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分飛
()當喜慶的燈火和優美的聲樂璀璨交映下的廣場正沉浸於熱烈和沸騰的氣氛之時,稍遠處,略顯冷清和昏暗的船渡碼頭,正有一艘大船悄悄離開岸邊,寂寞地劃開一水波紋,形單影隻地向對岸緩緩游去。
這是今夜的最後一班渡船,船上站有三個船夫,雙人分列船舷兩邊的內側廊板上撐篙,最後一人則是站在船尾搖櫓。饒是如此,因今晚的乘客除了一男一女一老,還載有一輛牛車,儘管此時車上空無一物,卻也令得這艘大船吃水頗深,行進緩慢。
少頃,在那漸漸遠離喧嘩的江面上,撐船撐得無聊的船夫們,便紛紛調侃起坐在船中的趕車翁。有的說載這頭老牛還不如載一船石頭;有的則笑著讓老翁看好老牛,免得四蹄不穩翻身落水不說,還連累了這條大船和其他人;最後一人則不甘寂寞地提議老翁,讓他下次乾脆換成一頭水牛,那便可以坐在牛背上渡江而去,如仙人般悠哉樂哉不說,連船費都可省掉……
那趕車翁倒也不生氣,還哈哈地打趣回侃,說得好像這聽話的老牛是他老伴一樣,十幾年感情下來,不忍休掉另娶云云。他似乎經常來往於五華、新陽和月浦之間,跟這些船夫也算混了個臉熟,且那老牛此刻也是安靜地像個老木樁,要不然這時候恐怕也沒人願意撐船載這笨重的牛車過江。
坐在船頭邊上的歐陽小零,抬起右臂,手肘壓在船舷上,以手背輕托斜傾的玉腮,雙眸順著渡船前進的方向眺望遠方。對岸只有寥寥幾戶人家,螢火蟲一般的燈光在沉暗遼闊的夜幕下顯得格外地渺小,甚至不及那天上的星光。
儘管如此,歐陽小零卻瞪著遠處那飄忽不定的燈光出神。她迫切地想要儘快趕往福州。對她來說,後方廣場的燈火縱然燦爛且華麗,卻沒有任何意義。而對岸的亮光雖然弱小,卻猶如指引前進方向的希望之光,且隨著渡船的前進,那微弱的燈火也逐漸清晰,為她的內心一點點地填入光明,讓她不自覺卻又無聲地輕笑起來。
坐在船尾一側的凌月緣則是另一番心情。他整個人彷彿癱倒在船舷內側邊上,雙臂交疊平放在船舷上,以小臂頂著他那沉重的腦袋。他的雙眸似乎失去了神采,就像兩顆黯淡的黑色玻璃珠,掠過船尾搖櫓的船夫,獃獃地映射著廣場那璀璨燈火的倒影。
隨著渡船的前進,他那對眸子里的燈影也漸漸地朦朧起來,宛若緩緩熄滅的火焰。
適才離岸時所聽到的異常熱烈的喝彩聲,也漸漸地沉寂。待得渡船划至中途,當船夫們的調侃聲也平息下來之時,四周便只剩下輕微的風聲和渡船破波的清響。
晚風拂過江面,像無形的縴手撥動細密綿長的絲弦,輕彈著悠揚的夜曲。這是屬於榕江的獨奏,溫柔而又淡雅。
這讓凌月緣的內心湧現一陣似曾相識的感覺。西岸的燈火盡已變成一片模糊的光帶,他便轉而低頭看起怕打著舷邊的江水。但他卻看不透這江水的深淺,只能看到起伏不斷的波浪中那一輪虛幻般飄蕩不定的月影。
片刻之後,他忍不住探出半身,一手按住船舷,一手划入水中,猶如划漿擊波般來回蕩起串串水珠,就像他曾經在乘船渡過珠江時所做的那樣。聽著水珠落江的點點聲響,他不禁輕笑起來,或許是想起了什麼有趣的往事。但一想起這會馨音並不在身邊,他的笑容便也像水珠一樣很快地沉沒下去。他已明白應該面對現實、考慮未來,所以他的回憶片刻之後便截然而止。
他抽回浸在水中的手,用力甩干附在上面的水珠,別開眼光,捨棄西岸那些迷離的燈火,轉而望向沉暗的夜色下閃爍著寥寥亮光的東岸。
那才是現實。凌月緣在心裡暗暗說了一句,便站起身來,走過幾步,站在靠近船頭的地方,問起牛車旁邊的老翁:「阿伯,上岸后,坐你的車去月浦要多久呢?」
「差不多一天。呵呵,小夥子不用急,你看這會車子都是空的,若是中途沒有其他人再搭順風車,那絕對能在明天入夜前到月浦的。」老翁看出凌月緣眼裡的迫切和焦急,便好言安慰道。
一天。凌月緣在心裡估算著,若這破牛車都要走一天的話,那麼,馨音的快馬說不定此時早已到了月浦。可她還會像在新陽鎮這裡一樣等待自己三天嗎?如果她甚至不在月浦停留,而是馬不停蹄地直奔福州呢?
