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逃親
()翌晨,四月初一的新陽鎮,廣場上依然高掛的彩燈珠簾還在述說著昨夜的喧嘩和歡慶,街道兩旁的空氣中則蕩漾著一陣淡淡的初夏槐花香。www.niubb.net
在榕水客棧二的某間客房裡,晨風輕輕推開未關緊的朝外窗門,送來立夏第一道陽光的問候。明亮的光線迅速填充到房間里的每一個角落,驅盡昨夜的陰寒和黑暗,又調皮地戳弄著床上少女的臉頰。
這比往日略微強烈的晨光半刻不停地侵擾著林馨音緊閉的雙眸,一點點地融化她的夢境。本在睡夢中的她漸漸感受到來自臉頰的不同尋常的溫熱和瘙癢,這陣不適的微妙感覺催醒了她沉眠中的意識,讓她的精神逐步回歸現實。
她擺盪過幾下睫毛后,勉強張開雙眸,但眼前的世界依然模糊和混沌。她下意識地動了幾下左手指,確定了身軀已不再沉睡,便緩緩抬起那尚顯沉重的左手,伸直了手指輕輕拂過臉頰,掃去那不舒服的癢意。在那輕盈的點觸之間,她卻感覺到來自於指尖的一陣極其平滑的觸感;而與此同時,也有一陣淡淡的清香飄入鼻子,讓她頓覺心曠神怡之時,視線也逐漸清晰起來。
覺得好奇的她,將抹過臉頰的左手移至眼前一看,便見到那黏在手指上的點點潔白。
對了,這是玉簪粉。她想起來了。她的思維像剛蘇醒的精密機器一般開始運作,只是她對昨晚的回憶仍停留在鎮外碼頭的那隻小船上。但現在入目的卻是壓抑狹小的天花板,而不是無邊無際的天空;四周也聽不到潺潺的水聲,聞不著榕江那獨特的江水味道;身下那軟綿綿的觸感讓她意識到似是躺在床褥之上,而非那潮濕且硬邦邦的船板。
……這是那裡?
她迷迷糊糊地使勁挺立半身,屈起單膝,旋即便感到有什麼織物從身上緩緩滑落,帶走了身體的一部分溫熱,讓她突然一顫。她低頭一看,發現那滑至腰間的果然是一張被子,而自己也確實是躺在床上。驚訝之下的她急忙抬頭仔細查看過四周,終於分辨出是在榕水客棧的自己房間里,這才暗自鬆了一口氣。
……究竟自己是怎麼回來的?
對此,她卻完全沒有一點印象。但她很快便也猜到,應該是柳千里把她弄回來的!至於怎麼弄嘛,是搬?是拖?是背?還是……抱?她只是想了一會便打了個冷戰,不敢再深思下去,便趕緊翻身下床。因為她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那還有時間想那些無關緊要的小事細節?
她匆匆忙忙地彎腰套好鞋襪,便起身邁開步子。這才走了幾個急步,她就感到雙腿竟有些微微的酸痛。看來昨夜的劍舞動作表演得過於激烈了。不過,她現在的精神倒是蠻好,或許是因為難得睡過一個好覺!
不過,臉上卻還有著微微的癢感。昨晚自己都沒有卸妝便入睡,還好之前未有塗上胭脂,否則那層油黏黏的感覺會讓她更不舒服。
她走到托著臉盆的高架子上,見到盆里已盛好了水。她也不管這是否昨天的隔夜水,便順手拿起旁邊的毛巾往水中一浸,再撈起擰乾后,便將其鋪開了往臉上敷去。
頓時就有一陣清清涼涼的濕意滋潤著臉上的每一寸肌膚,驅趕了所有不舒服的感覺,也使得自己更加清醒。她捧著濕毛巾用力地上下抹臉,在一瞬間似乎聞到各種不同的香氣混雜在一起的特殊味道,但很快地就如沉入深潭般再也尋不著半點蹤跡。
她拿下毛巾定眼一看,才發現上面儘是黑的、粉的混成一片的污跡。
呃,自己的臉上被這麼亂抹一通,是否變得更髒了?
趕緊地,繼續浸水、再擰乾、再擦!特別是那畫過墨的眉毛!還有塗過凝脂的雙唇!
