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空鎮
()日當正午,暖陽高照。
此時已是三月下旬,但天氣依舊偏冷。在這一天中最為暖和的當午時分,曲江之東,連平鎮內,本應熙熙攘攘的街上卻無一人。
不僅如此,鎮內街道兩旁的商鋪宅院皆緊閉著大門,縱然高懸天頂的驕陽努力提示著現在的時辰,整個小鎮卻彷彿已提前入眠一般悄無聲息。
連平鎮的東北面入口處,往外延伸的土路一旁坐落著一家簡陋的茶水檔,豎立於其右側的一根粗木杆頂端所懸挂著的幌子印著碩大的一個「茶」字,但檔口之內卻未見店家以及茶水器具等物,唯有散落於地上的一些看似未及清理的殘瓷裂片,以及零亂擺放於店外的三隻老舊的木桌和幾條板凳。
在其中一隻褐色得看不出原來模樣的桌子旁邊,難得坐著兩個活人:一個滄桑爬滿面目的大漢,兩腿敞開,雙手按在膝蓋上,坐姿松垮,滿臉倦容,啊欠連連,卻又時不時扭頭望向鎮外的土路;一個臉上稚氣未脫的少年,則將整個腦袋埋在置於桌面上的左臂彎內,雙目盯著右手抓著的一根銀絲,眼神里寫滿了無聊。
許久之後,少年緩緩開口:「龍哥……還要在這呆多久啊?」
「耐心點。」被稱為龍哥的大漢稍微活動下雙肩,勉強提起精神:「至多到明天,若還無異常情況,咱們就可以撤了。」
說罷,龍哥扭頭一瞥,卻見身旁的少年只是懶洋洋地抬起身板繼續把玩著手中的銀絲,不禁濃眉微皺:「怎麼老在玩那根東西?」
「無聊唄。」少年右手依舊捏住那根兩尺有餘的銀絲,左手的食指和拇指順著絲身緩緩划至末端,接著又將銀絲掰曲成半圓形,再輕輕地放開左手,嘴裡還念念有詞:「噗……」
沒有了外力的壓迫,銀絲立時彈回原型,昂立起身子,在陽光下微顫不已,就像被折下的白玫瑰,雖然養分已斷,靈氣盡失,氣息漸逝,但依舊努力保持著生命最後時刻的尊嚴。
「彈性真好……也不知是什麼材質做成的。」少年嘖嘖讚歎,同時心有餘悸地看著左手食指和拇指上的血痕:「韌性也很好……早上稍微那麼滑快了點,差點就出血了。」
「當然了,這可是殺人不眨眼的兇器。」龍哥對這銀絲頗為嫌惡:「昨夜都不知道有多少兄弟被這東西刺死……阿財,不如丟掉它罷。」
「哦……」阿財聞言,漫不經心地伸手拉開布衣前襟的交領,將銀絲胡亂地塞了進去,但仍不經意地露出了小半截銀絲。他身上所穿的衣服甚是破爛,髒亂不堪尚且不提,隱約還有一股子酸味透過前襟的幾個小破洞飄了出來,與那在陽光下不時散發著點點亮光的銀絲形成了極強烈的對比。
「其實我也就覺得這東西比較稀罕,所以先暫時收著……」眼見龍哥對自己收留銀絲的動作頗為不滿,阿財趕緊賠上一副笑臉:「沒準遇到個懂貨的,能換點錢花花呢。」
「嘖嘖……看你就這點出息。」龍哥腦袋晃了幾晃,稍稍眯起眼睛撇給阿財一道鄙夷的目光,右手食指同時對著阿財一陣亂顫:「天底下稀罕的東西多了去,難道你每樣都能往口袋裡塞?何況那東西根本就是人家扔掉的破爛玩意,半點毛用都沒有,誰肯要哩?阿財啊阿財,瞧你名字帶個財字,命里卻無半分財運啊,哈哈!」
「那是,那是。」聽到龍哥笑出聲來,阿財趕緊乘勢順流而上,繼續貶己褒彼:「咱也就一見識不到半碗水深的青頭小子,那像龍哥走遍天下,見識廣泛?話說回來,要不是龍哥心胸廣闊,容許小弟這無用之人追隨其後,咱也就是個在街頭乞討度日的命啊。」