凌月緣想起林馨音在五華鎮也是匆匆而過,所以他到現在也想不通為什麼她會偏偏停留在新陽鎮三天之久。他總覺得似乎缺少了什麼邏輯,亦或是自己沒了解清楚一些事實,就像是一副拼圖不見了某些關鍵圖案的碎片,或是一條依序行進的事件鏈條丟失了幾個齒輪一般。
這股沒來由的直覺讓他心煩意亂,彷彿片刻之前那空蕩蕩的內心忽然被填滿鉛塊般厚重的思緒。他下意識地往西岸再望過一眼,但入目的那片模糊的燈光已告訴不了他任何答案。他鬱悶地移開視線,眼睛正好瞥到船舷旁邊撐篙的一個船夫,卻見到那個船夫正發獃似的盯著自己的胸部。
「幹什麼。」凌月緣敏感地轉過身子,擋開對方詭異的視線,內心的煩悶很快便化作惱怒燒皺了他的眉毛,接著就沉聲質問了一句。但他旋即想起現在自己的身份,再聯想起那船夫的奇怪眼神,頓時便是一陣惡寒掠過全身,引起身子一陣寒顫,不禁又頗感噁心地追問道:「幹嗎?幹嗎?」
「哈,沒事,沒事。」那船夫意識到自己的行為似乎引起了什麼奇怪的誤會,便連忙收回視線,一邊撐船一邊卻笑著聊起天:「小哥那裡來的啊,五華?」
小哥。凌月緣聽得渾身直起雞皮疙瘩,但也頗驚訝對方一下子便猜到自己的來向。不過他轉念一想,這五華鎮和新陽鎮之間又沒岔路或是其他城鎮,而自己又不是本地人,對方那麼說也沒什麼奇怪嘛。於是,他便敷衍地「嗯」了一聲,算是回答了對方。
不料這一開頭,那船夫便好像突然來了興緻,刨根問底般地不停絮叨,弄得凌月緣應接不暇。
「小哥這衣服不錯嘛,新買的?」
「嗯……」
「從五華鎮到這裡,是走路來的?坐牛車來的?」
「牛車……」
「用了多久時間啊,哈哈。」
「三天四夜……」
「這麼久!哈哈,還不如走路!」
「嗯……」
「小哥長得還挺俊的!來新陽幹什麼啊,找人?還是啥?這會可是要去月浦么?」
「……你問這麼多幹嗎?」凌月緣被那些亂七八糟的問題轟炸得頭昏腦脹,他不明白為何一個男人會這麼八卦,便忍不住出言截住對方那無底洞般的提問。他突然有一種被搭訕的強烈感覺,那船夫究竟想幹嗎?想幹嗎?!
「哈哈!小哥不用緊張!」這船夫看到凌月緣一副警惕的樣子,猜想到自己大概是被誤會成水賊或者騙子之類的人物,爽朗地大笑過幾聲后,便解釋說:「大前天俺在岸邊休息的時候,有個牽著馬的漂亮妹子過來尋人,找不著人就走了。今日見著小哥這樣子,倒也挺像那妹子要找的人!不過……」船夫想了想,單手撐篙,另一手作勢往胸前劃了一道,說:「對了,好像那妹子要找的人,胸前的衣襟應該有一條蜈蚣一樣的縫線才對……」
原來這船夫便是孫哥,自三月廿七那天見到林馨音的第一眼起,就記住了她那愁笑的瞬間,故也對她所要找的人印象頗深;今晚在這最後一班渡船上見著凌月緣和歐陽小零兩人,他便即時反應過來。只是時間畢竟過了三天之久,所以他也想要先確認一番再說,於是就多看了凌月緣幾眼,順便也多問了幾句。
凌月緣驚訝至極,又遇到一個見過馨音的人!就像在五華鎮那樣,究竟有多少人見過並記住了她的容顏呢?只是在此刻,他,包括她自己都不會知道,過了今夜,整個新陽鎮的歷史都會不知不覺地記取她的笑容。
驚訝過後,凌月緣便趕緊和孫哥詳聊起來。但對方也只能告知這幾天都沒見過林馨音的身影。這個信息其實早在凌月緣的意料之中,但也進一步加深了他的判斷,令得他心中的最後一份疑慮也隨風消散,徹底相信林馨音確實已經離開了新陽鎮。
他忽然覺得她就像一陣春風,不斷地跑在他的前面;而他就像是一個不停奔跑的追風者,只能沿著途中一些或明或暗的線索努力地尋找她的芳跡。什麼時候他才能擁抱這陣飄忽不定的春風呢?