來回數次,直至那濕毛巾再也帶不來半點顏色。
昨夜柳千里給她上的只是淡妝,所以,不消片刻,所有的鉛華便盡融水中。
洗漱過後,透過那已顯得渾濁且蕩漾不休的盆水,她已見不到昨夜那華麗但陌生的容顏。但她更喜歡現在這個樸素卻熟悉的樣子,於是,她輕盈地抬起雙手,摘下髮髻上的蓮花型銀冠,小心翼翼地將其擺在桌子上,不帶半點依戀。
在那蟬翼般的輕冠銀絲微顫不止之時,她先除去束結燕尾的髮帶,再分別拈出深埋於鬢髮中的結條釵,一支一支地放在花冠的旁邊。隨著最後一支細釵的離去,那已顯微亂的髮型更如沙漠上的閣般搖搖欲墜。側傾螓首的她只需伸直手指間隔著划入鬢結之中,再順著發梢的方向緩緩滑去,沒有感到任何半點阻力,那昨天被擰成幾股的柔順長發便隨著指尖的推移而輕快地螺旋著盤舞起來。待得纖指掠開發絲,當最後一寸發尖也停止了舞動時,那襲綢緞般平滑的長發便再度披散於後背,幾及腰間。
接著,她再次以素帶迅速而簡單地紮緊長發。這個動作她已經做得越來越熟練了。
只是,適才撩動著長發的她卻聞到一絲輕微的濕濕腥腥的氣味。或許是昨夜的江水打濕烏絲所留下的痕迹!自昨夜起便一直隱蔽於那些凝脂素粉的香氣之間,如今飄飄忽忽的雖非特別難聞和濃厚,但仔細一想,似乎自己也有好幾天沒洗過頭髮了……
不過,現在那裡有時間洗髮呢?特別是這襲長發真要打理起來更是麻煩,林馨音時不時便想著是不是直接用葉眉劍將其割成短髮比較好。不過這長發也是優質得不可思議,幾乎是經歷著粗暴的被忽視和任其自生自滅,卻仍保持著最初的光潔。此刻,她突然便想起看重這長發更甚於自己的凌月緣,不自覺地就笑了出來。她的腦海中似乎出現了凌月緣指責自己護理不周的情境,於是,無奈地搖了搖頭的她便自言自語了一句,似是在撫慰那受盡委屈的如瀑長發:一會就要趕路,到月浦再說,啊?
她的包裹還好好地擺在桌子上,旁邊則靜靜地躺著一柄彷彿沉睡中的龍泉劍。
林馨音拆開包裹,正想拿出些換穿的衣服,卻見到裡面多出一個精緻的小錦袋。她對這個錦袋有點印象,愣了一會,便伸手將其輕輕地提起,頓時就感到一種不同尋常的沉重感。
不用細看,她也猜得出錦袋裡金幣的分量。她不禁顰起眉尖:明明昨晚跟柳千里說好要平分的,這是在幹什麼?她不喜歡這種被特殊照顧的感覺,這會讓她不自覺地聯想起是因為自己的某些方面才被這樣對待……她討厭這樣,像是被施捨似的。
待會出門找他時再說好了。她現在想先卸下這身輕紗薄羅的秀麗衣裝。昨夜於台上起舞之時尚且覺得這套衣裙輕巧靈便,如今想著若這樣穿著出門卻也未免太顯眼了點,於是她便趕緊一一除去身上的羅衫和半袖,直至剩下那貼身的抹胸。
這時候的房間光線很是明亮,讓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不安全感,她扭頭看向窗邊,才注意到那窗門已不知何時被風吹開。那是一扇朝向客棧之外的窗戶,若就這麼跑過去關緊窗門,說不定隨時都會有走光的危險。她也不想再浪費時間重新穿回紗衣,那就這麼著。於是,她便直接往身上穿起以前的那些粗布交領衣裙。
不一會便大功告成,一如以往的清雅素顏農家裝,至少,從表面上來看是這樣的。
林馨音整好裝束,收拾好東西,背上包裹,提著龍泉劍便匆匆往房門的方向走去。她現在的精神不錯,看起來好好歇息一晚還是對的,至少她現在有信心可以在今天策馬疾奔至月浦。那樣的話,應該是能趕上凌月緣的腳步?
