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逃不得
又說吳景辰手軟腳軟,勉強回到卧房中扶著案幾坐好,就瞧另一名弟子也攙著崔華霍進來。兩人難兄難弟,一個心神緊繃,幾乎無法自持,一個重傷在身,不得獨立行走,說來既是可笑,也是可憐,卻都是身在劫中,無可奈何罷了。
叫常如守住門口,吳景辰這便低聲道:「崔寺丞,你說中了。」
崔華霍這便渾身一抖,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意思,才抹著汗道:「如此,寺卿以為如何是好?」
吳景辰輕嘆一聲,道:「現如今你我勢單力薄,算上大衍府上下眾人,也不是一眾刺客對手,更罔論千面娘子手中,還把握著金吾衛與府兵。天後遭人假冒,乃是莫大要事,縱是與誰說起,都不會有人相信。」
這才叫崔華霍嘆氣點頭,道:「莫說別人,若非是寺卿說起,就連我也不敢相信。千面娘子真有莫大神通,竟連天後都能冒充假扮,刺客若真這般厲害,歷朝歷代又有幾位君王是真身本尊?不敢深想,才是叫人心寒!」
吳景辰瞧他一眼,道:「千面娘子能取天後而代之,自有她的本事與緣分。此番黔中天災,便是機緣助她,才不只她用了什麼法子,將金吾衛支往黔中,叫宮中守備空虛,才有了可乘之機。何況冒充聖人,何等艱難,只怕她也百般算計,隱忍許久。此等機緣,便如天後的女帝天命一般,可遇而不可求,還需諸多因緣際會相佐。」
到此時,崔華霍還是覺得這一切太過突然,太過虛幻,有些晃不過神來,才道:「即便如此,也不得了。只是她鳩佔鵲巢,冒名頂替,真正的天後又身在何處,是否……」
他這話只敢說半句,吳景辰道曉得他的心思,便道:「向來承天受命者,氣數昌盛,輕易不能為小人所害。我觀紫微星氣沖斗牛,便知皇室正統興旺,無論是李唐還是武氏,都還有後福可享。趙師叔說京中多有密道,只怕大明宮中也有,千面娘子發難,天後當逃得一線生機。」
聞聽武后平安,崔華霍才長長鬆了口氣。他原是忠厚之人,又是棟樑之才,本能會為家國天下憂心。話雖如此,他倒不是擔心武后一人,而是擔心朝政與天下,就曉得當今世道,興衰皆繫於一人之身,國有明主則四海昇平,遇上昏君便生靈塗炭。
武后欲登基坐殿,原本是大逆不道之舉,可她臨朝稱制多年,天下倒也多得太平。若真有女帝登基的天命,崔華霍寧願武后坐殿,也不願刺客首領統領群臣,才是見識過千面娘子的手段,曉得她心腸狠毒,行事不擇手段,如若成就人王帝主,只怕天下就永無寧日。
吳景辰也曉得他的心思,才又道:「可惜趙師叔早走一步,否則可請他向師門長輩求助。此乃天下大勢,以你我一己之身,原不足以抗衡,況且……罷了,先拖她幾日,再作計較!崔寺丞,你好生將養身子,或許要還要借你氣數,搏上一搏。」
崔華霍聞言一肅,挺身道:「憑寺卿差遣,刀山火海,都可去得!」
見他這樣,吳景辰也就點頭,稍微放鬆了些,苦笑道:「只怕刀山火海,都比不得前路艱險。只是連累寺丞。」
說著話,他便叫人將崔華霍帶走好生將養,才瞧常如湊上前來,嘆道:「師兄,有何要事,大可吩咐府中師弟去辦。崔寺丞忠厚可靠,卻是傷重在身,若有不測,只怕難得變通。」
吳景辰聞言搖頭,道:「我曉得你心意,原非信不過你。我已窺得天數,曉得此事要借得崔寺丞氣數,才得順遂。況且他如今家破人亡,又遭死劫加身,行此一事,救人也是救己。況且千面娘子算計周詳,只怕此刻已經盯上我等,府中府中弟子厲害,始終比不得她心狠。」
常如聽著他語焉不詳,意思含糊,似有未盡之言,又似洞悉一切,一時愣住,好半天吶吶開口,道:「師兄,你……你窺見了天數?」
旁人不懂,常如懂得,吳景辰也不瞞他,便道:「我一向心念龐雜,難窺上乘大道,只會些術數推衍,原不是什麼本事。此番黔中一行,瞧見人間百態,既有忠孝情義,也有世情道理,就叫我大開眼界,學了不少教訓。也是前輩關照,高人指點,我隱約曉得這人世運轉的道理,曉得何謂天心人心。只在方才片刻,我念頭紛亂,心血來潮,才隱約窺見了天數。」
他這話說得輕鬆容易,常如聽在耳中卻欣喜非常,才是從他話里,聽出他隱約有頓悟之感,有希望朝著陳遠道那等境界再進一步,便是大有收穫,自然為他感到歡喜。