發愁過一陣后,凌月緣便又開始思索起現實問題。那牛車到月浦后便會掉頭返回五華鎮。若馨音不在月浦,那自己是否應該立即啟程去福州?畢竟從月浦至福州可不止一條道路而已,不可能像現在這樣沿著一條直線向下一個節點尋找馨音的行蹤。
走路去福州明顯是不現實的,但他也不願意再坐牛車那樣慢騰騰的東西了。而馬匹,他在清遠的時候便見識過好馬的價錢,以他現在的財產可不一定買得起。難道,難道去搶……?這一瞬間,他的腦袋裡還真閃過這麼一個念頭。
但他仍想著是否還有其他正常點的法子,於是便問起那坐在船頭附近、不知正在傻笑和想著些什麼東西的歐陽小零:「喂,豬,到了月浦后,若要去福州的話……你有什麼想法嗎?」
歐陽小零一聽,立時便收斂了所有的笑容,轉過頭冷冰冰地回敬道:「你才豬。我有名字的。」
凌月緣頓時啞口無言,心想她自己平素還不是猴子猴子地亂噴?這會要求倒還挺多!但是他在五華鎮也確實叫過一次她的名字,但那時是在他心情好的情況下呀!他這會心情有點糟糕,聽著對方的語氣,又有點被脅迫的味道,讓他感覺很是不對勁。
但他決定還是妥協。畢竟叫對方名字也不是什麼大事,起碼也算是禮貌嘛……他這樣安慰著自己。他發覺似乎從七目嶂的那次衝突過後,自己便變得軟化了些,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大丈夫能屈能伸么?!雖然他從不以為自己是什麼大丈夫,也無所謂這些無聊的稱號,但這一刻他仍是軟下語氣說道:「好,嗯,小……零……到月浦后,如何……」
話沒說完,他卻莫名其妙地覺得特別丟臉,一抹詭異的緋紅頃刻攀上他的雙頰。在五華鎮的麗春院門口那時,他精神亢奮之下順口說出的兩個字,在今日今時的環境下卻說得這般艱難和不適。他如此困難地蠕動嘴皮子才吐出那個名字,讓他有種作嘔的感覺,就像吃到髒東西后吐出的殘渣一樣……這是怎麼回事???
而歐陽小零看著凌月緣那副彷彿無地自容般的?樣,卻覺得十分地愜意和有趣。雖然她也奇怪,不過是讓他叫個名字而已,有必要憋成這樣的一幅大便臉嗎?要知道,若是尋常的甲乙丙丁等路人,她才不會讓人隨便呼喚她的名字呢!
不過,她也敏感地察覺到,似乎從七目嶂之後,這猴子便對自己客氣了許多。雖然她還沒完全想通其中的緣由,但她仍是喜歡欣賞他那尷尬到無話可說的傻樣子,這讓她的內心有種莫名的快感。誰叫他以前總是欺負自己來著?誰讓他總是逮著機會嘲諷她?反正她就是心胸狹窄,反正她就是睚眥必報……她才不管什麼一笑泯恩仇呢!他退讓,那她反而想要進一步報復他,一點點地撈回以前被戲弄的份!
想到這裡,歐陽小零撲哧一笑,冰冷的面容如逢春風的百合花般綻放得煞是嬌麗。她帶著燦爛如花的笑容,以溫柔似水的語氣,吐氣如蘭、音落若珠:「聽好了,猴子。月浦港有出海的舟船直通福州港,比走陸路方便快捷得多。明白了嗎,笨~~~~~~~蛋。」
她自杭州南下的時候,一路上便聽小逸和小芯分析過不少次沿途的交通和道路,自是對月浦港的航道有所了解。她一點也不擔心缺少馬匹、路途遙遠的問題,只因她知道到了月浦之後便可直接乘船北上。而到達福州之後,那裡有小逸,有姐姐,有疼她的叔叔姨姨,還能有什麼其他問題呢?
凌月緣聽得頓時愣住。他看著歐陽小零那童叟無害、天真無邪的笑容、聽著她用悠揚動聽的語音神情自若地組合殺人不償命的刀子句,再看看她額前那一抖一抖的彷彿逗貓玩的兩束蝶須,頓時內心世界一陣崩壞。他立即便猜到,她一定是早就知道這方案的,難怪剛才她會依偎在船舷笑得一臉沉默……可她卻偏偏一直都不說!
