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絕人世
經歷劇變,武后尚能保持清醒,就曉得身後這密道也不是那麼保險,遲早會被刺客發現端倪。屆時對方窮追而來,自己萬無抵抗之力,縱是再生一雙腿腳,也跑不過刺客萬里追風的輕功。
想到此處,她便當機立斷,這就揉亂本已披散的頭髮,又自扯開清涼貼身的衣裙,就地一滾,沾得滿身泥濘,眼眶一紅,當即放聲大哭,只踉踉蹌蹌,朝著那幾名比丘尼撲去,口呼救命,真真哀婉凄涼。
那幾名比丘尼本是附近庵堂的修士,一見她這般自然心生惻隱,才聽她哽咽不止,直說自己是出城上香的居士,路遇悍匪,家奴盡皆被殺,自己慘遭侮辱,好容易才逃得一條性命。眾比丘尼聽得淚眼婆娑,這就連忙勻出一套僧袍給她遮體,領著她回了庵堂,好生照顧安撫不提。
武后心思縝密,知道此間離京城太近,一兩日就會被刺客追來搜尋,便不敢多待。當夜眾尼就寢,她便偷了一套僧袍逃走,漏夜一路朝東而去,一路上隱姓埋名,假扮做苦行乞食的比丘尼,也不知往哪去,也不知何處存身,只想一味遠離京城,先保全這條得來不易的性命。
數日後,風吹日晒,憔悴不堪的武后昏死在路邊,被善心的居士送到這間庵堂。老主持憐她誠意苦行,一心禮佛,便將她收留庵中,著她養好身子再趕路,也不要她度牒,也不問她去處,只大開方便之門,渡世間一切苦厄。
武後年輕時曾在感業寺出家兩年,還俗后也在宮中設有佛堂佛龕,住在庵堂里倒也如魚得水。見慣了世間繁華,再來看青燈古佛,便有了另一種明悟與感動。這幾日來,她的心境愈發平和,每日劈柴擔水,洒掃縫補,都能上手去做,就再無那國之聖人,一朝天後的威儀,只剩下名為惠岸,一心禮佛的比丘尼。
有些時候,武氏甚至忘了自己曾是天後,也忘了曾經擁有過的權勢與繁華,只以比丘尼惠岸的身份,享受缺失了幾十年的平淡生活。然而每每如此,她都忍不住想起三公主來,才是宮中還有她牽挂之人,就不曉得女兒如今是吉是凶,處境如何。
以武后的心思,不難猜到刺客不會為難公主,甚至會千方百計,疼她愛她,不叫她受了絲毫委屈,也不能讓她發現點滴端倪。饒是如此,女兒落入歹人手中,還是叫她心焦不已,只得跪在佛前誠心誦念祈福。這一來,就叫老主持愈發瞧見了她的信念,才愈發疼惜憐憫。
如此渾渾噩噩,月餘光景就消磨過去。漸漸地,武后沉浸在惠岸的身份中無法自拔,就連對女兒的牽挂也看淡了許多,只從這一個月誦經禮佛中悟出不少道理,就快要覺悟諸法空相,諸行無常的真空大道,徹底放下一切,遁入空門,了此殘生。
然而天數既定,哪能叫她這麼容易脫逃;有時身不由己,佛門廣大也普渡不得。
這一日,她洒掃既定,功課做完,正跪在釋迦本生圖誦念《無量壽經》,念到「願我功德力,等此最勝尊」一句,就聽見屋外傳來老者呼喊,道:「有人么?好心人給老漢碗水喝罷!渴得緊哩!」
這庵堂遠離塵世,少有行人往來,武后倒也慈悲,這就放下念珠,迎出門去,念道:「阿彌陀佛,請老丈少待。我這便取茶點來。」
抬頭看,就見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攙著個弓腰馱背的老頭,顫巍巍站在庵堂門口,抬眼朝里瞧來。那老頭老得直不起身,小姑娘又是弱不禁風模樣,饒是武后見慣大風大浪,這會兒心中也生出了些許惻隱,才連忙取來熱茶干餅,給兩人解渴充饑。
祖孫倆吃著茶餅,口中自是對武后感激不盡,才聽那老者道:「哎喲,還是皇城邊上的人有良心,還曉得給老漢一口熱茶喝,怕我這副老腸胃受了涼!上個月在黔中,老漢吃了人家的涼水干餅,拉了稀哩!」
這話才說得粗鄙非常,武后倒也不以為意。原本她就頗有心胸和城府,這一個月青燈古佛就愈發圓融,自曉得村野粗漢說話沒有許多規矩,也不生氣,只勸道:「老人家與我說笑,是嫌棄小庵飯食粗鄙哩!我聽聞黔中天旱水災,莫說餅子,一碗清粥也求之不得。老丈還有干餅入腹,可說是福氣不小呢!」
老漢嘿嘿笑著,抿著餅子,道:「你這出家人,說話倒有趣,竟曉得黔中天災。老漢不曉得惜福,愛說幾句嘴,心中有數,自曉得那位俊俏郎君的好處,也念著你這出家人的恩德。一飯之恩,沒齒難忘,老漢思想著回報哩!」