「呵呵呵!」龍哥開始得意起來:「不是大哥我吹牛,我闖蕩江湖的時候年紀比你還輕,十幾年下來,不說咱武功有多厲害,但像咱們這種提著腦袋走江湖的人,若不是有幾門絕技在身,再加之時時小心,事事謹慎的心思,這腦袋瓜早不知丟了幾百次了!」
「所以啊!大哥我能生存到現在,多少還是有點經驗閱歷的!」說到這裡,龍哥指點起阿財:「就拿這次任務來!阿財,早上跟你說過的,遇到敵人的話,首先該如何做?」
「嗯……」阿財繞繞頭,沉思半響,嘴裡只蹦出了一個字:「……跑?」
「胡說!」龍哥痛心地抬起右手猛拍了一下桌面,砸得本就不夠牢固的老桌「吱呀」慘叫幾聲,桌身也跟著搖晃了幾下:「首先,應該心平氣靜,靜觀其變,判斷對方實力!」
「正所謂動如脫兔,靜如處子,人不咬我,我不咬人……」龍哥搖頭擺耳地亂用成語,同時不忘活動活動右手五指,舒緩下麻痛的感覺:「打個比方,如果現在敵人就在附近,咱們首先不能自亂陣腳,就當對他們全無興趣一般,做自己該做的事就行了!比如喝喝茶啊,看看書啊,望望路邊的行人啊,看看天上的太陽啊等等……我們不挑釁,他們總不能無憑無故過來把我們暴打一頓是不是?總之就是不能讓自己顯得太過可疑就是了!」
「龍哥……」阿財苦著臉說:「這裡既沒茶喝,我也不識字,鎮上到現在都也沒人敢上街……光看著太陽多刺目啊……還有啊,如果急尿怎麼辦?」
「憋住!」龍哥痛心疾首地改用左手再次猛揍可憐的殘木桌,只聽得「啪」的一聲,不堪摧殘的木桌徹底被打成了零件狀態,驚得龍哥和阿財猛立起身子往後退了數步。
「嗯……咳,先收拾一下。」龍哥尷尬地和默不作聲的阿財把殘桌散件撿起后扔到一旁,再圍住另一隻桌子坐下,調整下心緒後繼續傳授禦敵之術:「總之見機行事就是了,既要不引起敵人注意,又要監視著他們、跟蹤他們,同時還要尋機通知同門……如果不小心給敵人發現了,那就要……」
「跑?」阿財搶答。
「嗯~」龍哥這一次倒沒反對:「不過啊,就這次任務來說,如果敵人太厲害,跑不過還給抓了,那可怎麼辦?」
「就……老實交代自己是誰誰誰,要去幹啥啥啥,接著要去那裡……等等?」
「哎呀呀……蠢才。」龍哥失望地猛搖頭:「當然不能竹筒倒豆子一股腦倒空啊。你這麼說誰信你?首先就該啥都不說,等到敵人威脅你,你才開口說幾句才對嘛。而且啊,敵人問你三個問題你至多只能答一個,重要事項更是不能隨便說出口!起碼要等到敵人拆斷你一指半手的才說,這樣才顯得真實可信嘛,對不?」
「什麼?還要斷指?」阿財大駭,兩手猛地握緊,彷彿下一刻十指就要離他而去一般。
「哼,斷指算輕的了……」龍哥揚起頭額,神色里先是堆滿了鄙夷,接著卻開始感概起來:「行走江湖,過的都是些刀光劍影的日子,那有不受傷的?大哥我闖蕩江湖這麼多年下來,身邊的兄弟一個個死的死,殘的殘,唯獨自己還是個完人,也算是奇迹了……阿財,你要連受點小傷都怕的話,那還入什麼幫?還是好好掂量一下好啊。」
「嗯……」阿財一時接不上話,不禁低頭沉思起來。他平素總是聽龍哥給他吹噓些江湖奇聞異事,日長月久,不經意間已把快意江湖當成了自己的至高理想,卻不曾想到這會兒龍哥竟轉調談起了截然相反的感想,一時間也迷茫了起來。