真是噁心!性格惡劣!小人!變態!凌月緣在心中狂罵這天使面容魔鬼心腸的女人。在七目嶂山腳下的那個夜晚,他就是看到她那孤獨無助的睡相后,可憐她,才勉強跟她同行的,要不然他早就一溜煙跑了!可現在看看,看看她那得意洋洋的樣子……凌月緣真是後悔到腸子都青了,他就不應該真叫她名字,就不應該問她意見!他就應該直接去月浦港,那到時不也能自己知曉這個事實?真是笨蛋!
但當他在心中罵過歐陽小零、又罵完自己之後,卻又忽然想到,若到了福州,又應如何尋找馨音呢?是否……還需要求人幫忙?他現在礙著面子說不出這些話,但此刻心中又有頗多憂愁,便不禁自言自語道:「將來到福州后,又如何呢……」
「……不必擔心。歐陽家在福州有許多辦事的能人,應該很快便能知曉馨音的行蹤。」歐陽小零似乎感受到凌月緣的憂慮,也聽出他的言外之意。或許她是覺得報復不會針鋒相對的凌月緣很是無趣,也或許覺得單方面的鬥嘴勝利有些無聊;或者她也不是那種一味無理取鬧的潑婦,也或者她的內心終究還是有著善良的感性,能夠心同身受地理解那種與至親離別、不知何時方能相逢的苦楚和迷茫。所以,她便收斂起戲弄凌月緣的笑容和心思,出言撫慰的同時,還暗示著願意幫忙的意思。
畢竟,見人有難,出手相助,這也是一種行俠仗義嘛!這不是自己出門磨鍊以來所一直追求的么?又何必在意那人是否自己的「仇人」呢!歐陽小零在心裡這樣勸服自己。但她還是覺得好像是在找借口,便又在心中亂想著:就當可憐這隻白痴猴子好了!
「那……謝謝了。」凌月緣驚訝地看著歐陽小零那不像在開玩笑的樣子,心中小小地感動了一把:看來這豬頭也不是那麼壞的嘛!剎那間,他心中那副歐陽小零青面獠牙的魔鬼樣子立即便又成了光芒四射的大天使。
「不客氣。」歐陽小零很是客套地回了一聲。她已收回了所有的笑容,臉上再度恢復冰冷的表情。她轉而低頭瞧起船舷之外的江水,看著那沉暗的江面,卻忽然想起,她適才突然聽到不規則的划水聲響后,回頭一瞥,卻見到凌月緣在玩水的樣子。
這有什麼好玩的?白痴……她這樣想著,卻忍不住學著凌月緣的樣子,也一手按住船舷、一手划入江中,潑出一弧水花。她甚至還舀起一掌江水湊近些觀察,靜靜地看著那冷冷沉沉的江水順著指縫迅速地回歸榕江。
哧。很快地,歐陽小零大概覺得無聊了,便甩干手上的水珠,轉而望向那漸漸清晰起來的東岸風光。
前方的月浦、福州,才是她前進的方向。而繁華的杭州,才是她的歸宿……
……
半刻之後,西岸船渡碼頭。
今夜需要乘船夜渡的客人本就稀少,更何況戲台上的賽事已近尾聲,而下一刻便是全民皆樂的廣場踏歌,故此時的碼頭已只剩下兩個船夫。且他們也已經收好舟楫、綁好渡船,坐在船頭稍事歇息。他們已跟那撐船的孫哥三人約好待會收工后一起去找樂,故這會只是等著那夜渡的大船返回而已。
少頃,卻有一陣越來越響的馬蹄聲傳來。
其中一個船夫好奇地抬起頭,藉助於碼頭那昏暗的燈光,看到正有四個健壯的大漢分騎四匹好馬,大搖大擺地停在舟船的附近。
「船家,我們要過江!」一個手臂打著繃帶、滿臉橫肉的大漢,就這麼騎在馬背上,居高臨下地朝著那在底下仰視的船夫大喊一聲,真是威風凜凜、氣勢洶洶。
那坐在船頭的船夫,卻是無動於衷地移開眼光,輕呼過一口氣后,又拿出那掛在腰間的一枝長長的旱煙桿,將煙頭對著船舷的濕板敲了敲,就像在敲打一塊不識相的木頭腦袋一樣。末了,他又慢悠悠地往煙頭裡加入一些廉價茶葉點燃,吸過一口煙,翹起二郎腿吐出一圈煙霧后,才若無其事地對那高高在上的騎馬大漢說道:「收工了,不接客。」
「你……!」那繃帶男耐著性子看這船夫慢吞吞地做完整套動作,最後卻獲取這麼一個答案,這讓他頓時火冒三丈,一個翻身下馬後,似乎就要出拳打人。
「趙豹!」另一個騎在馬背上的黑衣男子,見勢不妙,發言的同時也翻身下馬。
