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沉眠

第四十八章 沉眠

()林馨音獃獃地站在碼頭上,看著四周空蕩蕩的荒涼景象,內心也跟著一片荒涼。

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一個人都沒有?連渡船都沒有,是到了收工時間的緣故嗎?她只是記得阿苗說過戌時后便沒有船渡的事,便也只能這般猜測。她今天整個白天都待在客棧里,就是傍晚去戲台的途中也是帶著帷帽低頭趕路,一路上人又很多,所以她根本就不曉得鎮中的船渡碼頭在今天早晨便已重新開張。

她又想起了自己所留的信息。難道月緣都沒有看到嗎?她趕緊朝著碼頭邊上的小木屋走去,卻見著那牆上的紙張已被夜風吹得垂下半腰,而在自己所刻上的「此」字附近又多出幾個字,那是什麼……?

她走近些須,借著月光睜大眼睛分辨牆上的刻字,一個一個地讀出聲來,慢慢地串成一個句子:「月緣到此一游。」

當念出最後一個字時,她已震驚得無以復加,彷彿所有的思維在這瞬間都停止了運作。驚呆了的她傻傻地瞪著牆上的刻字出神,好一陣后才懂得再三確認真偽。

雖然那些歪歪斜斜的刻痕讓她認不出是誰人的字跡,但自己的刻字不也是一樣難看嗎?當她再次瞪著那個以簡體字刻成的「緣」字時,她那重新開始運作的理性思維便壓碎了最後一絲疑慮,而感性的情緒也讓她的雙眸頃刻蒙上了薄霧。

這絕對是他的留跡。這世界除了他和她,誰還會用簡體字刻下這樣的句子呢?

她緩緩抬起右臂,讓微屈的纖指輕觸著牆上的刻痕,順著語序悠悠滑過每一個字體,同時又在心中默默地再念一次。用心地念過這句頗有凌月緣風格的句子后,她便能想象到他必定是偷笑著刻下這段話的俏皮樣子。

她也靜靜地笑了一下,只是笑容卻稍露便逝。那牆上的刻痕已沒有半點溫熱。他居然就這麼靜靜地來,悄悄地去,就像一陣風吹過,只留下一點冰冷的痕迹。他究竟走了多久?為什麼不等她?難道他沒看到她的留言嗎?!

想到這裡,她才突然注意到刻痕之下、那彎下半身的紙張不像是被她割掉一邊的原版,便趕緊撕下整張紙細細一覽,這才發現這寫滿貨運備忘的紙張真的就不是凌晨的那份告示!這麼說來,那附有自己留言的原紙是給人處理掉了?

她轉而看著牆上自己所刻的孤零零一個「此」字,再看看凌月緣就著這個「此」字的造句,最後再看一眼手裡那份沒有任何標識意義的東西,很快便想通了其中的緣由。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難道這就是命運的抓弄?!

林馨音無力地鬆開手,讓手裡的紙張隨風飄落水面。她忽然「哈哈哈」地笑出聲,笑得連雙肩都在顫抖。她是應該嘲笑自己的百密一疏:凌晨在這裡之時,即便自己沒帶筆墨可以改文,那也可像凌月緣那樣大大咧咧地在牆上刻下一段完整的話啊,這對於擁有葉眉劍的她來說不是很容易的么?又何必遮遮掩掩地只是刻個「此」字而已呢?!

今夜劍舞過後的她,忽然有點討厭自己那總是諸多思慮的個性。此刻她也不理解,為何那時會覺得刻下一段信息是件彆扭的事,就因為寫有留言的紙張會比較好處理?現在可好,別人倒是提前替她處理掉了!

真是傻瓜!傻瓜。傻瓜……

她突然覺得很累,很想讓沉重的腦袋休息一會。這個念頭一經浮現,她便覺得那本就凝聚得很不牢固的精神如漣漪般退散開來。她這才發覺全身的力氣早已所剩無幾。沒有了精神支持的她,手腳都開始發軟。

跟接著,她的整個身子都在輕顫,連那鑲於額間的梅花型花鈿也跟著顫抖起來。

天邊的皎月又悄悄隱入陰雲之中。隨著天地間最後一道光芒的消失,那一直閃耀不休的金箔片梅花型花鈿也變得暗淡起來,彷彿所有的光彩盡被吞噬於深沉的黑暗之中。這枚在激烈的劍舞動作中也不曾墜落的柔弱花朵如今卻在顫抖不休,或許它已經太累了,便在此時,只是一縷輕得不能再輕的江風靜靜地掠過,便讓它輕飄飄地墜落地面,再也不復曾經的頑強。