「雖說入幫難度大,考驗也多,但若能圓滿完成這次任務,不僅可入幫,更可獲得獎賞哩。不過……」龍哥看著有些動搖的阿財,嘴角反而露出一絲微笑:「如果你不想入幫也無妨。大哥還有另一個想法,要不要聽?」
「咦,那是怎樣?」
「其實啊,大哥對這種天天提心弔膽、小命隨時不保的生活也有點厭煩了。我上無老,下無小,三十尚無妻,若是四十再無兒,這輩子豈不是白活了?」說罷,龍哥的眼裡換上了另一種憧憬:「這十幾年下來大哥也存了點錢,尋思著完成這次任務后,就乾脆洗手不幹,找個地方做點小生意,再討房媳婦,生個娃子,過過尋常小老百姓的生活,多好?阿財,不如到時你來幫大哥打理店面如何?」
「嗯,不過都說入幫難,那龍哥要退幫……會不會更難?」阿財想了想,覺得這種不用擔心斷指事故的小日子似乎也不錯,只是心頭仍有一股擔憂。
「呵呵,這個倒不用擔心。」龍哥倒是挺有信心:「咱又不是幫里的重要人物,只要到時找個理想的地方隱姓埋名,不亂說話,想過點平靜日子還是可以的。而且大哥我十幾年下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嘛,跟幫里在這區管事的幾個堂主多少也能說上句話,相信想退隱也不會有人來刁難的!」
「不過,龍哥,以前不是總聽你說江湖尋仇的事多如牛毛嘛,到時你一退幫,仇家找上門可怎辦?」阿財總還是覺得不妥。
「所以才說嘛,關鍵還是隱居的地方啊。不過話又說回來,正所謂冤有頭,債有主,大哥每次出去幹事都是跟群去的,只打架不吭聲,就算人家要認人報仇,也只會認準那個開口說話的帶隊頭目,是不是?」龍哥狡黠一笑,接著又嘆氣叮囑起阿財來:「不過啊,你的擔心也有點道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大哥現在身旁無半個親人,要是真不好彩死翹翹了,阿財,你記得把大哥藏在五華鎮家裡地板下的庄票挖出來去福祥錢莊兌換,再好好給大哥辦個喪事,千萬別讓大哥暴屍荒野,死無葬身之地啊!」
「龍哥,別亂說啊。」阿財苦著臉說:「咱還等著繼續追隨龍哥去開創新生活哩……」
「哈哈,說笑而已,說笑而已!」龍哥爽朗地笑過幾聲,再抬手拍拍阿財的肩膀,撫慰道:「大哥我命大福大,不會那麼容易死的,放心!」
「呵呵」阿財也跟著推上了笑臉。龍哥對他來說就如人生途中的燈塔,只要能跟隨其後,無論是入幫混江湖,還是隱退過平常日子,都是一樣的。
……
就在龍哥和阿財交談甚歡的時候,一陣細碎而又悠揚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而至,如同一顆接著一顆的石子陸續投入湖面,打碎了連平鎮自凌晨以來的寧靜。
誰人?!龍哥頓時收起笑容,停止遐想,雙眼猛地轉向鎮外的土路,提起十二分警覺緊盯著未知的不速之客。
連平鎮是個小鎮,平素過往的旅人也少,這陣馬蹄聲是今天的第一曲外來之音,宛如敲破拂曉的晨鐘――儘管現在已是懸日當空時。
龍哥努力地睜圓雙眼,注視著那逐漸清晰起來的形影:那是一輛造型精緻的馬車,以寶石藍錦緞製成的圍子被暗釘牢牢套住於木格車棚,車圍嵌晶綉珠,頂絛垂穗,裝飾華麗;車廂頗大,似能容下數人;車廂的左右和後面都開有一尺來方的小窗,綢子製成的窗帘隨風輕動;車前兩匹駿馬雖是身形矯健,高大強壯,這會兒卻是在漫步緩行,帶著車輪慢悠悠地在土路上壓出兩道長長的車痕。