「虎哥!」原來這繃帶男,便是在五華鎮被柳千里和凌月緣先後收拾過的趙豹。他對那名為王虎的男子似乎頗為敬畏,只是聽著對方喊了一聲便停下腳步,但仍有些忿怒:「那混蛋玩我們哪!」
「時間有限,少再橫生枝節了。」王虎出言抑制趙豹的衝動,走到那船夫的面前,直截了當地開價道:「雙倍價錢,送我們過江。」
那船夫的眉頭彈了一下,已有些心動,但他打量過對方那四匹高大的駿馬,不免還是有些猶豫:「你們還有四匹馬……我們現在才兩人。」
「那便兩倍半,如何?若換作明天,你可接不到這個生意。」王虎很是乾脆地亮出底價。
「行,不過得來回跑兩趟。」那船夫覺得這個價錢足以澆滅適才那心中的不快,便站起身來,朝著後面的另一個船夫喚道:「老李,解開繩索咯,今晚最後一趟渡船!」
「哎!」老李應過一聲,便也起身和那船夫一齊準備渡船。
看著那兩個船夫走遠了些,趙豹仍有些不爽,便對著王虎嘀咕道:「虎哥,幹嗎非得這麼客氣,要換做平時,非把這個癟三捏碎不可!」
「你也知道平時是平時,現在是現在。難道你能騎著馬過江?」王虎哼哼笑道:「更何況,這次去月浦可是有筆大生意要做,這幾個小錢算什麼?」
趙豹聽得雙眼發亮。他還記得王虎從清遠回來后那副滿載而歸的得意樣子,便忍不住試探說:「……比清遠那單更大?」
「那還用說?夠咱們好好爽一陣的。哈哈!所以我們得儘快跟那邊的兄弟們會合……」王虎笑過一陣后,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麼事,便轉而問道:「王掌柜所說的,有些重要票據文書都被那臭小子掠走……可是真的?」
「應該是的……但,哎,虎哥,我那時候昏迷了,也沒親眼看見……」趙豹那天假裝昏迷,其實也知道凌月緣早把當鋪的票據文書都燒了個精光,自然也就知道王掌柜為了推卸責任而把屎盆子往凌月緣頭上亂扣。不過他心裡也有鬼,自然也不敢一五一十地說出實情,反正不說誰也不知道,是不是?
「這小子也真夠囂張,敢砸廣洪幫的場子……你確定記住了他的模樣?」王虎心裡也奇怪凌月緣搶錢也就罷了,還搶票據和文書幹什麼?不過既然那王掌柜聲淚俱下說得煞有其事,那就不得不去調查一下,也好對錢老闆做個交代。若是那王掌柜胡說八道……那非扒掉他一層皮不可!
「記得,記得,就算他化作灰也記得。」趙豹做足了功課,底氣頗足地再次彙報道:「聽說那小子是跟著一輛牛車走的,那個趕車的老頭子似乎還要去月浦……正好同路!而且我們馬快,他們車慢,鐵定追得上!到時定要好好教訓這小子!」
「哼,你不是說他會邪術,自己也吃過他的虧么?若遇到的話,可要小心些!」王虎看不慣趙豹那副得意忘形的樣子,這傢伙就是這幅德行,才會總是敗事……
「曉得了,虎哥。」趙豹低頭虛心接受批評。
一會後,船夫們已準備好渡船。於是,王虎等人,開始分成兩批輪流過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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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馨音向觀眾謝禮過後,便回頭匆匆撿起那掉落在地、已然沒有半點溫熱的劍鞘,將今夜所有的光芒全部收入其中,接著就快步從入相門退回後台。
她現在的心情很是迫切,只是在後台中站過片刻,甚至都沒有稍微坐下休息一會,便對身邊的柳千里簡明扼要地說明想法,然後就要離開。
「馨音應該很累,不先小憩一會再說?說不定接下來還會頒獎呢。」柳千里看著她額前殘留的汗跡以及那略顯蒼白的面色,知道剛才的劍舞已消耗了她不少力氣,如今的她不過是憑藉著尚未潰散的精神支撐自己罷了。所以他也有點擔心,更何況這賽事應該也持續不了多久,為何她不乘機休息一會呢?
