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非人的虐待
堤岸上,一群家丁邊跑邊喊,話語中儘是一些威脅之語。
直到過了至少半個時辰后,水中央才探出一個黑影,他們這才鬆了口氣。
李慢侯浮上了水面,他沒有游泳,而是平躺在水面上,身體隨波逐流。
「果然是活水!」
李慢侯確定自己的身體在有方向的漂流,這印證了他的判斷,他潛水了將近一個小時,可不是去玩的,帶著明確的目的。
古代園林他也參觀過不少,大多數都有活水,蔡京家的園子同樣如此,只是在水下他沒有找到源頭,但確信跟城外的水系溝通,那麼就又多了一條逃生的路。
之所以浮上水面,而沒有一直探查,一方面是怕引起對方警覺,一方面是頭盔電池報警了,最重要的是,李慢侯發現自己的體力有些不支,他身體向來很好,小時候活潑好動,長大又常年潛水游泳,身體很健康,結果下水不到一個小時,他就感覺到有些體力透支,明白是這段時間情緒低落,飲食和睡眠都不規律,影響到了健康。
在水面上漂浮了大概一刻鐘左右,飄出去了近百米,李慢侯的腦子裡已經轉了不知道多少圈,逃生的希望和動力再次強烈起來。
只是還需要逃跑嗎?
他反動身體,看了看那座亭子,距離他現在就幾十米的距離,裡面有一群人,大多數都站起來看著水面,顯然是在看他,還有一個坐在椅子上。
蔡京一定在哪裡!
李慢侯心道,十分忐忑,要不要游過去跟蔡京溝通。
他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麼那朱提轄因為自己會說話,就要割自己舌頭,甚至殺他,他覺得肯定是誤會。他推演了所有的邏輯,認為朱提轄之所以動殺機,是因為花石墜河,但這些跟蔡京都沒什麼關係,蔡京跟李慢侯之間沒有任何瓜葛,沒有任何利益衝突,也就不存在任何誤會的可能。
哪怕被囚禁,哪怕被欺辱,逃跑其實一直都只是李慢侯的第二選擇,他始終想的還是跟宋朝人合作,跟宋朝官府,官員合作。沒有這些權力機構配合,他自己是不可能去探索回去的路的。
於是經過短暫的思考之後,李慢侯堅定的朝著亭子游去。
「嘿,來了,過來了!」
隔著還有十多米遠,就聽到亭子中有人大聲叫嚷,聲音很特別,顯得很尖利。
李慢侯透過頭盔看到是一個身著腐儒,頭戴方巾的白面,無須的老者,此人身材高瘦,正指著自己。
李慢侯的眼光在這人身上只停留了一剎那,立刻就轉向了他旁邊的一個老人,那老人坐在一張藤椅上,穿著紫色的儒服,頭上戴一方黑色方巾,留著半白的長須,正顫巍巍的在兩個侍女攙扶下站起來。
「哪呢?哪呢,我瞧瞧。」
老人口齒含糊,此時李慢侯已經快游到岸邊了,卻聽不清他說什麼。
「這不就是嗎?」
白面老者道。
長須老者眯著眼睛仔細尋找。
「這就是蔡京!」
李慢侯有些失望,蔡京一代奸臣,怎麼是這副模樣,怎麼像是一個糊裡糊塗的老頭兒,這樣的人怕不太好溝通啊!
不管怎麼說,已經到這裡了,有些話必須當面說清楚,想著,李慢侯繼續朝岸邊游去,打算爬上岸。
「嘿,要上來!」
白面老者叫了一聲。
周圍的人立刻涌了上來,亭子里的人,除了白面老者和蔡京之外,還有幾個家丁,幾個侍女,十幾個帶甲的衛兵。
此時一個壯碩士兵率先將兩個老者擋在身後,拔出腰刀,大聲呵斥:「孽畜,休得猖狂,可認得某的寶刀?」
朱提轄!
李慢侯此時才注意到,這個朱提轄竟然也在亭子里。他的心不由一跳,朱提轄在這裡,他跟蔡京直接溝通還合適嗎?
