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合巹嘉盟締百年
花脂艷彩,胭粉含羞,綠雲環髻斜插銜珠鳳釵,搖曳生姿,光彩耀目。
「一梳梳到尾,舉案又齊眉;
二梳梳到尾,比翼共雙飛;
三梳梳到尾,永結同心佩;
有頭又有尾,此生共富貴。」
為虞令月梳發的是一個白髮蒼蒼的福祿婆婆,蒼老的面容滿是慈愛和藹之色,枯樹枝一般的手指拿著梳子,認真又緩慢地從頭梳到尾。
虞若眼中不由得有些濕潤,她眨了眨眼睛忍住,明麗濡濕的大眼睛與鏡中的虞令月對望,笑著道:「小姑姑今日真好看。」
虞令月將虞若的手握在掌心,她的手有些濕,虞若安撫似的拍了拍她的手,輕聲道:「小姑姑別擔心,里裡外外都有季叔叔的人,今日就算天塌下來,也阻止不了我的小姑姑出嫁。」
哪怕是……虞清詔。
福祿婆婆拿來紅蓋頭,虞若接過親自替虞令月蓋上,紅蓋頭緩緩垂下,遮住虞令月清麗嬌美的容顏。
她俯身抱住虞令月,下巴抵在她肩頭,聲音輕輕的,帶著一絲孩子氣,「小姑姑,你一定要幸福。」
她說完就鬆開了。福祿婆婆往虞令月的手裡塞了一個蘋果,攙扶著她起身。虞若目送著她離開,輕輕抿了抿唇,也轉身走了出去。
入目皆是大紅綢緞,入耳皆是鞭炮鑼鼓,熱熱鬧鬧,普天同慶。
珠簾綉幕藹祥煙,合巹嘉盟締百年。
律底春回寒谷暖,堂間夜會德星賢。
彩𫚒牛女歡雲漢,華屋神仙艷洞天。
玉潤冰清更奇絕,明年聯步璧池邊。
虞若卻往那後院清靜處緩步走去,走到一個雜物間前抬手推開,門吱呀一聲,她走了進去。
昏暗的雜物間內桌椅板凳亂七八糟堆疊在一起,衣櫃擋著窗戶,唯有一線日光從縫隙里照進來,金燦燦的灰塵飛舞。
見到她,白燃才鬆開了劍柄,一腳踢醒了腳邊那被捆成一團的人,那人迷迷糊糊對上白燃的視線,頓時清醒過來,滿臉驚恐地向後退去。
虞若提了提裙擺在他面前蹲下,淡然道:「別來無恙,齊大人。」
那齊非之前見過她,驚恐之色頓時變得複雜,喃喃道:「明熙公主。」
怎麼偏偏,栽到這位小祖宗手裡。
「我知道皇兄派你來做什麼,只是不好意思了,齊大人,我剛剛在小姑姑面前誇過海口,今日就算天塌下來,也阻止不了我的小姑姑出嫁。所以,就只能委屈委屈你,在這兒待一會兒了。」
虞若面色平靜,昏暗的光線下,她明媚美艷的眉眼卻顯得更為濃烈,似那絢麗的光彩蒙上了灰色的陰影,而朦朧的深淺濃淡偏向那陰鬱與惑人。
「公主殿下可知道自己是在做什麼?」齊非神情莊重,目露哀色,蒼老的面容上,嘴唇輕輕地抖動。
他第一次見這位公主,還是在先皇在位的時候。那時候鮮妍可愛的小公主一身紅衣坐在先皇腿上,他從來沒有看到先皇那麼慈愛溫柔的目光,彷彿這就是他此生最珍重的寶貝。
那時候他們在討論君臣之道,先皇突然問小公主何為大丈夫,只見小公主目光明亮而堅毅,脫口而出道:「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有所不為方有所為。」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有所不為方有所為。」虞若背過身,輕輕說道,「很多年前,父皇曾經問我何為大丈夫,當時我是這樣回答的。齊大人,我知道君王永遠不可能是光明磊落的君子,處於盤根錯節的勢力中心總有太多的無奈,可是我更不希望我的皇兄是個無所不用其極的小人。」
「而且,這道聖旨是以父皇名義下的,皇兄抗旨逆行,是為大不孝。我相信齊大人有能力將一切粉飾過去,可是大人,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她心中有自己的一桿尺,丈量著是非對錯,絕不因為任何人任何事傾斜。
虞若說完這些,側頭朝白燃道:「看好齊大人,明天再放了他。」