「不了。我想先去碼頭看看。而且,後面不是還有七、八個人沒上台么?時間應該來得及的。」林馨音看了看另一邊那些神色各異的未亮相選手們,暗自估摸了一下時間,覺得若每個人都是半刻鐘左右的表演時間,那她應該能在賽事結束之前返回後台。
但她卻不知道,剛才的劍舞,不僅吸引了全場的觀眾,也吸引了後台其他選手的圍觀。當她收劍之時,在廣場上那猶如雷聲轟動的喝彩和鼓掌聲中,後台中絕大多數人也在心中打起了退堂鼓。只因每個敏感的女人,都能隱隱約約地察覺到,今夜的舞台彷彿只是為她而設,溫柔的月光也只為她而傾,璀璨的燈光只為她而亮,就連那輕盈的晚風,也彷彿只為她而起……
柳千里也敏感地接收到瀰漫於後台的那股微妙的情緒,心知當林馨音的劍舞結束之時,今夜的賽事也已在事實上結束。珠玉在先,後續的表演還有幾個人認真去看?又有誰還能心無旁騖地在台上盡情歌舞?所以這場賽事肯定持續不了多久。難道林馨音都沒感受到這種特殊情況嗎?但他見她去意已決,也不好多加阻攔。
不過,總需要有人留下守攤?更何況林馨音是要出去辦私事,柳千里也不便如影相隨,於是就說道:「那我留在這裡好了,馨音快去快回罷。」
「好的,謝謝。」林馨音感激地答過一聲,將礙手的龍泉劍擺在梳妝台上,趕忙向後門跑去。
那是一扇不起眼、僅用一條鐵鏈拴住的小木門。那條鏈子銹跡斑駁,也不知多久沒被拆過。或許這門從建成之日起就沒被啟用過。但這對林馨音來說根本不成問題。她悄悄喚出葉眉劍,只是輕輕劃過一道銀光,便讓那斷成兩截的鐵鏈在火光閃爍間咚咚墜地。
她推開這扇吱呀作響的小門,皺著眉頭穿過飛揚而起的塵霧,沿著台階走過幾步,便感受到撲面而來的清涼夜風和清新空氣。
原來這戲台的后牆壁與前面巷子的圍牆之間還隔著一片頗為寬長的空地,看起來就像是一條人跡罕至的衚衕。這條特殊的衚衕左右兩側的出口應是繞著戲台通往前方的廣場。她站在這片空地之上,隔著身後那厚厚的牆壁也能聽到從廣場傳來的陣陣喧嘩。
她已預見到若從那顯眼的出口向前望去,必是如站在戲台之上往前看去一般儘是黑壓壓的人群。那是否還有另外的出口呢?肯定是有的!要不然那來的風?她沿著前面的圍牆來回摸索了一陣,終於在左前方的牆壁上發現了一道狹窄的門口,順著那門口往裡望去,則是一條黑乎乎的窄巷。
這條巷子卻是通往那裡?林馨音不知道。但她猜想著那總不可能是條死胡同。因為她現在發現的這道僅能容一人側身而過的入口很是隱蔽,甚至連規整的門邊都沒有,兩邊凹凸不平地露出蒙著灰塵的磚石邊角,看起來更像是在圍牆上胡亂砸出的一道大裂口。有那條巷子的出入口會是這個樣子的呢?
接著,她便大致先分析一下自己所在的方位。她知道戲台是位於正西的方向,而鎮外的碼頭則是位於北方,那麼,進入巷子后,只要沿著右前方的方向斜穿過去,說不定便能回到那鎮口附近的地方!
想通之後,她便提起裙邊,小心翼翼地側著身子、一寸一寸地挪動著通過那道狹窄的門口,生怕被那些黑灰灰的磚石菱角劃破身上那套頗為名貴的衣裙。
待得踏入巷子之後,她又低著頭轉過幾次半身,再次檢查過身上的衣裙,確定無恙后,這才放心地沿著巷子奔跑起來。
巷子很靜,靜得只剩下她自己的腳步聲,或許是因為這附近的住戶此刻全鬧哄哄地擠在廣場之上。巷子也出乎意料地又長又彎,相比於後方那漸離漸遠的沸騰海洋,就像是一條蜿蜒曲折的潺潺溪流。
也不知在這靜謐的狹長空間跑了多久,當林馨音察覺這巷子比她想象中更長時,便漸漸緩下腳步,以節省體力。她喘著氣趕路,越過一個接著一個的路口,走過一條連著一條的巷子,雖然她還大概記住自己的方位和前進的方向,但繞得多了也不免有些迷糊。她孤獨地走在這昏暗而又狹窄的小路上,忽然有種穿梭時空隧道的錯覺,而這隧道的盡頭,會有她所期待的景象嗎?
所幸,再走過一段時間后,她終於看到了某個路口處所搖曳著的朦朧燈光。那燈光對於僅靠月光照明的巷子來說簡直就是燦爛無比,令得她精神大為振奮地朝著光亮處跑去。
一出路口,她便發現自己置身於另一條四周張燈結綵的大街道上,然而這附近卻是人影寥寥。
這不是廣場。待得陣陣清風拂面而過、吹醒她那在七彎八曲的巷子里兜暈了的腦袋之時,她終於反應過來:這就是鎮口附近嘛,她終於到了!