他這話就聽得小姑娘咯咯直樂,一派天真,打趣道:「爺爺,你早沒了牙齒,說什麼沒齒難忘哩!這位娘子生得龍睛鳳頸,貴不可言,那能聽你這……叫人說不出口的話語!」
一句「龍睛鳳頸,貴不可言」,就驚得武後手一哆嗦,只將捧著的茶碗朝地上摔去。只見那小姑娘出手如迅雷閃電一般,人影一晃就接住了那杯熱茶,一滴不漏,好生遞迴武後手中,笑道:「娘子可端穩了,摔壞茶碗,主持要打你屁股呢!」
「爾等前來,有何所圖?講!」
只一愣神,武后便像是被喚醒的怒龍一般,長身直立,眼中精光暴漲,渾不似先前慈悲圓融模樣,似乎這一刻又站在了紫宸殿中,已然將生死置之度外,自有一股令人難以直面的威嚴迸發出來,才叫庵中打坐念經的老尼姑沒來由一驚,差點扯斷了手裡的念珠。
那祖孫倆直面武后鳳威,卻如微風拂面,毫不在意,依舊笑嘻嘻瞧她,才聽老者道:「小尼姑修行不夠,火氣忒大,莫要嚇壞了我孫女!吃你杯茶,哪來這般罪過!」
就瞧那小小姑娘捂嘴直笑,道:「娘子莫要動怒,原本是我冒失。我不知娘子麵皮薄,誇你容貌都生氣哩!哎!還是慧根不夠!原以為你這一月誦經念佛,能除去幾多戾氣,福澤萬民,卻不料還是這般!」
武后冷冷瞧著兩人,也不管他們作何言語,只道:「大膽的刺客,真追到這兒來了!我若是你,便不該呈口舌之快,只一刀將我殺了,便叫你家主子安心!」
「嘿!武氏,你稍安勿躁!誰告訴你老漢是刺客,你又何時得了未卜先知之能?喲,真還有人朝這邊來了,看樣子,你這番豪情壯語,即刻便能用對了地方哩!」
老者嘿嘿笑著,扭頭朝身後瞧去。就見幾道人影從青山綠樹中顯露出來,為首那人手握一柄赤紅色匕首,臉上像結了霜一般,俊俏得男女莫辨,偏生兇悍得難以接近,正是高嘗修,卻聽他道:「武氏果在此間,即刻將她殺了,割下頭來!咦?」
「咦?這不是給老漢拿餅子的郎君么?有緣千里相會,你怎地也來這裡?來坐,來坐,這些姑子做得好餅子哩!只是你們人多,不曉得老尼姑能否招待得起,嘿嘿!」
高嘗修瞧見這祖孫二人,心中也是猛地一動,才想起那日石城縣山路上相逢,就不知這祖孫兩人為何出現在此間。然而他這會兒並無心與人寒暄,只一揮手身子就消失在原地,下一刻一道紅光劃破虛空,堪堪刺在武后脖頸之上。
硃砂劍劍尖挑破武后脖頸,刺出一串血珠,染得硃砂符籙愈發紅艷,卻不得再進一步,這就僵在當場。
才見那小姑娘不是何時站在了武後面前,兩指穩穩夾住高嘗修手中利刃,嘆道:「少年才俊,你這劍愈發快了!借你這一劍化解武氏死劫,今後你與她便恩怨兩清!」
高嘗修心中大駭,就不曾料到這小姑娘身手了得,一時間只覺得那硃砂劍生根一般,無論手上灌注多大力道都紋絲不動,更有一股詭異的吸力從劍柄湧來,將他手掌牢牢黏在劍上,掙脫不得。
只一怔,他便翻手灑出一把牛毛細針,朝著武後面門蜂擁而去。那針上喂有見血封喉的劇毒,近身而發,神仙也救不得武后活命。
「臨——」
才聽得驚天動地,震徹虛空的一聲「臨」字暴喝而起,頃刻間將細針及一眾湧上刺客定在原地。高嘗修直如見鬼一般,似乎瞧見了細針懸停在半空中的模樣,一時心神巨震,就覺得眼前一花,已然失了武后和那祖孫兩人的身影。
「六甲秘祝!大衍門人!快撤——」
高嘗修這一聲還沒喊出,就瞧見一眾同門紛紛軟倒在地,這才感到聲浪灌體,周身皮肉巨震,經絡骨骼酥麻,五指微微顫抖,硃砂劍叮一聲落在地上。
心知事已不可為,也曉得自己不是那祖孫二人的對手,高嘗修這就抽身急退,再顧不得一眾同門是生是死,卻在頃刻間身子一滯,耳中聽得又一聲暴喝響起,道:「兵——」
這一聲直叫他渾身僵硬,當即跪倒,嘔出一口心血,就覺得胸前如有蟲蠹爬動,耳聽得叮叮叮幾聲細響,才瞧見七枚血淋淋鋼針崩落在地,只留下心口七處細小深邃的傷口。
一陣冷風吹來,帶來老者悠悠聲音,道:「看在徒孫份上,救你這條性命。你家主子大禍臨頭,老漢勸你迷途知返,莫要執迷不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