但林馨音仍決定做點什麼,儘管自己彷彿隨時都會倒下。

她遙望著對岸微弱的燈火,推測著凌月緣乘船渡江或許只是不久前的事,那自己應該還有機會趕得上。她記得阿苗說過凌月緣是步行著的,身邊並未有馬匹,也難怪他會這麼遲才到這裡。她已經來不及回客棧牽來小黃了,便心存僥倖地認為過江后,說不定還能再啟用幾次瞳術、用力奔跑來趕上凌月緣的步伐。

而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合適的舟船。她步入碼頭深處,四處張望周圍的泊位,所見卻僅是體積頗巨的商船大舫。這讓她很是奇怪前幾天所見的眾多小型渡船全都去了那裡?她來來回回地細心尋找,終於在一處泊位看見一條無頂的小木船,頓時大喜過望。

她急忙向小船跑去,當見到那接駁位置附近水花四濺、沙石流溢時,既擔心弄髒身上這套據柳千里所稱是租來的名貴裙裝,又嫌這層層疊疊的繁瑣套裙太礙手礙腳。於是她先扭頭四望,見著這會碼頭上已沒有其他人影,便迅速解開腰間的纓素、逐一解下帷裳、長裙和短裙,尋著一處乾淨的地方疊整齊並擺好這些套裙后,再將纓素壓在其上。最後,她將上衣全部束入褲腰之內、挽起褲腳,將脫下的鞋襪往船里一甩,便匆匆蹲下身子,伸手解開那拴住碼頭木樁的繩索。

這拴住船頭的繩索很粗,且綁得很緊,她解索的雙手此刻也在不斷地顫抖著,但她卻以為那只是由於自己心情緊張所致。

就在此時,她腦海中也傳來一個理性的聲音,就像在質問她一樣:

……你會撐船嗎?

她沉默著不去思索這個問題的答案,只因她此時也想任性一回。但在此刻沒有半絲月光的昏暗環境下,連解開繩索都變成一件困難的事。不過她卻有著一柄削鐵如泥的利刃,所以當她發現徒勞無功后,便立即停止解繩。她站起身來,控制好輕顫著的身子,看準方向後便朝著船中躍去,就像適才在戲台上施展劍舞之時輕鬆做出的躍進動作一般。

或許她還以為,對於完成過那麼多高難度動作的自己來說,這麼一個小小的跳躍不過是件輕而易舉的事。但即便她現在依然身輕如燕,足下卻非平穩的土地,更何況已是強弩之末的她?當她的足尖剛跳上甲板,船頭便立時往水中一沉,逼得她在粹不及防之下,一個踉蹌,「啊」的一聲驚叫過後,整個人向前撲倒而去。

與此同時,也有一些水花撲入船中,打濕了甲板。

好在她反應比較靈敏,立即伸出雙臂、攤開手掌按在船板上,撐住了半身,總算還不至於摔得太難看。當她再度站起身來,卻發覺自己竟已氣喘吁吁、腳步不穩,渾身軟綿綿地彷彿沒有半點力氣。

原來,她的身軀已不再像在舞台之時那般輕盈和靈活。

於是,她的腦海中又回蕩起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像在嘲弄她的天真:

……你還站得穩嗎?

……別吵。她咬著牙暗自低哼一聲,像在回答那不近人情的理性。她現在並不急著割斷繩索,而是先在船上搜尋一番,很快便找著那靜靜躺在船舷內側的竹篙。

她挑起這根高過自己半身的篙桿,卻不懂得該怎麼運用這陌生的工具。她根本就沒有撐篙的經驗,思索片刻,也只能照著她曾經的印象,學著那些船夫的樣子,將雙手扶緊的竹篙插入水中,先試著劃一划水。

一開始,她還以為或許跟在公園划船差不多,沒想到卻完全是兩回事。且不論這小船已被牢牢拴住,即便只是這麼試著來回划水,她也覺得那竹篙彷彿被江水緊緊咬住一般,極不順手。

