流轉。
烈親王府•林間小徑
積滿枯黃落葉的林間小路上,一道頎長勁美的身影颯颯獨行,半身鞭傷縱橫,半身藍衣染血。
半身染血的人本應是狼狽的甚至是駭人的,然而,他走得不疾不徐,沒有刻意從容,卻彷彿帶著與生俱來的優雅。因為疼痛,形狀漂亮的眉峰微微蹙著,唇間略有些蒼白乾裂、帶著些還沒有完全擦乾淨的血痕,半濕的黑髮垂在臉頰旁邊。一雙深黑色的眼睛,即使透著並未掩飾的淡淡疲憊,依然純粹迷人,浩瀚深邃……猶如風平浪靜的大海,美麗得讓人無法抗拒,卻也,極盡危險。
突然,一陣秋風襲來,吹起半濕低垂的黑髮,露出主人霸氣飛揚的眉尾……
容雲抬手,拂了拂被風吹亂的頭髮,又按了按仍在陣陣發悶的胸口。他知道自己硬受了父親十鞭之後,終究是,受了內傷。
並指,對準自己的胸口,容雲習慣性地剛要往下點,卻在最後一刻停住了。按照正常情況來說,確實是把胸中的瘀血逼出來比較方便,但是,考慮到他自己目前養著血靈芝,失血,還是能避免就避免吧。他現在處境不比平時,身負「艱巨任務」,接下來很可能繼續因為其他的原因受傷,所以,如今實在是一口瘀血也浪費不起,還是麻煩些,耗費內力,將胸中的瘀血化開好了。
於是,走在無人的林間小路上,容雲一邊調息內傷化開胸中瘀血,一邊思考著剛剛小演武場假山後,那兩個禁軍背後的意義,以及可能牽引而出的影響。
是的,在容熙發現有人的同時,容雲也發現了假山後的兩個人。說起來,雖然因為血靈芝的關係,容雲的內力相當於被封了五成,而且相反相成地算起來的話,他如果不用坤重元,內功威力甚至減少了六成不止。但是,不能用內力是一回事,他因為內力精進而通靈敏感的視覺聽覺,卻沒有受到血靈芝的影響。所以,昨夜,容雲才能聽到厲寧雪從思過室外經過時、運行輕功的腳步聲。同樣,也是一樣的道理,容雲發現假山後來了人,事實上,如果不是當時他疼得眼前發黑有些耳鳴,他會比容熙發現得更早。
說來,烈親王府中不受歡迎的禁軍,可不止剛剛假山之後的兩個。就如厲寧雪昨夜被所謂「人山人海」驚到了一樣,容雲本人不論在昨天還是在今天,在他跟著何遠在府中走路的過程中也看得滿眼都是。
容雲一邊走路,一邊療傷,一邊思考著……
從他至今為止收到的暗部的消息來推斷,這種情況,應該是他回到王府的幾天前,幾個西弘官員上本造成的。奏摺的內容,按他的推測不出意外的話,大概應該是:聽聞東霆逃亡的前擎親王欲重新奪回權勢,為了在東霆重新樹立威信,決定刺殺我西弘堂堂烈親王來成其威名云云。巧舌如簧,賊喊捉賊。
而他的皇帝叔叔(西弘皇帝容承是烈親王容熙同父異母的弟弟),不論是故意的也好,還是只是為了平衡朝堂勢力,縱容了一下某些大貴族勢力也好,總之,最終,這些禁軍,打著皇帝關心哥哥的旗號,堂而皇之地進了烈親王府,成為了很不好打發的不速之客,尤其,其中,不知道夾雜了多少勢力的多少耳目。
而說到解決這個麻煩的方法,容雲覺得他似乎能想到父親接下來會怎樣做。……這幾天應該已經夠父親的人觀察清楚了吧……哪些禁軍是別人的耳目,哪些禁軍是單純的執行任務,而且,從剛剛那兩個人的行為來看,這些耳目根本就有恃無恐不怕被發現……時機已經成熟,看來這幾天晚上不會平靜了……
另一面,父親讓他做貼身侍衛的這個消息,因為府中這些耳目的關係,今天一天時間,足夠被傳出去了。大概又會被有心人利用,到處煽風點火……