她推開房門,邁過門檻,步至走廊扭頭一看,卻看到右側隔壁柳千里的房間房門緊閉,聽不到半點聲息,難道是自己起床得早了?她躊躇了一會,便走過去敲了敲房門,但未得到任何回應。
難道他不在房裡?林馨音正想叫喚一聲「千里」,卻忽然聽到走廊最右側盡頭那靠近梯的方向,傳來一陣越來越響的「咚咚」聲和「吱呀」聲,似是有多人踩著梯急匆匆地上來二。她尚來不及轉頭察看,便先聽到一陣響亮的叫喊。
「喲,那不是林姑娘嗎,可真是湊巧呀,剛好在這裡碰上了!」
林馨音聽著這聲音似有點耳熟,卻一時又認不住是誰,再聽見這來人似乎還認出了自己,她便回頭朝著梯口看去,見到好幾個體態臃腫的中老年婦人正滿臉堆笑地朝著自己走來,為首的那老婆子更是笑得好像看見財神一般地開心。
呃,那不就是,王婆?林馨音想起來了,就是報名時那個負責登記的老婆子,還很八卦地問了自己諸多問題,也難怪知道自己的姓氏。只是,她還沒來得及作出任何反應,那王婆便笑嘻嘻地數步蹦到近前,握起她的雙手極其親熱和自然地聊起家常,彷彿林馨音是其多年未見的孫女。www.niubb.net
「哎呀呀,林姑娘昨夜怎麼就忽然不見了蹤影?真是想煞老婆子了呀!林姑娘的劍舞,嘖嘖嘖,真是精彩萬分!簡直就像是從天上下凡的仙子呢!噢噢噢,你都不知道那昨夜全場的人呀,全都被你的舞藝驚呆了!」
林馨音不曉得昨夜有多少人驚艷於她的劍舞,但她此刻卻是實實在在地驚呆於王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熱情。她立即就聯想起之前在五華鎮時被王老鴇問長問短的場面,這讓她下意識地湧現一股要被人打包賣掉的危機感,警惕之餘,她表情僵硬地跟著堆起笑容回應著對方:「那裡,那裡,過獎了……」
她強烈地感覺到被對方握住的雙手傳來一陣油膩膩且濕熱的觸感,讓她極其不舒服,趕緊將兩臂往後一推,想著儘快把雙手抽出來才好。不料這退縮的意圖卻似乎被對方所察覺,她突然感到雙手彷彿被對方抓得更緊,以至於她動了幾下也未能掙脫。
「嘖嘖嘖,林姑娘真是謙虛,完全不像另外一些不懂禮貌的粗鄙女人……」王婆抓緊林馨音雙手的同時還深有其意地嘆了一聲,似乎林馨音每說任何一個字都能成為王婆讚賞對方的理由。嘆氣過後,王婆旋即又堆上一副笑臉迂迴說道:「對了,想必林姑娘也知道這屆靈女賽事是由趙錢孫李四家大戶贊助的?不知林姑娘是否知道這其中的錢家少爺呢?」
「嗯……?不知道。」林馨音自然不知道那是誰跟誰,她又試探著抽了抽手,沒想到那王婆還是牢牢地抓緊著她的雙手,簡直就像是生怕她飛走了似的!
「呀呀,就是那坐在前排最中間的那位英俊洒脫的公子嘛!」王婆提示道:「對了,當林姑娘表演劍舞的時候,他還站起來喝彩呢!」
「哦?哦……」林馨音不記得有什麼英俊洒脫的公子哥坐在前排位置,事實上她也根本不關心這個。更何況在昨夜那種極需身心合一、全神貫注起舞的情況下,她甚至都不會關心那前排究竟有沒有坐人。不過她倒是記得在收劍之時,那脫手而去的飛劍差點就貫穿站在離戲台不遠處的一個男人,莫非那個險些丟了性命的傻子就是錢少爺?
那麼,難道是昨晚自己的致命失誤被發現了?林馨音內心一驚,但隨之就推翻了這個念頭。她記得昨晚那個傻子拍掌喝彩叫得忒歡,直至她退回後台他還在歡叫,又怎麼可能發現她的失誤。於是,她的腦海中即刻萌生了另一種可能性,頓時便感覺到有一陣寒風自背後突襲而來,戳得她脊背發涼,臉色也起了變化。
「耶耶,林姑娘可是想起來了么?話說這次賽事的獎賞,可是由錢少爺全額資助的呢!咯咯咯……」王婆的笑聲就像老母雞在尖叫一樣,只是看到林馨音的表情從茫然變化為頓悟,便認定對方終於想起了錢少爺這位大金主,也不顧其意願如何,就自個兒興奮地滔滔不絕起來:「呵呵哈,這錢家呀,可是新陽鎮首屈一指的巨賈豪門;這錢少爺呀,也是本鎮有名的才子名士,瀟洒不凡、風流倜儻、待人真誠專一……適逢林姑娘又是這般才貌雙絕,溫溫順順,呼呼,老婆子自第一眼見到林姑娘開始,便內心喜歡得不得了,也是十分地看好林姑娘呢……」
「……您究竟想說什麼?」林馨音的臉色開始變得難看,雙手也立即使上勁用力一撥,終於脫離了王婆的魔掌。
「咦呀呀……林姑娘看起來還真有點心急呢!嘿嘿……」這王婆戲謔一般笑了幾聲,也不知她是會錯了意,還是根本就不管林馨音究竟願不願意。她應該注意到林馨音適才抽回手的力度和那不好看的臉色,但仍笑嘻嘻地講明來意道:「其實呀,就是錢少爺相中了林姑娘的才德品行,特地托老婆子前來說媒罷了!林姑娘單身在外漂泊也是辛苦,要不便在這新陽鎮安定下來,再和錢少爺結為百年之好,成就人生一樁大喜事,豈不美哉……」