情急之下,她擠出最後一點力氣,用力一劃,沒想到卻頓時失去平衡,本就赤腳站在濕木板上的她,忽然腳下一滑,接著便「嘣」的一聲,往後坐倒在船上。

她這麼重重地一摔,小船立即猛地往下一沉,瞬間便盪起幾波水花濺入船中,更有幾滴跳得頗高的水珠砸在她的臉上,直打得她長長的睫毛一陣猛抖,就像是在敲打這個衝動的傻瓜。

吃疼的同時,四周那起伏不斷的波浪聲也顯得特外地刺耳,就連江水也彷彿是在嘲笑她自作自受:

……哈哈哈。

可惡!林馨音氣惱地偎依在船舷,伸出右手猛拍江面,「嘩啦啦」一陣聲響過後,更多的水花被她潑起,卻又如雨點般盡數打在她的頭上、臉上、肩上……有好一些小水珠沿著她那抖動的睫毛掉落眼瞼,掠過她的臉頰,一點點地侵蝕著那余芳未了的玉簪粉,留下一抹濕痕,再滑至下巴,凝成一滴大水珠后,終於不堪其重地掉落於她的玉頸,「啪」的一聲墜得粉碎四濺,卻宛若盛開著一朵帶來無限冰涼的水花。

她忽然打了一個寒顫。被打濕的衣袖緊緊貼著手臂,帶來絲絲滲入肌膚的冰寒,卻也讓她稍微冷靜了些。她終於明白自己根本控制不了這根篙桿,更妄談撐船渡江。還好剛才沒一時衝動割斷繩索,要不然一個不小心讓這小船漂流到深水處卻又進退不得,那可如何是好?甚至,若是像當時在公園划船那樣翻船落水……她可不相信自己還有再重生一次的好運氣。

但是,自己起碼已經尋到凌月緣所留下的確切信息,知道他還活著,對於宛若在黑暗中摸索了這麼多天的她來說,就像是忽然看到了一點光亮,雖然她還觸摸不到這光明,但心中終於燃起了一線希望。難道這還不夠幸運嗎?

她尋思著凌月緣渡江后應是趕去月浦,若他在月浦未找到自己,又會否直接趕去福州?但她仍覺得有機會能在下一站與他相遇,只因她根據阿苗的講述而推測他是在步行趕路,而自己還有小黃。她卻不知道凌月緣是乘著牛車趕路的事實。先前她便了解過新陽至月浦的距離並不近,想著他總不可能連夜步行趕路,總該會在夜深的時候歇息的。那麼,即便自己明天一早騎馬追趕的話,或許還是來得及的,而到了明早,這兒的船渡也會重開……

也許這才是較為理智些的做法。或者,回廣場去找找看誰願意且能夠撐船載她過江?可是,過江之後呢?她發覺不僅是身體,連精神都經受不起折騰了,別說是跑步,就算是騎馬,也不曉得會不會騎著騎著就倒摔下來。

她適才略微寬心之後甚至還有一點返回戲台的想法,但現在連這想法也都消散了。剛才自己只是在船板上坐了一小會,便發現身子好像生了根一般無法動彈。

疲倦像病毒一樣迅速蔓延至全身、深入骨髓,讓身體沉重得像無法挺直的石頭一樣。這種感覺,就像當時在七目嶂無名溪谷的那一刻一樣,那是一種透支了身心所有力氣后的致命疲憊,讓頑強的意志也不得不沉眠下來。

她已經太累了,伸出船舷的手臂無力地低垂著,再也潑不出半點水花。長袖半覆的纖指之下是那漸漸沉寂的水面,盪不起半圈漣漪。沒有月光傾灑的江面一片沉暗,猶如一面死寂的黑鏡,映射不透半點光芒。

今夜那盡情飛揚、無拘無束的春風,終於在此時此處,徹底停下了腳步。

或者就在這小船中睡去?那就能在明早趕上第一班過江的船渡。她這麼想著。反正這裡也不是七目嶂那種荒無人煙的深山老林,她也不必擔心會有睡過頭這回事,因為明早總會有趕工的船夫發現自己的,對不?

但是,自己的行李和馬匹都還在客棧那邊啊。別的尚且不說,小黃卻是絕對不能丟棄的。她還要靠它來追趕凌月緣的腳步呢!