她欣喜地朝著出鎮的方向快步走去。邁開幾步后,她便遠遠地看到前方那燈火闌珊處似乎站著一個嬌小的身影,那是誰?是在等著誰么?
再走過一段路后,那個小小的身影似乎也發現了她。一會後,便是一陣脆生生的童聲傳來。
「姐姐!」
林馨音認得這稚嫩的聲音,那不就是阿苗?她看到阿苗不像是在擺攤,那她站在這裡幹什麼呢?
「阿苗?你在這裡幹嘛呢?」林馨音好奇地走近了些問道。
「姐姐,原來你還在這裡呀!」阿苗並沒有立即回答林馨音的問題。她細細地打量過一番眼前那裝扮一新的少女,眼裡儘是驚艷和羨慕的神色:「姐姐今天好漂亮呢!難道,難道剛才在台上舞劍的人就是姐姐?!」
「呵。」林馨音現在卻無心跟阿苗詳聊,她微笑著敷衍了一聲便要告別:「阿苗不去廣場那邊逛逛么?嗯,我還有點事,先走啦……」
「我還要等人……」阿苗說出了自己在這裡的目的,當她見著林馨音急匆匆地即將離開之時,便趕緊開口喊道:「對了,姐姐!姐姐!我剛才好像見到姐姐要找的那位哥哥呢!」
「什麼?!」林馨音心跳倏然加速,立即停止腳步,心情緊張得連語氣都變得慌亂起來:「真的嗎?阿苗!真的?快,快說來聽聽!」
阿苗差點被林馨音的急迫神情嚇了一跳,她仔細回憶了一下,便詳細地告知在廣場那匆匆的巧遇。不過她也不知道凌月緣的具體去向,只是依稀猜著他可能是去了碼頭。
心跳聲越來越響的林馨音儘力凝聚精神聽清楚每一個句子,但緊張之餘仍不免漏掉了一些信息,儘管如此,從阿苗所描述的人物特徵來判斷,她也能猜出那翹著蝶須的女子必定就是歐陽小零,而同行的那個少年則有可能就是凌月緣了!雖然阿苗說他並沒有穿著前襟有亂縫線的破衣服,但他也有可能換過新衣服呀!
一定是他,一定就是他了……他居然就在今夜到了!林馨音覺得全身宛若卸盡重擔般變得輕飄飄的,當她聽到凌月緣可能已經去了碼頭之後,她更是迫不及待地想離開。
「謝謝阿苗,謝謝!」話音未落之時,她已人在數步之外。她覺得內心彷彿插上了翅膀般想要飛翔而去,儘管她已經在奔跑,卻仍嫌自己跑得太慢,也怕時間浪費得太多,便立即再啟用一次瞳術。那怕消耗那幾近枯涸的體力就只是節約這麼幾秒時間,她此刻也願意,只因為,她生怕因這幾秒的時間而錯肩而過。
便在這靜謐的一瞬間,她忽然有一種馭風而行的感覺。那麼,風一般迅捷的她趕得及嗎?
……
「咦?」阿苗錯愕地發覺怎麼一會兒的時間,眼前的林馨音便不見了蹤影。她扭頭四望,卻見到林馨音的身影竟已不可思議地消失在鎮口之外。
「姐姐,姐姐!碼頭在廣場那邊呀……」阿苗不明白林馨音怎會反而向鎮外跑去,她慌忙地大聲呼喊,然而,林馨音卻已聽不到她的聲音。
「哎呀!」阿苗氣得直跺腳,在廣場碰到的凌月緣是那樣,現在遇到的林馨音又是這樣,難道這兩人註定就是要勞燕分飛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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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阿苗要找的人又在那裡呢?她剛才在廣場打聽過不少人,推測著他可能正要離開新陽鎮,便趕緊跑來這鎮口附近守候。
再等過一陣子后,她便無聊地蹲在地上玩起小石子。接著她又將地上的石頭當成飛鏢,「嘿嘿」連聲地射向掛在路旁樹上的彩燈,就在這昏暗的亮光之下,居然也射滅了幾盞小燈。
扔得開心起來的阿苗,決定繼續挑戰極限,於是便起立轉身,想也不想地使盡全身力氣,將手中的石頭狠狠地往遠處的一盞燈扔去。
石頭倏地一聲,沿著通往廣場方向的街道疾飛而去,而恰在此時,街道之上卻冒出一個提著木箱的男子身影。
「啊!」阿苗不禁叫出了聲:要打到無辜路人了!