這王婆一邊說,還一邊將兩手的食指各自伸直后輕輕一碰,作出一個牽線的手勢,說罷便喜滋滋地看向林馨音。
「抱歉,我沒有那個意思。而且我還要趕路,麻煩讓一下。」林馨音剛看到王婆那兩隻粗皺的手指碰在一起,就猛然身子一抖,彷彿被電觸到似的。她沉著臉回應了兩句,便往前邁上一步,作勢欲行。
「咦?正所謂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為何林姑娘沒有那個意思呢?」王婆見到林馨音居然不為之心動,便趕緊上前堵住去路,繼續苦口婆心地勸服道:「一個女孩兒家總是在外面飄飄蕩蕩有什麼好的?總該尋著處好人家嫁了、安心相夫教子才對呀!似錢家這樣顯赫的豪門,那可真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到!」說罷,王婆便朝著後邊喊了一聲尋求支援:「是不是呀!」
「是呀,是呀!」一陣亂鬨哄的雜響過後,王婆身後那幾個肥胖的老婦人便嘰嘰喳喳地蜂擁上前,七嘴八舌地念叨著這個錢家多麼的好,那個嫁進去是多麼的舒服,就算做妾也划算;還有人舉出白糖的例子來證實其所言不虛,其餘的人則向林馨音細數起她們手上那些價值不菲的聘禮。
「不用再說了!而且,我還不到十六歲啊……!」林馨音一聽到有人說漏嘴要她做妾,當場臉就黑了。她現在被這群八婆連番轟炸得頭皮發麻,迫不及待地想離開,那料到這二的走廊實在太過狹窄,對方只需兩個半女人橫著便能徹底擋住她的去路。
「呃?這個年紀恰是談婚論嫁的時候呀!有些早一點的女子十四歲也就嫁了!十五歲就生娃了呢!林姑娘要好好考慮考慮,錯過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王婆本著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精神、抓住任何一絲機會噴洒口水,且她似乎也沒有容對方考慮的意思,說話的同時也直接率領著身後那肉山一般的師奶團向林馨音步步逼近,幾乎就像是要將對方壓翻在地、逼其就範。
「不,不……」林馨音一聽到生娃什麼的,全身就猛抖起來。她終於發現這群媒婆根本就是不講理的。她已經明確表示拒絕,甚至還將龍泉劍舉起並擋在身前,本想著左沖右撞向前突進的,卻反而被這些無所畏懼的老婆子們接連逼退了幾步。
「嘿嘿嘿!我看呀,林姑娘其實就是害羞而已?不怕的!像此等人生大事遲早都是要面對的,來得早總好過來得晚,現在年紀輕輕選擇便多得多,要是等到人老珠黃,那便是給別人挑的份了!所以啊!應承要儘快,好事要乘早,你看你看……錢少爺準備的聘禮可豐厚著呢!」王婆尖笑過幾聲,根本就對林馨音的真實意願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這王婆自個兒越說越興奮之餘,突然想到了什麼問題,但是轉眼又哈哈笑著說:「林姑娘的老家,是……在那馬水鎮還是里水鎮來的?呀呀,林姑娘是不是擔心未經父母知曉,所以不好立即應承?雖說兒女婚事多要經由父母同意方成,不過啊,這期間的路程這麼遠,要來回一趟上門提親也實屬不便,且這門親事也是天大的好事,相比林姑娘的父母也不會反對的!所以,不若就此先答應下來,至於這些聘禮嘛……對了,昨晚在台上伴奏的男子是林姑娘的表哥?如此一來就行了,這份聘禮便先由他代之收下,那這門親事便可以這麼定了!」
「啥……?」林馨音哭笑不得:這是那門子狗屁不通的提親方式?簡直就像是在下定金儘快提貨一般!而且,我爸媽一定會反對的!她在心裡暗思過幾秒,便決定不再跟這群不可理喻的媒婆們講道理。她們所有的說話在林馨音聽來,過濾掉所有的?嗦后,入耳的便只剩下蒼蠅嗡嗡聲一般的「嫁了!嫁了!」等關鍵字,再經過她的思維一轉換,便全成了「賣了!賣了!」等意思,那這還有什麼好說的?還是趕緊溜之大吉為妙!
但林馨音的突圍卻是困難重重。她的眼前擋著五六個體積可觀的老女人,光聽著她們嘈雜混亂的言語便已覺得頭昏腦脹,再見著她們橫著把這狹窄的走廊擠得不留半點空隙就更覺得頭痛無比。便在這推推搡搡之間,她甚至有一種走廊的地板正在下沉的錯覺,也難怪這群胖女人上的時候會把梯壓得吱吱亂叫!