要不便小憩一會再走。她決定稍微放縱一會。此刻的整個身軀都變得又軟又輕,彷彿不再屬於自己;就連那堅韌的精神也彷彿行將入眠。於是,她努力地往船舷內側再靠近些許,把抬起的右臂置於船舷之上,接著便讓整個身子往右側斜斜一傾,將半邊臉頰埋入臂彎之中。

當她的額頭輕點在那依然濕冷的衣袖上面時,便有一陣溫熱透過薄紗傳入小臂,驅散那纏繞良久的冰寒,也讓她覺得全身似乎都開始放鬆下來,彷彿下一刻便要融化成水、傾灑於甲板之上。

就在這四周靜謐得彷彿只剩下輕波夜歌的小船上,片刻之後,便在那迷迷糊糊之間,她卻似乎聽到遠處傳來一陣模糊的歡笑聲。是誰在笑?那聲音似乎是從鎮外的道路邊上傳來的,聽起來有些熟悉……難道是阿苗?還是說,是自己的幻覺?抑或是自己已開始在做夢了?

半夢半醒之間,她甚至已分辨不清這是風的聲音,還是自己的夢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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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馨音,馨音……」

一陣輕柔的聲音斷斷續續地飄來,像是夜風的呢喃。

是誰在呼喚自己……?被擾亂清夢的林馨音有了一絲反應。她終究還是沒睡得太沉,也或許是她那警惕的神經尚未完全放鬆。

她迷迷糊糊地睜開雙眸,無精打采地抬起螓首,借著那不知何時又重新出現的月光朝著碼頭方向望去。待得眼前那朦朧的景象漸漸清晰之時,她便看到碼頭邊上那繞著繩索的木樁附近正蹲著一個人,正笑吟吟地看著自己。

那是一臉熟悉的臉,卻不是她所期盼的奇迹。

「千里……?」她很快便辨清了來人。

「馨音怎麼睡在這裡了?叫了你好久都沒反應呢。」柳千里的精神卻是很好,他雙腿併攏蹲在碼頭上,雙手交叉著按在膝蓋上,左手提著龍泉劍,右手拿著個小錦帶。他歪著頭饒有興趣地打量著船上那斜靠在船舷、睡得鬢髮微亂的迷糊少女。他看著她的前額那紅艷艷的印痕中已沒有了梅花型花鈿的影子,再看看她那神志不清、宛若大夢初醒而又不知所措的可愛樣子,忍不住便笑出了聲。

「我……我睡了很久嗎?」林馨音見到來者是柳千里,倒也放心了一些。她不知自己究竟睡了多久,感覺好像只是一會兒的事。會很久嗎?她不是一聽到呼喚便醒過來了么?但是,她現在仍覺得疲意連連,沉重的眼皮彷彿隨時都會再度合上。

「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從馨音離去到現在,差不多也過了半個時辰哩。」柳千里看著林馨音那衣冠不整、甚至光著腳的樣子,頓時很是擔心,但他已看過擺在碼頭另一處那疊得整整齊齊的套裙,又覺得有些奇怪:「馨音怎麼就穿成這樣睡在船上?會著涼的……沒事?」

「沒事,我……」林馨音搖了搖頭,她想說其實只是有些累罷了,但一想到柳千里此時會在這裡,那麼說來……

「賽事結束了么?」她問道。這好像比她想象中更快啊。

「嗯,結束了。看,這就是對你辛苦練習三天來的獎賞!」柳千里笑嘻嘻地舉起右臂,晃了晃手中提著的一個以花結綁口、裝飾甚美而又沉甸甸的精巧錦帶,滿臉儘是勝利奪冠的欣喜:「二十金耶!馨音適才的劍舞實在太精彩了,所以啊,有一位好心的公子非要獨家資助本屆賽事的獎金不可呢!」

說到這裡,柳千里卻「嘿」的一聲笑了出來。適才賽事結束后林馨音仍未出現,摘下桂冠的女主角的缺席引發了沸沸揚揚的猜測,卻為這不露面的她蒙上一層奇妙的神秘感,也吊足了許多人的胃口,特別是那個出手闊綽的錢少爺。

柳千里現在還清清楚楚地記得,當他以一個男人的身份代表林馨音領獎之時那異常怪異的場面,特別是今夜那甘做冤大頭的錢少爺滿眼的熱情似火在他面前慢慢地熄滅、直至變成懷疑、驚奇、不甘、鄙夷、自負等混亂交織在一起的複雜情緒。他後來還被錢少爺刨根問底地質問了很多問題,但他已聲明自己其實只是林馨音的表兄,且現宿榕水客棧,來歷清白,有證可據……卻不知明天又會有什麼故事?一想到這裡,柳千里就想笑。