不過,他做了父親貼身侍衛這個消息被傳出去后,阿閑(指逍閑侯庄儀)大概很快就會出現在他面前了吧……畢竟,他做了貼身侍衛,不方便到外面交換情報,而府中核心區域的守衛布置,實在是,連他都覺得很恐怖……就算沒有那些禁軍,天下間能在不被察覺的情況下來去自如的,活人應該也不會超過十個。阿閑,是非得自己親自進來見他不可了……而等阿閑自己送上門來,九霄環佩的問題,大概也可以提前解決了……
想到這裡,容雲感到眼前似乎浮現了一下庄儀因為工作量驟然增加而「悲愴不已」的俊臉,還有司徒楓跟宣明旭……眨了眨眼,容雲露出一個無辜的微笑。
君在外臣怨有所不受,真好……
……
容雲來到何遠所在的小軒室門外,抬手敲門:「何先生,我是容雲。」
何遠不得不承認,雖然容雲本人的神態舉止依然沒有半分失態,但是,開門的一瞬間,他還是被容雲半身染血,背後一片狼藉,連衣擺都一片黑紫的樣子嚇了一跳。
「小王爺,你這是……」王爺……打的……?
容雲對何遠點點頭,沒有在意自己的狼狽,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說:「好像有點嚴重,容雲確實讓父親生氣了。」
「……何遠先幫小王爺處理一下傷口吧。」何遠的聲音仍舊平板嚴肅,卻帶了些他自己的都沒有察覺到的軟化。
「多謝何先生。」對何遠的善意,容雲再次躬身道謝。頓了頓,看向何遠,容雲似乎下了什麼決心一般,用詢問的語氣問道:「容雲可以叫您何大叔嗎?」
「……」何遠沉默了。眼前的孩子身份實在尷尬,突然間用這麼親切的叫法叫他,他還真有些不適應。說來,如果沒有端和公主的事情在那裡,或許他會很高興地答應吧。
「您也直接叫我容雲好嗎?剛剛父親讓我做他的貼身侍衛,容雲現在也是王爺的下屬。」
「……」何遠這次是真的沉默了。聯想到之前王爺傳音入密對他說的話,以及如此重的家法,還有做貼身侍衛的命令,何遠現在腦中只有一句話:王爺,您到底想做什麼!?
然而,他了解自己的斤兩,思考也思考不出什麼……算了,王爺自有王爺的打算,他老何從不是多話的人。
……
「……好吧。」最終,何遠答應了容雲的要求,因為他發現,他好像真的沒什麼理由非拒絕這個孩子不可。
「謝謝何大叔。」容雲的聲音溫和好聽,帶著一種真誠的開心。
見到容雲這麼高興,何遠一向嚴肅的臉上也有了些笑意。
……
說起來,容雲這次會突然「開竅」,應該算是庄侯爺「教導有方」的功勞。
逍閑侯庄儀這個人,表面上是一個把話嘮當作個人美學,時刻不忘發揚光大的痞子。實際上,了解他的人都知道,庄儀的話,除了那些明顯一聽就是廢話的之外,剩下的,無論聽起來多麼不正經、多麼像玩笑,也一定是正經的,真話。
在容雲離開安瑞之前,因為對「艱巨任務」沒有把握,他特意向庄儀與宣明旭討教過,當時——