大衍宗的修行,既不能說出世,也不能說入世,一切只向內心尋求,或可謂見心明性,或可謂天心人心。這道理嘴說來輕鬆容易,實踐起來卻是萬分艱難,依照各人心性不同,選擇的道路也是千差萬別,或是入朝為官,或是入府為仆,或是深山清修,或是鬧市出頭,總有不同的法子,也有不同的成效。
吳景辰山中修行十六載,得數位高人潛心傳授大道,依舊不曾開竅,只會些上不得檯面的小手段;下山兩個月來,經歷人情世故,瞧見世間萬象,倒是將他那顆懵懂混沌的心點開了一絲,才叫他瞧見了道理,窺見了天數,不能說頓悟,只算是稍有些進步罷了。
只是這一點進步,也不是那麼容易求得。常如他們追隨陳遠道多年,也還未有這一朝開竅的機緣。這才是術好學,道難修,如今吳景辰總算邁出這一步,自然叫常如打心底里為他高新,也對未來多了一分希望和勇氣。
當下,吳景辰不再糾結許多,只閉門謝客,專心推算日子,一是為迎娶公主,二是為準備科儀,饒是不打算為千面娘子行顛倒陰陽之事,這拖延時間的功夫,還是要做得到位。
只有一節,吳景辰到現在都不曾想通,還在含糊,心中隱約覺得不妥。
華夏三千年來的女帝天命,原本是應在武后的身上,旁人縱能奪走她的身份地位,卻奪不走她與生俱來的氣數。即便千面娘子如今扮作武后,將朝政運轉得周流如意,除卻吳景辰誰也不懷疑她有假,卻也難欺瞞天心,原不是區區顛倒陰陽之術,就能將武后的天命轉嫁在她身上。
或許對千面娘子來說,天命鬼神之說,原本是無稽之談,她也與李治一般,只是隨手辦了,求個心安而已。只是如此一來,她就不該過分重視吳景辰,更不該因此害死了趙蒼崖,原不必這般麻煩,生出許多旁枝末節來。
對於刺客來說,一擊斃命,直抵要害,才是正途;彎彎繞繞,疑神疑鬼,原不是他們作風。
然而事已至此,縱是想不通其中關竅,吳景辰也只能順勢而為,左右要拖到崔華霍身子好轉,借來他的氣數奠定勝機,才有機會與千面娘子多年苦心謀算抗衡,將整個李唐的軌跡扳回了正道上。
只可惜,吳景辰算盤打得響亮,局勢卻不肯給他這麼多時間拖延。
先前他回朝時,千面娘子曾降下三道旨意,分別是冊封買兇殺人的孫善人為亭侯、誅殺黔州大小官吏三族,以及查抄莫煥之相府。這三道旨意,一道比一道出格,到得查抄相府,幾乎能夠撼動朝廷的統治,便叫一眾官員極力抵制,使其不得推行。
這要是真正的武后在朝,自曉得朝廷上的規矩,眼瞧著群臣極力反對,就應該將這旨意擱置暫緩,或是等待時機,或是尋求別的路子。可千面娘子卻是刺客首領出身,管教手下的法子就是責罰與恐嚇,才不曉得與群臣周旋,態度著實強硬,也叫老臣們心寒。
接連斥責中書令與刑部尚書之後,千面娘子就忙於追殺崔華霍和武后,也沒有多大心思關注朝政,原本這事兒也就平穩過去。偏生這一日門下侍中不知為何,竟在常朝上將這三道旨意提起,一時間引得群臣激烈討論,就叫千面娘子有些下不來台。
尋常吳景辰參加的,都是少數掌權大臣與帝后議事的內朝,參朝官員較少,即便君臣有些爭執,也掀不起太大波瀾;可這一日門下侍中開口,卻是在六品以上京官都在場的常朝,自然一石激起千層浪,引起軒然大波。
滿朝文武,不是個個都像左相那般圓滑機敏,也不是個個都如趙蒼崖那樣明哲保身,就真有那等將忠孝仁義當作立身之本,禮義廉恥作為存世之基的正人君子。只聽千面娘子提出這三道旨意,就有人激昂慷慨,出言大肆駁斥,頗有太宗時宰相魏徵遺風,又比魏徵言辭激烈不少。
試想太宗皇帝那等容人有量,寬以納諫的仁君,都曾怒罵魏徵曰「誓殺此田舍奴」;千面娘子這等草莽出身的梟雄,就根本聽不得忠言逆耳。當日朝會,就有三位文官被活活打死在宣正殿中,更有一位口齒伶俐,言辭犀利的文臣,當場被拖出丹鳳門挨了活刮。
如此一來,朝野震蕩,次日便有好幾位要員罷朝不參,稱病在家修養。有一就會有二,沒過幾日,朝堂上的官員就少了一半,直叫千面娘子空坐龍榻之旁,卻無臣工可用。
朝臣們以為這樣就能逼得她收回成命,卻不料,一場禍事,正在悄然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