林馨音卻以為柳千里只是因為勝利奪冠而笑。她聽著賽事已經結束,且也拿到了獎賞,此刻倒是為自己不用出席後續活動而鬆了一口氣。或許是被柳千里的樂觀情緒所感染,她也笑了起來。

接著,掂量過片刻后,她便笑著說:「那就把這錢平分了。」她說得非常輕鬆,就像是在平分桑葚糕一樣。

「咦?參賽的是馨音,我不過是稍微幫忙而已,不用分給我這麼多……」柳千里很是驚訝,但話還沒說完便給林馨音打斷。

「不……千里幫了很大的忙,如果沒有你,我也拿不到獎。而且……」林馨音低頭看了看身上已經臟濕的衣裳,不好意思地說道:「這些衣服也被我弄髒了……其實,這根本不是租的?那就當是我買的好了。」

柳千里愣了一下。他本來還想再說些什麼,但一對上林馨音那清澈的眼眸,忽然間似有一種被她看透了什麼心事的錯覺。他驚訝了一會,便笑著說:「好。」

林馨音回送了一個微笑。這場賽事就這樣完美地結束,讓她心中落下了一塊大石頭,卻也讓她此時覺得睡意更濃。她覺得連支撐自己抬頭說話的力氣似乎都也快流逝而去,但她仍抱著最後一絲期望問道:「千里……你會撐船過江嗎?」

「過江?」柳千里扭頭望著那黑沉沉的寬廣江面,搖了搖頭說:「不行啊。若說沿畔划船那還可以,要說過江么,現在也太冒險了,還是明早坐渡船的好。」

「也是……」林馨音的聲音變得微弱了些。

「怎麼了?馨音?累了?」柳千里聽出林馨音的語氣漸漸變得低沉,便回過頭提議道:「總之,還是先回客棧休息,明天一早便走好了。」

「我……」林馨音渾身無力地偎依在船舷邊上,漸漸傾下螓首。她想說自己已經知道了凌月緣的行蹤、想說她希望能儘快過江追趕他的步伐、還想說若能此刻過江那便更好……但她那已經停頓的思維再也組織不起一句完整且清晰的句子,甚至連再動幾下嘴唇都變成一件困難的事。

沉重的疲憊壓垮了她最後的一絲精神。一聲輕響過後,她已然斜傾的腦袋猛地沉入臂彎之中,頃刻便再度陷入了沉睡。

「馨音?馨音?」柳千里擔心地站起身來,叫過幾聲,卻得不到迴音。

看來她真是太累了。柳千里憐惜地看了一眼船上那疲倦的少女。在最末節的劍舞伴奏中,他看到林馨音已經漸入佳境,便乾脆將最後的琵琶曲臨時換成激烈高亢的入陣曲。而最後的急舞也確實非常成功。他以為她或許支撐得住,也看著她奇迹般地挑戰了極限,但現在看來,她已經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和精神。

柳千里嘆了一口氣,先收好錦袋,再撿起碼頭上的套裙,輕身一躍,如踏風般點在船板之上。同是這麼一躍,那小船卻沒半點下沉的跡象,彷彿只是一陣微風掠過甲板。

他將套裙鋪開,權當是輕紗薄被披在林馨音的身上,接著又將龍泉劍放在船上,再撿起被丟在一旁的竹篙。他先以右手付篙,將其插入水中后,稍微蹲下身體,左手兩指併攏,雙眉一緊,兩指猛然對著綁船的繩索一劃,便有一道無形的勁道猶如風刃般向前斬去,瞬間便割斷了繩索。

失去束縛的小船開始順著水流輕飄起來。柳千里不慌不忙地站好后,雙手撐篙,穩穩地控制好船隻的行進方向。

便在這盪起的水花輕響之中,離開碼頭的小船,沿著江畔平穩地向鎮中的榕水客棧游去。在那裡恰好有一個可停靠船隻的小型碼頭。

在這靜寂的江面上划船而行,看著天邊孤獨的一輪皎月,彷彿被感染到一絲淡淡憂傷的柳千里,便一邊撐篙,一邊輕輕地清唱起燕歌行:

「……援琴鳴弦發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牽牛織女遙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