稍一遲疑,衛兵們已經衝到了岸邊,十幾隻長槍、腰刀對著李慢侯。
李慢侯知道自己的舉動可能又引起了誤會,他也不繼續往岸上爬,就漂在水中,然後慢慢摘下自己的頭盔,頭盔上有固定掛鎖連在胸口上。
露出頭后,在中午的日光下,看所有人都十分清楚,即便躲在人後,李慢侯也一眼看清了那個身體發福,傴僂著腰的老者,以及老者身前怒目而視的朱提轄。
稍加猶豫后,李慢侯還是深吸一口氣,然後大聲喊了出來:
「蔡相國,在下有事相商,請允上岸!」
李慢侯完全是用這個時代,這個地方的口音來表達的,儘管還很生疏,但卻已經不影響表達。
他這一開口,所有人都楞了。
各人表情不同,李慢侯看到朱提轄的表情驚愕,他肯定沒想到李慢侯這個他眼中的鮫人竟然真的會說話!士兵們則是驚懼,他們以為面對的是一頭陌生的野獸,結果對方卻口吐人言,不驚恐才怪!其他侍女、家丁也大致如此。
不過那白面老者和蔡京卻有些不同。
白面老者臉上的驚愕一閃而過後,接著流露出濃厚的興緻。
「嘿!這玩意兒還能講話?!」
白面老者拍手叫好。
蔡京在一旁問道:「說啥了?」
白面老者道:「他說要上來跟你商議大事。」
說著嘿嘿笑著,顯然只是覺得有趣。
不等蔡京回答,朱提轄晃過神了,大喝一聲:
「孽畜休得胡言亂語!」
白面老者阻止道:「別瞎嚷嚷,讓他說話!」
朱提轄躬身回話:「王爺容稟,此畜狡詐多端,極善蠱惑人心。王爺不可聽他胡言。」
白面老者冷笑:「我倒想聽聽,他怎麼蠱惑人心的。」
蔡京道:「聽王爺的!讓他說,讓他上來。」
朱提轄忙道:「萬萬不可!此畜凶頑,在河上弄沉了吾等兩艘大舟,王爺和相國千金之軀,萬萬不能讓其靠近。」
蔡京道:「離得遠了,我聽不清。」
白面老者折中道:「本王以為,就讓他在水裡說吧。」
李慢侯聽不清蔡京他們在嘀咕什麼,只見他們嘀咕了一小會,朱提轄突然沖了過來。
站在岸邊,拿刀指著李慢侯道:
「孽畜,你有何話要說,速速道來。」
李慢侯想想罷了,就在這裡說也行。
大聲說道:「相國,在下是人,不是鮫人,更不是妖物。請放了在下!」
朱提轄道:「還有何話?」
李慢侯見三言兩語不太容易讓對方相信,繼續道:「我是人,這些是衣服,請允我登岸,我脫了一觀便是。」
朱提轄道:「還有何話?」
李慢侯自己也覺得自己這些話沒什麼說服力,很難讓這些將他當成妖怪的人大膽允許他上岸,要麼就在水裡脫了潛水服,可這隆冬天氣,水太涼了!何況就算脫了潛水服,露出全部是人的身體,他們就能相信自己是人了?恐怕不一定吧。只有讓他們重視自己,才有可能認真跟自己對話。
怎麼才能讓對方重視自己呢?必須說出一些關乎他們切身利益的事情!
想到這裡,李慢侯大聲道:「相國大人。大宋危在旦夕,相國危在旦夕,在下有法挽狂瀾於既倒!」
李慢侯說道激動處,不由上前,趴在了岸上。
「一派胡言!」
蔡京說話了。
蔡京一說話,朱提轄馬上動作起來。
「孽畜,住嘴!」
說著指揮士兵,拿槍的士兵將長矛刺向李慢侯,當然不是要殺他,而是要震懾他。
「退後!」
一個士兵喊道。
不知道是不是出於緊張,李慢侯看到冰冷的槍尖幾乎刺到了他的臉上,只能往後退回水中。
這時候幾個看守家丁大汗淋漓,氣喘吁吁的從水池另一端趕了過來。
朱提轄對他們喝道:「還不快擒回去!」
家丁不敢違拗,不顧冰冷,紛紛跳下水來抓李慢侯。
李慢侯本能的逃開,看他們笨拙的朝自己游來,嘴裡大呼小叫,語帶威脅。
他帶著期望看向亭子,卻見蔡京在侍女的攙扶下正在離去,那個白面老者已經不見了蹤影。
李慢侯不由失望,直到幾個家丁游過來將他抓住,也沒有挪動,逃能逃到哪裡去呢?