庄儀那個痞子,不,錯了,是庄侯爺,一臉凝重地對自家陛下語重心長:「陛下,您可以叫烈親王『父王』、『父親』,還有很重要的——『爹』,嗯,還有『爹爹』(一邊容雲沒反應,宣明旭黑線)。這些您明白,這些稱呼代表的意義,我想您也明白。現在,我要說的是,您見到烈親王后,外人面前叫『父王』可以,私下裡一定要厚著臉皮叫『父親』或者是『爹』,懂嗎?……唉,真是讓人頭疼的父子關係,我知道你們父子關係尷尬,但是聽我的一定要厚著臉皮叫啊。……唉,您就是被雪翁弄得教養太好了,我也不是讓您不講禮貌,只是,您要記住一點,臉皮厚很重要,公事公辦時就算了,私下裡,烈親王府里那些跟您的母親大人有仇的,您只管『大叔』、『大伯』、『大嬸』的叫。…………您能不能別用這樣懷疑的眼神看著我,放心,一定能成功。原來還只有八成,如今,嘖嘖,這頭髮,司徒真是有眼光啊,咳,我是說,您現在『人見人愛』,基本有十成把握。對,就是這樣,看著別人說話就行了,不會被拒絕的。…………您不要一臉茫然,臣會覺得自己很失敗。……好吧,我也不奢望您能懂,您只要知道有效就行了嘛……好吧,好吧,臣沒有說服力。……這樣吧,陛下看那邊,來,看著明旭,叫他一聲『旭哥哥』。」
宣明旭原本就一身邪氣凜然的暗黑氣息,在庄儀的「旭哥哥」三個字下,徹底爆發。然而,他剛要揍人,那一身暗黑的氣息,就在容雲很好聽的「旭哥哥」三個字下,又一瀉千里了。
「……」宣明旭。
「……」庄儀。
他還真叫了……
「咳咳,」庄儀自己也覺得有些無語,不過痞子向來恢復力很強,隨即,他看向宣明旭,頂著面對暗黑系的心理陰影,不怕死地繼續挑釁道:「有效嗎?」
宣明旭面無表情,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了兩個字:「有效。」
庄儀頓時心花怒放,對著容云:「陛下你看,聽我的沒錯吧。」
容雲沒說話,他在思考庄儀話里的含金量到底有多少。
庄儀見容雲沒有說話,再接再厲,說:「陛下,您如果還不信的話,看著微臣,叫聲『儀哥哥』試試吧。哎呀,今天司徒不在,真是可惜——咳咳咳——」
庄儀感慨到一半,就感到渾身一陣寒意襲來,不好的預感由然而生。這種明明溫和卻猶如末日永嘆一般的恐怖氣息,不是宣明旭的,是,容雲的……糟糕,過火了……如果說被宣明旭恐嚇一下處理不好他會有心理陰影的話,被陛下恐嚇一下處理不好,他會天天做惡夢的……夢見自己在溫柔的地獄中安息……
「陛下,您別這樣,微臣冤枉啊,微臣所言句句屬實啊。對了,您該聽聽明旭的意見了吧。」庄儀對容雲說完,就轉向宣明旭,用可憐巴巴的眼神看著宣明旭,用口型說,「明、旭、救、我」,完全不顧剛剛還在挑釁人家。
「……」宣明旭。
「……庄愛卿,勞煩明早先行出發,幫朕打理好沿途事務。」容雲收斂了周身的氣息,重新溫文而笑。
「……」宣明旭。活該……
「……知道了。」庄儀可憐兮兮地回答。他錯了……雖然陛下有自製沒自覺,但是不傻啊,他應該點到為止的,可是,問題是,他忍不住啊……
……
無論是「父親」還是「大叔」,容雲並非不懂得一個稱呼背後的含義,只不過,此時此刻,在得到一個許可的時候,他懂得怎樣去開心,在失去一個許可的時候,他卻還不懂得怎樣去傷心。在感情上,他從來更重視別人的感受,卻不懂得自己也應該擁有什麼,或許,他曾經懂得,只是,現在幾乎忘記了。所以,也只有容雲,在失去了「父親」這樣一個重要的許可之後,還會貌似「沒心沒肺」地開心別的事吧。
如此療傷(上)完
註:烈親王目前閑職,沒有大事一般都是不上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