悠揚的歌聲飄蕩於沉寂的江面上,卻如催眠曲般加深了船上少女的沉眠。

便在這輕歌慢調中,小船緩緩游向鎮中的碼頭附近。與此同時,前方的燈光漸漸璀璨,而陣陣熱鬧非凡的歌樂也遠遠地飄揚而來,結束了那靜寂的過去。

劃過鎮中江畔的水面之時,柳千里的雙眼掠過那已經變得空蕩蕩的碼頭,看著遠處廣場上依舊沸騰擁簇著的重重人影,望到此刻的人們,各自手牽著手繚踏而唱,在時而歡快、時而緩慢的旋律中很有節奏地舉臂、揚袖、宛轉、歡歌……看來,踏歌已經開始了。

那是一片沸騰的歡樂海洋,歡聲笑語無處不在。這讓柳千里想起了長安城中秋之夜那蔓延數里的踏歌行。

但這些歡樂卻似乎與這邊無關。即便是在此刻那頗為響亮的歡歌聲中,在這小船中的她,卻依然沉睡得一臉靜寂,就像一個累壞了的孩子。

……

====================

遠離了廣場的喧嘩,位於榕江下游江畔的榕水客棧一如既往地幽靜。附近那柳樹依依下的石砌碼頭,正迎來一艘緩緩靠近的小船。

小船靠岸后,柳千里便叫喚了幾聲林馨音,卻沒得到任何回應。

他又低下身,伸手拍了怕她的肩膀,再叫過幾次她的名字,居然也未能叫醒她。

這樣都不醒,她到底是睡得有多沉?不過也是,適才那廣場上熱烈的歡歌聲也沒能吵醒她,更何況是現在這麼幽靜的環境?

柳千里突然偷笑了一聲:難道是要重重地拍打幾次她的臉蛋才行?但看著她那睡熟的樣子,他卻忍不下心硬把她叫醒。

還是就這樣讓她睡著。柳千里想了想,便輕輕放下手中的竹篙,彎下身軀,伸出右手兩指夾起船上的林馨音鞋襪,左手提起龍泉劍,再伸出兩臂分別勾住她的雙肩和雙腿,「哎呀呀」地輕呼一聲,慢慢站直,抱起這沉眠中的少女。

他似乎不太習慣做這種事。此時懷中正躺著一個輕輕軟軟的香軀,他卻很是煞風景地笑了一聲:「有點重呢……」

說笑間,他已一個飛身輕躍上岸,足尖穩穩著地后,輕步而行。他的動作很是小心和平穩,好像是抱著一個易碎的瓷娃娃。

走過一段路后,便見著客棧門口那漸漸明亮起來的燈光。柳千里又低頭看了看懷中那仍是睡得深沉的林馨音,見著鬢髮已經凌亂的她雙眸緊閉,面容靜如止水,臉頰上的玉簪粉一邊已被摩擦得一片模糊,而另一邊儘管尚且完好,卻殘留著一抹淡痕。

她哭過?柳千里不知道那只是水珠滑過她的臉頰所留下的痕迹。他啟動豐富的想象在腦海中自行補完一些情節后,更是憐惜地將懷中那略顯冰冷的身軀抱緊了些許。

跨過客棧門檻后,柳千里便朝著那正在前台發獃的店小二吩咐道:「這位姑娘的房間號是二的『夜露』,幫我打開房門。」

那店小二今夜孤零零地一個人無聊地守著前台,忽然聽著柳千里這麼一說,不禁好奇地看了看來客懷中所抱著的少女。他只是瞥過一眼那少女的面容便驟然心跳加速,再一見到那披蓋在她身上的輕紗薄裙就更是好奇不已,待得看到那少女的雙腳甚至未著鞋襪、就那麼垂在柳千里的臂彎之外一盪一盪地輕輕擺動之時,他便更是目瞪口呆、浮想翩翩。