更引起龍哥注意的是車廂前那駕馬的車夫。那人年約二十,身上的衣服雖是粗糙平凡,但坐姿端正,身材挺拔,眉目俊秀,面容硬朗;兩臂的衣袖皆往手肘上方高高挽起,露出了健碩而又黝黑的肌肉。雖是驅馬慢行,那人仍是雙手緊握韁繩,神情嚴肅,似是準備隨時策馬飛奔一般。
馬車緩緩靠近了茶水檔。龍哥的面容已披上了几絲緊張,但反觀那車夫卻依舊面無半點表情。
似是察覺到龍哥的視線一般,車夫撇過一個眼神,直接射向龍哥的雙目。
這一瞥,彷彿一柄利劍刺痛了龍哥的眼睛,弄得他不由自主地眨了幾下眼睛,放低視線,卻在無意中發現了掛在車夫腰帶間的一個奇怪的長筒子。
這密封的圓筒長不足兩尺,寬一寸有餘,由棕色的皮革製成,不見劍柄,不似劍鞘,既非箭筒,也不像裝暗器的容器,真不知是個什麼東西。
不知不覺中,竟有一絲恐慌如螞蟻般爬上了龍哥的心頭。
……
「君臨,在這兒歇息一會。」一聲輕柔的清音飄出車簾,引得龍哥緊繃著的神經為之一松:這馬車的乘客是個女子?
「好。」君臨應諾一聲,雙手稍微一緊,勒住韁繩,停好馬車,以橫置於車轅處的木棍支撐住馬車后,再起身跳下車,將車轅前架的短腳車蹬子擺於地上,待得一切準備動作完畢后,才回聲應道:「小姐,可以下車了。」
除了之前的一瞥,君臨全然無視身後神情各異的龍哥和阿財,似是完全不將兩人放在眼裡一般。
隨著門帘被徐徐撥開,一位面容嬌麗的少女緩緩鑽出了車廂。此少女年約十七,眉目如畫,丰姿綽約,結鬟於頂,燕尾垂肩;上著天藍色的對襟雲綢襦衣,下連乳白色的齊腰綾?百褶裙和淡藍色的綺綉帷裳,腰接金線絞邊的彩絨妝花緞帶;打有雙翼蝴蝶結的腰帶在左腰處垂下一條結住玉佩的翠綠色絲綸;數支翠羽玉簪和銀絲細釵深埋於雲髻深處,一隻綴滿珠玉、金絲屈成的蝶形步搖伏於鬢髮之上,在陽光下晶瑩閃爍,作勢欲飛。
少女青蔥般的左手纖指握著一卷書冊,僅以手背輕輕托住門帘,柔荑似的右手緩緩提起一角帷裳和褶裙,一對玉足先後伸出,猶如桃花飄落於湖面一般盈盈點於車蹬子之上,不經意間也露出了足下那對鞋頭微翹,繁花絲綉飾遍鞋身的瓊文履。
待得完全落於地面之後,少女挺立腰肢,環首一望,卻只見到這間茶水檔簡陋得只剩下兩隻破桌子,稍遠處的那隻已有客人,於是便移步挪向另一隻沒主的桌子。
輕步芳風間,少女鬢髮上的步搖珠玉輕顫,隨動搖曳,猶如正舞動著翅膀的蝴蝶,雖欲乘風而去,卻因留戀身下的花香而捨不得離去一般。
阿財在旁邊看得整個人都呆掉了。他平素所見不是村姑便是潑婦,那見過這般溫雅嫻靜的絕色女子,頓時七魂丟了六魄;只依稀記得在剛剛那不到半盞茶的時間裡,那少女剛一輕提裙角,就將他的心肝從胸腔提到了嗓子;那對纖足一落地,就彷彿踏在了他的心頭;那隨著盈步飄挪的步搖一顫動,就惹得他心裡小鹿亂撞一般「突突」猛跳;若下一刻那少女能對他展顏一笑,或許他那僅剩的最後一絲魂魄就也要飛走了。
龍哥則是鎮定得多。一開始他也驚艷於那少女的芳華容貌,但很快就回過神來:粵北現在的天氣依舊偏冷,即使暖日高企,尋常人家的千金小姐出門也會多披一件小夾襖禦寒;而那少女身上所著的衣物雖然綺麗名貴,但質地偏涼,單薄輕便,看她那那神情自若、姍姍而行的樣子,似是完全不懼風寒的樣子。一想到這裡,龍哥扭過頭來正想提醒阿財注意,卻看到了阿財一副目不轉睛、嘴巴大張、垂涎欲滴的傻樣,頓時一火,抬手對著阿財的胳膊就是一掐。