蔡京也很失望,在花廳中繼續跟來客坐了一會兒。
「王爺,您瞧著,能獻給聖上嗎?」
蔡京對白面老者道。
白面老者搖頭:「相國莫不是說笑?誆騙陛下,該當何罪啊!」
蔡京知道白面老者誤會了,解釋道:「王爺放心,方才那畜生確是個鮫人,老朽老眼昏花,今個兒也是頭一回瞧。但府里眾人瞧過,確認無疑。不然也不敢邀王爺一同來觀瞧!」
白面老者點頭,剛才那鮫人摘去腦袋上奇怪的帽子,接著露出一個人頭,確實讓他一瞬間產生這就是一個人的強烈錯覺。但想想,蔡京也不敢拿這事哄騙他。畢竟蔡京還想通過他重新得到皇帝的放心,給皇帝弄一個傢伙,是嫌死的不夠快嗎!
接著白面老者還是搖搖頭:「還是不成。我看這畜生野性未除,胡言亂語,你我聽了倒不打緊。萬一觸怒了聖上,怕是得不償失。」
蔡京也點頭認同。他眼前的處境十分微妙,這次下野真是栽了一個大跟頭。不但一些老對頭彈劾他,連他的大兒子蔡攸也上書指正,讓他很難翻身。對此蔡京十分沮喪,他知道兒子蔡攸跟他反目,主要原因是蔡家內部矛盾,他專寵幼子,讓長子不滿。
不過蔡京很清楚,他之所以被罷官,也不是因為這些彈劾,而是皇帝不在寵愛他了,就好像他不寵愛蔡攸一樣。其實幾年前皇帝就越來越不喜歡他,宣和二年(1120年)的時候,皇帝就讓他辭官退休。但他一直不甘於退出官場,通過支持朱勔在江南大肆搜刮奇珍異寶,終於再次獲得皇帝的歡心,於宣和六年(1124年),再度掌權為相。
這已經是蔡京第四次掌權了,可惜他老眼昏花不能辦事,政事都由小兒子蔡眥處理。結果引起長子蔡攸和其他政敵合謀,才導致這次下野。
下野后,蔡京一直沒有閑著,試圖東山再起。他做了許多工作,搜颳了許多名貴字畫,奇珍異寶進獻皇帝,但都還沒有得到皇帝的認可。
不過事情已經有了一些轉機,還是因為北方的戰事,誰也沒想到剛剛滅掉遼國的金國人竟然立刻南下進攻大宋,目前戰事很不順利,朝臣恐慌,毫無主意,這是蔡京的機會。因為蔡京正是靠著跟遼國的外交能力起家的,皇帝也派人諮詢過他的意見。
蔡京覺得他起複在即,只是還缺少一點契機。這幾日就一直忙著跟自己的黨羽商談,回府後才得知手下抓回了一個鮫人。就邀請好友童貫一同參觀,目的是希望通過童貫,將鮫人進獻給皇帝,換取龍顏大悅,自己再次掌權。
可惜的是,那鮫人胡言亂語,竟說什麼大宋危在旦夕,他蔡京危在旦夕,說他不要緊,萬一在皇帝面前說了這些話,可大大不妙,要知道皇帝這些天為這些事情煩透了心,再聽這些不吉之語,不是給皇帝添堵嗎。
想到這裡,蔡京道:「老朽定嚴加管訓。還要仰仗王爺多多關照。」
童貫道:「你我何須說這些。你抓來那畜生若果真是鮫人,倒也不難驗。傳聞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其眼泣則能出珠。鮫人進獻皇上,不知這鮫珠本王能否有幸把玩呢?」
說完告辭離去。
李慢侯已經再次回到了關押自己的小房子,重新套上了腳鐐、手銬和項圈,接著還挨了一頓毒打。打是打在身上,疼倒是不疼。但是失望之情,比之前更盛。
連蔡京這樣的大官都無法溝通,他還能跟誰去溝通呢,蔡京雖然是奸臣,可不容置疑的是他的文采,有文採的人當然不會是低智商的人,撇開忠奸不論,蔡京絕對是這個時代數一數二的聰明人,他都無法溝通,還有誰能跟自己溝通呢?