適才,林馨音還是站在柳千里的房間門前,但如今非但未進寸步,反而被她們逼得連連後退,數步之後,便快退回到自己的房間之前。她嘗試了幾下就發現根本沖不出眼前這數道蠻不講理的肉牆,她的力氣有限,而心眼在這被堵住去路的窄小空間根本就無用武之地。
她既沒有凌月緣那樣的瞳術能讓這些肉丸們乖乖滾到一邊去,也沒有歐陽小逸那樣的蠻力可以把她們一個一個打飛,更沒有柳千里那樣的身法可以翻過護欄安然飄落一大廳。她的身後不遠處,便是走廊最左側盡頭的一堵牆壁,已快到了無路可退的地步。而她現在也被對方的吵吵嚷嚷弄得心煩意亂,根本就沒法靜下心來思考問題。
不得已地再退回幾步后,當林馨音突然瞥見牆上掛著的「夜露」標籤時,她才發覺竟然已被逼退到自己的房間之前。那還是趕緊先退回這個避難所再!於是,她立即毫不遲疑地啟動瞳術,便在這一瞬間的靜謐之時,她立即轉身打開房門,退回房間后,再重重地關上並鎖好房門。
看著這隻剩下自己一人的房間,她這才稍微鬆了一口氣。
只是,不到片刻的安寧過後,門外便陸續傳來陣陣喧嘩和敲門聲,還夾帶著許多不死心的叫喚,聽起來就像是糾纏不休的鬼魂在嚎叫,儘管現在已是白天。
「林姑娘,你在裡面?再考慮考慮啊……」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時不待我哪……」
「早嫁早著,晚嫁沒著落哦……」
站在門后的林馨音聽得兩眼都要發昏。她看著那扇被敲打得砰砰亂響的房門,還真怕這門會被外面那群如狼似虎的老婦們砸翻在地,便趕緊先走離幾步再說。稍微冷靜下來后,她便開始思索脫身之計。
不過,話說回來,適才在門外的走廊上那麼大的動靜,難道柳千里都沒聽到么?或許他真的不在房間里,那麼,他去了那裡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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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千里很早之前便不在房間里,那時候的林馨音還在睡夢之中。
他站在榕水客棧之外的榕江江畔,雙眼掠過波瀾壯闊的江面,遙望遠方的疊疊山巒。不一會後,他便轉而閉上雙眸,盡情享受著這清晨江邊的新鮮空氣,認真地感受著傾灑在身上的陽光一點點地變暖。
良久之後,柳千里睜開眼,看到天色已經變得明朗,江面上也開始飄揚起早航船舶的風帆,估摸著時間也差不多了,或許那船渡碼頭也該到重新開放的時候了。於是,他抬起手摸過喉嚨的喉結部位,輕咳了一聲,覺得狀態恢復良好,便轉身返回客棧。
才邁過幾步,他卻聽到身後有陣女聲響起,叫住了自己。
「公子請留步……」
柳千里一聽,便停下腳步,轉身回頭看去,見到一個衣著打扮入時的嬌艷女子正向自己緩緩走來。
這是那位?柳千里仔細端詳了一會來者,總覺得這容貌似有些面熟。他回憶了一會,就想起昨晚跟林馨音在台上一齊謝幕時,那坐在觀戲場上前排中央位置的一個女子似乎就是她。他之所以頗有印象,是因為當錢少爺站起來鼓掌叫好的時候,空出的那個座位相當顯眼,而緊挨著那位子的兩旁,一個肥胖的中年男人和另一個年輕的嬌艷女子便也引起了他的一點注意。
既然這女子是緊挨著錢少爺而坐,想必其關係也不一般。但這會她是來做什麼?柳千里想了想,還是微笑著先打聲招呼:「這位姑娘早上好。不知找小生柳千里可有何貴幹呢?」
「妾身姓白名糖,見過柳公子。」這女子道了一聲萬福,自報過家門,便先客套道:「昨晚聽過柳公子演奏的彈唱,技藝深湛,印象頗深,乃至今早仍覺耳邊餘音裊裊,令人忍不住便厚著臉皮過來拜訪一番呢。」