「哎呦!」阿財吃痛,低哼一聲,手臂一抖,脖子一縮,下顎一晃,本已在齒間滾動的口水不識時宜地跳出嘴巴,墜於桌上,還留下了一道長長的唾線掛於嘴角。
「咳……」看著醜態頻出的阿財尷尬地快速抬高袖子擦去唾跡,龍哥哭笑不得,只得乾咳一聲,監視的目光轉而定向那名叫君臨的車夫。
「嘿!」雖相隔了一段距離,那少女卻似乎已將另一桌旁的兩人所有動作盡收於眼裡一般,莞爾一笑過後便別過了臻首。她似乎並不在意身邊那老舊殘破的長木凳,僅以隨身攜帶的手絹抹去其上的飛塵后便款款坐下。
阿財繼續偷偷摸摸地瞄眼注視著對面桌的少女,只是不再像一開始那樣發傻。
「小姐,水。」看到這間茶水檔無人接待,君臨將在馬車內取出的水筒遞給已坐下的少女。
「謝謝。」少女將手中的書冊置於桌面,抬頭對著君臨報以一笑,雙手接過水筒,擰開筒蓋后,朝著水煙溢出的筒口輕輕呵過一口后,才將水筒貼近唇邊。
看著少女似無其他要求,君臨轉身行向馬車,照顧起那似乎長途跋涉過的兩匹駿馬。
少女的雙眸送過君臨的背影后,轉而逐一掠過茶水檔內那空空如也的器具台、台下幾片殘缺的碎瓷片以及附近的木桌殘肢,進而望向鎮內那沒有半個人影的街道;少頃,將目光收回,放下水筒,重新拿起桌子上的書卷細細閱讀起來,一頁接著一頁,神情專註,旁若無物,彷彿整個世界只剩下自己一般。
阿財看在眼裡,印在腦中的只有剛剛少女對著君臨綻放笑靨的那一刻,可那車夫卻似乎沒有半點表情似的,剎那間羨慕妒忌恨一股腦湧上心頭,同時開始胡思亂想起來:如果她對我笑一笑有多好(剛剛那笑不算),如果她跟我說一句話有多好,如果……#%&#%……^()^……
龍哥依舊盯著那毫不防備地拋給他一個大後背的君臨,看著他拿把馬刷細心地梳理著兩匹駿馬的絨毛,一遍又一遍,一刻過一刻,時間一久看得心頭火起:那麼細緻幹嗎?那兩匹馬是他妻妾啊……
……
時間流逝如水。少女把手中的書卷翻過最後一頁后,將之放下,雙手托起腮幫望向遠方的天際,看著一片接著一片飄過藍天的白雲;一刻過後,突然靈眸一動,進而起身轉向,細步移至馬車。
天空中,一隻白鴿越飛越近,飛近馬車后,收起翅膀,緩緩落於已站立在車旁等候著的少女那伸出的右手背上。
少女微笑著抬起左手食指輕逗下白鴿的小嘴,撫摸過那白潔的羽毛后,再輕輕地摘下繫於鴿腳上的小木筒,抽出藏於內里的小紙條,右手展開紙面,左手纖指沿著字跡一路下移,移至紙張下方那平整的邊緣后,卻發現有幾點淺淡的銹跡印於附近。
少女先一愣,后一思,再一笑。
「哼……摳門。」
丟下一句莫名的話語后,少女揮手送飛白鴿,踏著君臨早已準備好的車蹬子流暢地登入車廂,動作輕盈明快,已不似剛剛那麼優雅緩慢。
「君臨,起行。」門帘尚未飄落,簾角處已傳出一聲鶯嚀。
「好。」這君臨似乎不會說五個字以上的話,他一聞言即躍上馬車,解鎖勒繩,雙臂一揮,兩匹駿馬長嘶一聲,揚蹄啟程。
阿財在另一邊獃獃地看著那馬車逐漸擦過自己而去。忽然車廂的窗帘被掀開一角,那少女對著他笑靨如花地問了一聲:「這位小哥,五華鎮怎麼走?」
剛剛還在幻想的不著邊際的願望忽然實現了兩個,阿財只覺得整個人都壞掉了,話語也說不出半句,只能勉強抬起右手努力指向小鎮的東南方向。