希望近在眼前被打碎后的失落如墜深淵。
打碎了希望之後,卻未必完全絕望,李慢侯反倒更堅決了。因為溝通的希望雖然破碎,可逃生的希望卻出現了轉機。
因為今天突然被帶出去在水池裡遊了一圈后,李慢侯想到了一個機會。他認為今天之所以被帶出去,原因無非是蔡京這樣的權貴,看熱鬧罷了。他就像一隻猴子,給權貴表演。既然有了第一次,未必沒有第二次,第三次。多給他幾次出去的機會,他一定能發現出去的水道,然後從水路潛水出去,逃離這座牢籠。雖然逃出去后將無法直接得到官方的支持,或許會更辛苦才能找到回去的路,但卻是目前狀態下最好的選擇。
想是想的很好,李慢侯覺得似乎他每一次按照自己的邏輯採取行動后,總會帶來他意想不到的後果。在船上長試圖跟蔡伯和朱提轄溝通,結果他們想割自己舌頭,又想殺他,剛才試圖跟蔡京溝通,結果很快又帶來了後果。
就在回到屋裡一個小時候,突然來了兩個年輕的侍女,看守家丁對她們很客氣。兩個侍女卻不假辭色,她們告訴家丁,要取鮫人的眼淚。
她們將一個銀瓶交給家丁,家丁過來就對著李慢侯拳打腳踢,大聲讓他哭。
哪裡那麼容易哭。
李慢侯很惱火,越惱火,越哭不出來。他一下就明白髮生了什麼,傳說中鮫人的眼淚可以化作珠子,但他不是鮫人啊,沒想到他跟蔡京說了那麼多,對方依然堅定的認為他是一個鮫人。
眼見李慢侯一直不哭,家丁粗暴的用手指戳他的眼睛,李慢侯沒來得及躲避,眼睛一陣刺痛,大聲吼叫了起來。
李慢侯憤怒了,同時也終於流下了眼淚。
被四個家丁死死按住,感覺到一個冰冷的物體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李慢侯一直大聲叫嚷,不斷掙扎,而且夾雜著罵人的聲音,他這次真的憤怒。
之前他被囚禁,被毆打,他也很焦躁,懊惱,委屈,當然也有憤怒,但之前更多的還是鬱悶,一種苦於無法溝通的委屈,但這次真的怒了,憤怒的情緒壓倒了其他情緒。
好在終於結束了,家丁們放開了他,侍女離開了,李慢侯強壓怒火,也漸漸平靜下來。
第二日一早,來了一個書生模樣的中年人,他端詳了李慢侯幾眼,然後問家丁。
「他會說話?」
家丁搖搖頭:「沒聽他說過話。昨日聽說沖老爺說過。」
書生點頭,對著李慢侯道:「說『皇上萬歲』!」
李慢侯莫名其妙,他懶的開口。
書生見李慢侯根本不理他,也不惱恨,只對家丁道:「打!」
家丁得令,上來就打,拳打腳踢。
打了一會兒,書生又道:「說,皇上萬歲!」
李慢侯還是不開口,書生又喊打,家丁就要上來。
李慢侯這才開口:「行了,行了。我說,皇上萬歲!」
書生一愣:「呵呵,真會說話啊!說的恭敬一些。」
李慢侯又慢條斯理道:「皇上萬歲。」
書生搖頭:「還是不夠恭敬。打!」
「皇上萬歲。」
「不夠恭敬。給我打!跟我說,皇—上—萬—歲~萬萬歲!」
「皇上萬歲,萬萬歲。」
「還是不行。再打!換一個,說,海晏河清!」
「不說?打!」
「海晏河清。」
「繼續說。」
「海晏河清。」
……
李慢侯不知道這個書生是誰,被這個書生逼著說了一早上,什麼海晏河清,江山永固,四海昇平之類的成語。李慢侯開始不耐煩,但稍微不如意就挨打。後來也只能配合,但還是挨打,因為總有一些辭彙他的語氣或者口音還是不對,不是故意,而是一時改不過來。
下午突然又來了兩個侍女,她們開口又要眼淚,這次李慢侯長了心眼,拚命反抗,堅決不願意讓家丁又戳他的眼睛。幾人幾乎扭打起來,嚇的兩個侍女花容失色,尖叫著跑到了門外。
李慢侯身材高大,拼盡全力反抗,即便是四個家丁,一時間也無法制服他,反倒是互相衝撞下,幾個家丁被鐵鏈、鐐銬砸傷,終於家丁似乎放棄了,放開了李慢侯。不一會兒有人來送飯,三個家丁坐上桌吃飯,一個家丁拎著食盒送到李慢侯這裡,一邊打開食盒一邊感嘆,說李慢侯吃的比他們的都好。
一番搏鬥,李慢侯此時也是又累又餓,看著家丁打開的食盒,也不自覺被其中一隻燒雞給吸引住了。家丁遞過來一個饅頭,李慢侯看了他一眼,見他眉目誠懇,於是順手接過,家丁又遞過來一雙筷子,李慢侯接過筷子,感覺戴著手套不方便,正考慮要不要把手套脫掉,突然眼睛一辣。
又被襲擊了!
只聽家丁喊道:「快把盤子拿來,抹了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