不料那人的反應竟是十分靈敏,他一邊不停步地走路,一邊即時抬臂伸出兩指,便在這朦朧的燈光之下夾住那飛襲而來的石頭,就像從靜止的盤子上夾起花生米一般輕鬆。
那男子接住石頭后,還好奇地察看了一番,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好大的石頭!他往前看了一眼,便看到那呆立著的阿苗,不禁苦笑道:「阿苗,你想殺我呀……」
「張叔!」阿苗已認出那來人,很是欣喜地喊了一聲,便匆匆跑到那人的身邊,看著他手上提著的箱子,又小心地問了一聲:「剛剛沒事……啊,張叔今夜就要走了?」
「沒事,沒事。」張立扔掉手中的石頭,笑著說:「是啊,今夜就走咯……我待在這兒的時間也夠長的了。」
「……」阿苗咬著嘴唇沉默了一陣,抬起頭,帶著堅決的語氣說道:「帶我一起走。」
張立驚訝地瞪著阿苗半響,看著她不像是在說笑的樣子,卻仍是先勸慰道:「又受什麼委屈了?別太衝動。你還小……」
「我才不小。」阿苗嘟著嘴,抬腳踢飛一顆石子,彷彿是在踢開對這小鎮的最後一道感情:「我也不想一直待在這個小地方賣桑葚糕,從十歲一直賣到一百歲……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呼吸不一樣的空氣。」
「天下所有的空氣都是一樣的。」張立似乎看穿阿苗那充滿幻想的腦袋,便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只是卻未點明那空氣都是一樣的如何。他轉而又笑著勸服說:「再說了,外面又有什麼好的,特別是跟著我這種邋遢人,風餐野宿、居無定所、甚至三餐無著……阿苗在這裡起碼還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媽媽,是不是?」
「那裡才不是我的家,那人也不是我親娘……不管那裡,對我來說根本都是一樣的。」阿苗決絕地說:「反正我今晚就是打定主意了,就算你不帶我離開,那我也要自己走。」
說到這裡,阿苗發覺張立似乎有些疑慮,便掏出懷中的小錢袋搖了搖說:「你看,我還存有一些路費呢!不過呢……」她想了一會,又苦著眉裝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大眼睛眨呀眨地煞有其事地說道:「但是啊,如果我一個人無親無故地跑出去闖蕩,說不定會被壞人詐騙,說不定會被賊人搶劫,說不定還會被人販子拐賣,甚至給賣到妓院去,那可怎麼辦呢……」
張立哭笑不得。就憑她現在這手扔石頭的功夫,誰敢輕易招惹她?他對阿苗的家境也有點了解,知道她賣糕的收入統統都要上繳,她是怎麼弄來的積蓄?他卻不知道阿苗那筆錢是倒賣情報得來的橫財。雖然他有點同情阿苗,但也不想不明不白地背負誘拐女童的罪名。他想了想,還是先聲明路途生計的艱難:「阿苗,你也知道張叔不過是個沿途賣藝的江湖人。這一路可不是去郊遊那樣輕鬆啊。」
阿苗看出張立開始心軟,便趕緊抓住機會湊近前去,喜滋滋地說道:「沿途賣藝起碼還能看看各地的風光,總好過像石頭一樣坐在這兒賣糕賣一世!來,張叔,我幫你提箱……」
「我自己來就好……呵呵。」張立的雙眼裡透露著一絲溫柔,笑容也變得溫馨了些。儘管他自決定像苦行者般賣藝之日起,笑容便一直是他長掛臉上的招牌,但今夜此刻的笑容卻顯得格外不同。是因為身邊這活潑的小女孩觸動著他那深沉內心已久的某些心弦嗎?他也不知道。也或許是因為這麼多年過去之後,他也不願再去回憶那些曾經的往事了。
阿苗卻不知道張立有些什麼心事和過去,她這會歡喜得就像一隻重獲新生的小鳥,雀躍著跟在他的身邊,一邊跳著一邊還歪著腦袋想著未來的去向:「嗯!那以後要去什麼地方好呢!比如,比如……咦,長安?是呀,張叔有沒有去過長安呢!聽說那裡是天下第一大城呢……」她樂悠悠地幻想著未來的行程,全然已忘記了張立適才的提醒,彷彿這一程真的就是去郊遊而已。
「長安……?」張立愣了片刻,似是沉浸於某段往事的回憶之中,隔一會才喃喃道:「長安好啊。若有機會,當該回去看看。」
「真的?」阿苗大喜,興奮地往前跳過幾步,對著夜空大聲宣誓:「那便即刻啟程!目標長安,出發!」
「呵呵,那要先去五華鎮、再去清遠,接著便要北上入湘……路程可遠著呢!」張立笑著搖了搖頭。他看著眼前那嬌小活潑的女孩背影,心中卻湧起一種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的滋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