「謝謝了啊。」少女笑盈盈地落下窗帘,隱約間似乎還飄出一縷淡淡的清香,拖著阿財的魂魄越走越遠。
……
「沒出息!」龍哥抬手猛拍了一下獃獃望著馬車遠去的阿財的腦袋,把他的魂魄重新拉回軀殼:「不就一個漂亮的丫頭片子?看把你迷的!」
「我見識少嘛……」阿財摸著腦袋,小聲爭辯。
「阿財,你這樣不行啊。」龍哥繼續教育阿財:「若對方是殺手的話,你早死幾百次了。」
「啊,不會?」阿財還沒從剛剛那纖纖倩影中回過神來:「這麼美的人,怎會是殺手呢。」
「所以說你不適合混江湖。」龍哥板起臉來敲打阿財:「這好壞凶善又不會直接刻在臉上。江湖上最要堤防的就是女子老子小子之類的東西,其中尤以女子為甚。她們啊,可是越美越危險,越騷越恐怖呢!」
「呃……」阿財心裡有些不服:那你又要娶媳婦?
「咳,當然了,我說的是江湖上的女人。」龍哥似乎看出了阿財的疑問:「而且,這兩人男俊女美,像有些武功底子,不似尋常的旅客……或許就是這次任務的對象之二!」
說到這裡,龍哥立時起身:「我現在就去會合鎮內的幾個兄弟,先去跟蹤那輛馬車再說!阿財,你就先在這裡等我!」
「啊,龍哥,我不用去么?」阿財有些失望,但他又怕跟上去會受傷,一時間也矛盾起來。
「嗯,不用。」龍哥記得先前的兄弟說過,這名單上餘下的兩人雖然不是最重要的人物,但多少還是有點危險,絕不能掉以輕心。他擔心阿財這一跟去會出意外,於是就換了個說話:「不過,我也有可能搞錯了對象。阿財,你就留在這裡繼續替我監視來人好了,這裡總不能沒人盯梢的。」
「哦……」阿財想想也有道理,於是就答應下來。
「呵,如果到黃昏也沒任何異常,你就先回家歇息。等大哥回來,咱一起去討新生活,哈哈!」拋下話音后,龍哥便疾步向小鎮的西南方跑去。
「龍哥,小心些啊……」阿財望著龍哥的背影逐漸沒入小鎮之內,一時間莫名地感到些許惆悵。
如果,能順順利利就好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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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陽傾照,餘暉灑地,連平鎮內的街道上漸漸多了些行人。
阿財在龍哥離開不久后,就換到適才那少女待過的位置坐下,翻弄起少女遺留在桌面上的書本。只可惜自己並不識字,不曉得裡面寫著什麼東西……翻過幾頁書卷后,似乎還有一絲淡香飄逸而出,書邊還有少女剛剛喝過水的水筒,筒蓋並未擰上,筒內水面如鏡,已無熱氣升騰;仔細再一看筒口,似乎還能看出一抹淡淡的少女唇印……
不知想到了什麼東西,阿財臉色一紅,趕緊抬起雙手拍起自己的臉瓜:咳咳,別亂想,別亂想……
在這茶水檔坐了幾乎整個白天卻滴水未進,阿財這會已是饑渴交加。看著天色逐漸披黃,阿財長吁一口氣,伸個懶腰,雙手按於桌面,慢慢將自己的身體撐起。
就在阿財正準備將桌面上的書本和水筒打包回家之際,忽然又是一陣馬蹄聲傳來,瞬間便踏碎了他剛剛才放鬆下來的心情。
這陣馬蹄聲急促而又密集,似有數馬奔騰。阿財一驚,趕緊重新坐下,扭頭一看,即發現了兩男三女分乘五匹駿馬,已穩穩停於路口,馬蹄輕踏路石之餘,馬背上的男男女女正分別揚望四周,似在觀察著周圍的形勢。