「快呀,發什麼呆?」柳千里皺著眉頭催促道。這店小二發傻了么?想些什麼東西呢。

「哦,哦,哦。」回過神來的店小二點點頭,找著房間的鑰匙后,便帶頭「咚咚咚」地攀上梯,一邊往前走一邊卻還時不時地偷偷往後面瞄過幾眼。

待得到達標有「夜露」的房間之前,店小二打開門后,便側身站到一旁,讓路給跟在後面的柳千里。

柳千里踏入一片漆黑的房間里,站定后,雙眼在黑暗中摸索了一會,剛朝著床邊走過幾步,便發現有一簇光亮突然出現並迅速蔓延至整個房間、驅盡那沉寂的黑暗。

原來是那店小二所為。這夥計也挺會做事的,見著這會房間里光線不佳,便迅速點燃了桌子上的蠟燭,然後又規規矩矩地站到一旁。

柳千里見狀,便朝著店小二送過去一個微笑,既是表示感謝,也是示意其可以出去了。

慢步走至床邊后,柳千里將懷中的林馨音輕輕平放在床上,再將她的鞋襪擺在床底下。他撩起覆住她身軀的紗裙后,又細細地查看過一遍床上的她,確認她身上所穿的衣裳已基本幹了,便就近扯過來一張被子蓋在她身上。

站著看過一會後,柳千里本來還在考慮是否要幫她洗一把臉,但想了想還是算了。看她現在這疲累的樣子,還是讓她多休息一會。

少頃,柳千里卻發覺背後還有人正一直看向這邊,便回過頭看了一眼:又是這店小二,怎麼還不走?

這店小二見到柳千里回過頭來看他,卻似乎看不懂對方眼裡的意思,還趕緊邁上一步問道:「客官可還有什麼吩咐?」

「沒有了,多謝。你先出去。」柳千里不得不明確地下了逐客令。

「哦,哦。」店小二誠惶誠恐地應了聲,有點不舍地退了出去,接著又將房門虛掩上。看來,與其說這夥計殷勤,還不如說其八卦……

柳千里豎著耳朵傾聽了一會,確認房門之外已經再無其他閑雜人等,便回過頭繼續看著平躺在床上的林馨音。

他看到她的臉色似乎有些蒼白,便伸出併攏的雙指輕輕觸碰了下她的前額。

嗯,還好,體溫正常。應該只是疲勞過度,好好休息一晚就行了。

松過一口氣后,他又看了看那已然入夢的俏佳人。他的目光變得柔和的同時,卻也帶上了一絲責備:

「真是的。怎麼一點防人之心都沒有呢?就這樣衣冠不整地昏睡在外面……若給那些人面獸心的壞蛋撿到可怎麼辦?」柳千里就這樣看著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著,就像在訓斥這個不知為何沒有半點自我保護意識的糊塗蛋,卻也不管她現在是否聽得明白。

一會後,他的目光慢慢移向林馨音擺在床邊一側的右手手指上。

猶豫過一陣后,他還是伸出右手,輕輕牽起林馨音的纖指,將其湊近自己的雙眼,仔細地端詳著那戴在她手上的戒指。他的眼光嚴肅且認真,像是在考究一件遠古寶物的來歷。

他看到那枚鑲在戒指上的小小玉石開始散發起點點藍光,在房間中那昏黃的光線下漸漸變得格外耀眼,深邃而又神秘。

真是有趣。柳千里緊緊地盯著它,卻看不透隱藏在光芒中的秘密。他似乎捕抓到一點似曾相識的感覺,但……又不完全是這樣。這是一種奇妙而又抓摸不定的感應,超出了他所知曉的範疇,讓他分析不出答案。

那亮光閃耀得突然急促了些。跟接著便有一股微弱的冷意襲來,讓敏感的柳千里頓時眉毛一跳。

是劍氣?他看了看沉寂的四周並無異常,而適才林馨音留在後台的龍泉劍此刻也是好好地被他握在左手上,但他卻總覺得似有一把無形利刃的劍尖正對著他,這是怎麼回事?

下一刻,他甚至發覺喉嚨也變得有些不舒服,好像被劍氣灼傷似的,忍不住便咳嗽了數下,引起身子也抖了起來。

他重新將林馨音的右手輕輕地放在床上。站立起來后,他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嚨。

真不舒服……

柳千里這樣想著,卻沒有說出話來。是因為今夜他的高歌所至?亦或是其他原因呢?

他覺得自己也累了,需要休息。於是,他將左手所持的龍泉劍擺在房間里的桌子上,再掏出懷中的錦袋裝入林馨音的隨身包裹之中。他吹滅蠟燭后便退了出去,接著又牢牢地關好房門。

房間里再度恢復了那靜謐的黑暗。

而在黑暗中那點唯一的光亮,也慢慢地沉寂下來,直至完全縮回玉石之中,彷彿與它的主人一齊陷入了沉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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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鎮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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