「呵呵,皮毛技藝,何足掛齒,實在是過獎了。」柳千里笑眯眯地看著白糖,等待著她說明來訪的本意。
「嗯,昨夜柳公子為之伴奏的女子劍舞,也是十分地精彩呢。相信為這屆賽事精心準備了良久?」白糖試探著問道。
「嗯,確實。」柳千里大概聽出點味道,便不客氣地接過話頭說道:「足足準備了三個月哪,其間的練習也實在辛苦,幸好總算是天道酬勤,有所收穫。」
「三個月!」白糖還真沒想到準備了這麼久,難道一開始就是瞄準某種目的有備而來?不過她還是疑慮地繼續試探道:「看你們應該是從外地來的,莫非早就知道這裡的天靈祭靈女賽事?」
「嗯,素有所聞。這幾年來往新陽鎮也有幾次了,故對天靈祭也略知一二。所以便提前備戰,方能一舉多下桂冠啊。」柳千里微笑著娓娓道來,說得煞有其事。
「原來如此。不過,這靈女賽事的獎賞確實也是豐厚,故歷來爭奪者眾多,你們這麼用心地練習,目的就是為了這獎賞么……?」說話的同時,白糖的心臟已開始撲通撲通地猛跳起來。
「不全是。不過,對我來說,自是為了錢。」柳千里裝著一臉嚴肅說起這話,沒有半點尷尬的神色。
白糖驚訝地看著眼前這個俊男毫不掩飾地表明他的拜金主義,半響也說不出話。不過,比起跟那些偽君子費盡口舌地你猜我猜大家一起猜各自的意圖,她就喜歡這種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表明自己立場和喜好的人,這才正好投其所好、方便交易。
而就在此刻,客棧的入門方向忽然傳來一陣唧唧咋咋的笑侃聲。柳千里好奇地循聲看去,便見到有好幾個肥胖的老婦人蜂擁著進入客棧,那其中還有好幾個人提著大包小包的禮物。他還沒反應過來時,便聽到那白糖在身後嘆了一聲。
「提親的人來了。」
「提親?」柳千里愣了一下,便又笑著自言自語:「原來如此……卻不知是那戶人家呢?」
「我看柳公子也是個明白人,又何必裝傻呢?」白糖哀怨地看過一眼柳千里,靜了片刻,便瞪著對方的眼睛認真地說道:「其實,你根本就不是那姓林的女子的表兄,對?」
柳千里跟白糖對視著,倒也沒有半點驚訝的表情。他只在昨晚對錢少爺說過自己是林馨音表兄的事,看來這白糖必是那錢少爺的妻妾無疑,看來她還是做足了準備才來拜訪的,至於目的嘛,他大概也能猜到一二,便默默地點了點頭。
「果然如我所料。」白糖再次重重地嘆過一口氣,便扭頭看起那怡靜的榕江,擺出一臉的憂傷,自愛自憐又自言自語道:「正所謂豪門深似海,卻不曉得她知不知道呢?」
「這個事么。沒跳進去誰也不知道深淺的。」柳千里一點也不配合白糖的憂愁樣態,反而沒心沒肺地開起玩笑。
「等跳進去后,那便真是深陷泥潭,難以全身而退了。」白糖儼然一副過來人的姿態。她細緻地看了幾眼柳千里那像是毫不在乎的表情,決定毫不留情地揭破對方的偽裝:「其實,柳公子不用裝得這麼洒脫的。我看得出來。你對那女子的感情是很深厚的,卻因為某些緣由而不得不深埋於內心,而以表面上的玩世不恭來掩飾這份情意……我說得對不?」
「呵呵……」柳千里聽罷,笑過幾聲,卻也不置可否。
「這種事我還是很了解的。」白糖似乎對她猜度人心的眼力很是自信,接著便感慨萬分地說道:「妾身認為,唯有不與世間凡塵俗物有半縷聯繫的感情,才是最真摯和最純潔的感情。這樣的真情難道不是一幅可歌可泣、美輪美奐的畫面嗎?難道不值得去追求和擁有么?」
「嗯,確實很美。」柳千里笑著回應道:「不過,小生不想擁著一幅美畫餓死在街道旁啊。」
「哎呀呀……」白糖開始皺起眉頭,心想這俊男怎就這麼俗呢?她轉而指著天邊,繼續開導柳千里道:「就像那天邊飛過的鳥兒,像它們一樣能自由地追求幸福和愛情才是最美的,難道不是么?」
飛鳥?柳千里聽著那鳥叫聲似乎不太對勁,跟著抬頭一看,卻見到飛過天邊的分明是一溜烏鴉。什麼時候愛情也變得這麼黑了?