乘著對方無暇顧及自己的功夫,阿財照著龍哥所教的步驟,開始偷偷打量和判斷這一群來客:這五個少男少女面容都很俊秀,但身上衣服則有較大區別。最衰的就是那個衣服破舊不堪、前襟還縫著碩長一條蜈蚣線的少年,一看就是打雜的跟班……不過在那三個少女中,最美的卻是那個身著布裙的少女,不施粉黛,素帶扎發,打扮素凈,直如未經雕琢的良玉一般,跟剛剛那妝扮講究的少女完全是兩種風格截然不同的美。嘖嘖……今天真是大開眼界……
阿財暗地裡對著來者評頭論足、論姿排名甲乙丙丁戊、忘乎所以之時,眼睛卻忽然對上了那素顏少女的目光。
察覺到對方也開始打量起自己,阿財一陣慌張,趕緊拿起桌面上的書冊,埋頭裝讀,同時不忘偷瞄幾眼對方的動態。
對方那五人並無異常的動作,只是相互間竊竊私語幾句后,便驅馬掠過阿財身邊,逐漸步入鎮內。街上的鎮民一見又有騎馬的外人入鎮,竟紛紛閃入宅院,關門閉戶,彷彿是什麼煞星到來一般,剎那間小鎮的街上又恢復成早上那空空如也的光景。
看著那騎馬的五人身影逐漸模糊,阿財終於能舒一口氣了:剛剛自己應該不會表現得很奇怪。嗯,很好……旋即又記起龍哥要他注意跟蹤可疑人物,於是立即起身,跟著走入鎮內,手中還不忘帶著芳香散發的書卷。
……
這五人入鎮后,一路騎馬緩行,正好方便了阿財的跟蹤。其實他現在的好奇心更勝於戒備心,只覺得跟蹤下來,穿街過巷,隱於檐下,藏於牆角,這一過程的好玩性似乎要更勝於結果的意義。
片刻之後,前方的五人進入一條小巷后,許久也沒出來,於是阿財趕緊跟上,身子跟著也躍入巷子,卻猛地一愣。
那分明就是一條死胡同。跟蹤著的五人現在正面向阿財,五對眸子齊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像在盯著一個滑稽的小丑。
阿財猛地醒悟過來。他不是本地人,對這鎮內的地形不是十分熟悉,但眼前這條衚衕,剛剛跟蹤的時候似乎經過,可他剛剛卻只顧好玩,並未在意。看來他是被領著兜了一圈,再引入這條死胡同的,這下子可真是自投羅網!
「跑!」阿財也不含糊,一個轉身就拔腿猛跑,但後面的來人身影更快。
阿財只跑了幾步,便覺得后脖一痛,眼前一黑,全身的力氣彷彿被抽空一般,一個踉蹌便往前撲倒在地;頓時覺得腦門金星亂閃,耳邊千鳥齊鳴,隱約間頭上的天空變得越來越窄,似是自己正被數人圍觀一般,接著,一句接著一句的話語傳入了耳朵。
「野人,小孩子你也殺啊!」
「第一,我沒殺他;第二,我不知道他多大;第三,我的名字是歐陽小逸!」
「眼都睜不開了,還活著么?」阿財依稀間感到自己的鼻子被人捏過一下:「哦,還有呼吸……」
「當然了,白痴猴子!小逸出手又不會不知輕重!」
「哦!那你伸長脖子給他這樣劈一下,看看是輕還是重?」
「你!我要是學拳的,就先把你打成棉花球!」
「來呀,看我先把你燒成烤乳豬!」
「小緣,別吵啦……」
「哼!」
「呸!」
「你……!噁心死了!臭猴子!沒素質……!我呸回你!」
「誰怕誰啊!呸呸呸……!」
「……」
躺在地上的阿財,本就頭暈眼花,現在覺得頭更痛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