不過,他見到白糖那十分陶醉的樣子,便也學著嘆了一聲道:「說的也是。不過,小生卻沒有翅膀,只有兩條腿。既是如此,自然只敢去追求兩條腿能追到的幸福,而不敢妄言那插上翅膀才能追到的愛情了。」
白糖聽得撲哧一笑:「此次賽事的獎賞相當豐厚,足有二十金之多,難道還不足於成就一對翅膀么?」
「可以,不過這雙翅膀並未插在我的身上。」柳千里笑著回應。
白糖很聰明地聽出了言外之意。事實上這就是她今早特來拜訪的目的。於是,她便飽含深意地笑道:「既是如此,妾身不才,斗膽為柳公子準備一對翅膀,如何?」說罷,她便掏出一個小錦袋,遞給了柳千里。
柳千里接過錦袋,稍一掂量,便不免暗自驚嘆:好傢夥,半點也不輸給昨夜那獎賞的分量。這錢少爺對女人也是著實大方哪。
「柳公子意下如何?」白糖看著柳千里那略顯驚訝的神情,便知道即將大功告成,於是就繼續乘勝追擊道:「如此一來,公子便可與那女子比翼齊飛、雙宿雙歸了……」
「嗯。」柳千里收好錦袋,笑著說道:「謝謝成全。請放心,小生定當想盡一切辦法,片刻之後便軟硬兼施誘拐她遠走高飛,再也不會回來這裡。」
「呵呵。那就祝你們一路順風罷。」白糖終於開心地笑了出來,告別過後,便站在原地看著柳千里轉身離開。但她卻暫時還沒有立即離開的打算,因為她還想確認最終的結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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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馨音此刻躲在自己的房間里,聽著外面的敲門聲雖然沉寂下去,但取而代之的是嘈雜不息的說話聲。難道這群老婆子們打算就這樣堵住門口不走么?
她來回踱步思考了一會,便想出了幾個法子。第一個辦法就是從這頗大的窗口爬出去。窗外就是街道,且二離地面也不高,若要再保險點,便將那床單擰成繩索供自己攀下去就是了。只是她總覺得這樣做像是在逃什麼似的,似乎還不必做到這一步!
當然,自己也可以乾脆抽出龍泉劍后直接衝出去,就憑這明晃晃的長長劍身,起碼應該能嚇出條路!但是,有過昨夜長劍脫手經歷的她,也擔心若是現場一個不小心失控,近距離卻又來不及啟動瞳術而導致傷及無辜,那可就麻煩了。
那麼,不妨考慮下另一個辦法?她觀察過這房間並不像外面的走廊那樣狹長,所以咧,可以直接開門引那群八婆進房,只要她們分散在這房間裡頭而不堵住出路,那自己就完全可以藉助於瞳術迅速地跑出去!反正只要到了開闊的空間,那便誰也擋不住她了嘛!
打定主意后,林馨音正要行動,卻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從窗外飄了過來。
「咦?那位好似遇到麻煩的姑娘,是否需要什麼幫忙呢?」
林馨音驚訝地朝著發聲的方向看去,見到柳千里雙臂交叉著橫托在窗沿上、半傾著腦袋從窗外微笑著看向自己。他就這樣懸空著、僅靠手臂便能緊搭於窗邊,但表情卻如履平地般輕鬆。
「千里?你一直在外面么?難怪剛才敲門你都沒反應。」林馨音見狀,趕緊走近窗口。她看著柳千里那輕鬆自如的模樣,頓時羨慕不已:如果她也有他那身輕功,那就可以直接從窗口飛躍而出、穩當落地了。
「嗯,我很早就不在房裡。」柳千里看到林馨音已經換好衣裝、背上包裹且還手持龍泉劍,便問道:「馨音已經準備好了?要走了么?」
「我想走……」林馨音為難地看了一眼房門:「但那門外有一群堵路的人。」
「哦?」柳千里也跟著好奇地望了望房門,一會後卻笑著說:「是那些上門來提親的八婆么?」
林馨音頓時愣住:「你知道的?」
「猜的。不過想想也對的,那錢少爺為什麼願意單獨捐出二十金重賞呢?或許他認為這就是禮金也說不定哦。」柳千里說話的同時還眨了幾下眼睛,那調皮和輕鬆的語調彷彿只是在講一個與己無關的笑話:「話說回來,這其實也算比較客氣的了。我在贛州的時候,還曾見過沒長眼的紈絝公子派人把美貌的花旦搶到花橋里、直接抬回府上的呢……」
「……這算什麼跟什麼啊?」對於林馨音這當事人來說,她卻是聽得鬱悶到不行,忍不住便泄氣道:「要是這樣的話,那就把這賞金退掉算了,也省得人家誤會。」
「馨音這話就不對了。這錢是辛辛苦苦賺來的,又不是偷來搶來騙來的。人家願意誤會,便由他去誤會好了。有些事啊,你是越描越黑、越解釋人家就誤會得越厲害呢!」柳千里依然心情不錯地趴在窗邊跟林馨音聊天,似乎都沒注意到對方的焦急臉色:「反正,只要結果是自己想要的,不就行了?至於過程如何嘛,管他呢?」
「能不管么?現在的結果就是我被人堵死在房間里啊!」林馨音看著那一點都不緊張的柳千里,氣急地一跺腳,正想說出自己的脫身計劃,不料話尚未出口便被柳千里打斷。
「哦,對了,我還得先回房間收拾好東西,馨音等我一下,待會就來找你。」柳千里正要離開之時,還不忘笑著提醒林馨音一聲:「夏天將至,馨音晚上歇息要關好門窗才好,注意防蚊防蟲防色狼哦!」
說罷,柳千里腳尖對著牆壁一蹬,放開雙臂,挺直身軀往後一彈,卻輕盈得如一片被陣風托起的葉子,不一會便飄然落地。
「哎?」林馨音一會後才反應過來,趕緊湊近窗沿,朝著窗外低頭一看,卻見到柳千里已經悠悠然地步入客棧的大門。
但她卻不知道還要再等多久,總覺得被困在這房間里的每一秒都是在煎熬中度過。
也不知過了多久,總之她已經感覺無法再忍耐了,便決定按自己的辦法行事。就在她走向房門之時,卻突然注意到那外面的說話聲似乎不知何時都消失了。
難道都走了?那更好!林馨音心中一喜,但還是先輕輕地走到門后,將耳朵貼近房門,正想著仔細察聽一下門外的動靜,不料卻在此時傳來了一陣敲門聲。
這敲門聲很輕,但就這麼突兀地響起,頓時便把她嚇得心頭一震,趕緊往後跳開幾步。
與此同時,門外重新響起了說話聲,不過,那是柳千里的聲音。
「馨音,開門,是我。」
林馨音一聽,這才放下心來,趕緊打開房門一看,見到站在外面的果然是柳千里。她正待開口說話時,卻也同時發現那門外的走廊上正橫七豎八地或卧或躺著那些師奶們。她頓時驚訝地看看柳千里:「這……?她們……?」
「哦,沒事,只是讓她們稍微睡一下而已。」柳千里此時也已備好行裝,若無其事地說道:「好了,馨音快走,我適才在江畔看到江面上已有船舶游弋,估計此刻應該也有船渡了。」
「好,好。」林馨音急匆匆地邁過門檻,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跨過走廊地板上那些不省人事的女人們,生怕一個不小心就踩醒了她們。
她隨著柳千里下了梯,在前台迅速結賬后,出了客棧牽上馬匹,便迫不及待地翻身上馬,揚起韁繩喝過一聲,立即馭馬往前奔去。
柳千里沒想到林馨音居然這麼急著走,便也趕緊騎上馬背。上馬之時,他還回頭望了一眼客棧外面的榕江江畔,果然見到那還站在原地等待著的白糖。於是,他便向對方送過去一個微笑和點頭,示意一切盡在不言中。
站在遠處的白糖迅速捕抓到這個好消息,也歡喜地微笑起來。她覺得那筆巨款花得絕對物有所值。這次,她終於可以安心地回去了。至於以後是否會出現其他對手,她倒也不在意,因為在此刻,她已經成功地將自己所判斷的今生最大威脅扼殺在搖籃之中。
……
「馨音,渡船碼頭不是離這裡很近么?何必騎馬飛奔呢?」不一會便已騎馬奔至廣場附近的柳千里,問起身邊的林馨音。
「咦……?」林馨音原以為仍是要去鎮外的碼頭乘坐渡船,但她這會也發現了鎮中的碼頭正彙集著大大小小的許多舟船,莫非這兒的船渡碼頭重新開放了?但……這是什麼時候開放的?
「看來這裡的碼頭也可以乘船渡江,馨音,走。」柳千里讓奔騰的馬蹄放慢下來,準備隨時下馬步行。
「嗯,嗯。」林馨音調轉馬頭,改為騎馬朝著鎮中的碼頭方向緩步而行。一會後,她便對著柳千里說道:「千里,昨晚的獎賞,不是說好要平分么?」
「哦,這個嘛……嘿嘿。」柳千里暗自笑過幾聲,看著林馨音很認真地說道:「其實,我今早又接了一件工作,而這件工作是需要我和你合作方能勝任的。酬勞也算豐厚,不比昨夜的獎賞差多少。而如今我已全部收齊這份酬勞,所以這樣算來,也可說是我們總共合作做了兩件事,且也已經平分了酬勞的。」
「什麼工作?我和你?完成了……?」林馨音聽得莫名其妙、不知所云:「什麼……?」
「嗯。」柳千里的表情突然變得非常嚴肅,彷彿背負著一件要隨時賭上性命的重任:「這件工作的內容是,誘拐。」
「誘拐?」林馨音聽得更加如墜雲霧:「誘拐誰?」
「你。」柳千里看向林馨音的眼神如此地堅定不移,語氣莊嚴且不容褻瀆,彷彿是在向上天起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