她徑直朝外走去,無論齊非在後面怎麼聲嘶力竭地吶喊都沒有再理睬他。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立場,既然誰都說服不了誰,那就看誰算得過誰了。
當暗衛悄聲附耳告訴季蘭庭剛才在雜物間發生的事情時,季蘭庭黑沉沉的眼底劃過一抹笑意,戴滿珠寶戒指的手指輕點著唇瓣,聲音有些暗啞,「這小丫頭,還真不枉我疼她一場。」
虞清詔怕是怎麼都算不到,他精心的布局會被自己的妹妹輕易察覺又迅速破壞吧。只是小丫頭,這下子,可真就是照著虞清詔的臉狠狠扇了一巴掌啊。
不過,這些跟他有什麼關係,左右小丫頭應付得來。
他抬起眼帘,入目大片大片的紅色,比火焰還要熱烈又滾燙,大概是他生命中最明亮的顏色了吧。
季蘭庭閉上眼,輕輕笑了。
誰也不知道這一天,他已經盼了多少年。
這一場曠世婚禮隆重而盛大,紅綢鋪滿王城每一條大街小巷,流水席上山珍海味瓊漿玉露供所有百姓暢飲,嗩吶吹響,鞭炮齊鳴,滿城煙花在夜空中綻開,絢麗多彩。
據說,這些都是宸王親自操辦的,大到婚儀過程,小到嫁衣布料,里裡外外上上下下他都要親自過目,確保萬無一失,在用度方面簡直就是不計成本花錢如流水,什麼奢侈尊貴就上什麼。
這是季蘭庭在昭告天下,他對她這麼多年來洶湧而珍重的愛意。
虞若沒有參與這場婚禮,她特意避開了喧嘩熱鬧的地方,從偏僻清靜處悄悄去往王宮。
寢宮內,原疏果然在等她。
對比外面的鑼鼓喧天鞭炮齊鳴,這王宮內委實是清冷寂靜了一些。少年斜倚在踏上,粉色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卻並不顯得娘氣,更像是一個陰柔又不失清秀的尋常兒郎,大概是他閉著眼,所以那些深藏黑暗的陰戾都被遮掩起來,昏黃的光暈在他蒼白的臉上跳動,竟有幾分孱弱與易碎。
恍神間,她似乎見到了初遇時的他,清秀可愛、眼神如小鹿般清澈無辜的少年郎,淺淺一笑,如雪地里清淡的梅花疏疏落落地開放。
她在他不遠處坐下,幾乎就在她坐下的一瞬間,他睜開了眼。
「你來了。」他輕輕說道,站起身來為她沏了一杯茶。
虞若伸手想接過,他卻沒有鬆手,而是借勢俯下身,他面容罕見地流露出一絲脆弱與哀傷,望著她明媚清亮的大眼睛,低聲道:「你的眼睛真美,我可以吻你嗎?」
她一愣,他卻已經離開後退,遠遠看著她,如隔著雲端,語氣輕飄飄得聽不真切,「還記得嗎,這是我們初見時我跟你說過的話,你知道當時的我心裡在想什麼嗎?」
回想過去,虞若不免有些惆悵,卻苦笑了一聲,「知道啊,你在想怎麼把我的眼睛挖下來永遠保存。」
「你看,在這個世界上,還是你最了解我。」他回過頭,「若我早知道有一天我對你的痴迷會演變成惡俗的愛情,我一定在第一次見你時就殺了你,而不是讓你侵入我的骨血心脈,讓我變成我曾經最厭惡的樣子。」
他半生忍辱負重,慣常於偽裝,沉醉於殺戮,唯有咒罵與尖叫能讓他血液沸騰,卻不想有一天會遇著一個姑娘,只看她一眼他的心就像在燃燒,滾燙也灼痛。
他野心勃勃,卻甘願在心底為她畫地為牢。
他因為她越來越像一個正常人。
「虞若,你告訴我,什麼是愛情?」
少年含著脆弱與哀求的眼神讓她不由得心軟,她輕輕道:「獨一無二,自始至終。」
你是獨一無二的人,而關於你的愛情至死不渝。
原疏笑了,笑容天真而純粹,「那我對你就是愛情。」
世俗的、膚淺的、醜陋的卻又無法抗拒的愛情。
比最惡毒的蠱更為惡毒,不殺人,卻誅心。
原疏沒有看她的表情,目光透過窗戶,望向那遙遠夜空中接連不斷的絢麗煙花,「若兒,我這輩子從來都不羨慕任何人,因為我想要的東西我都會靠自己搶過來。可今夜,我是那麼羨慕王叔,縱使他深陷泥沼滿心黑暗,依然有一輪明月只為他而亮。我忌憚他,卻也知道他無心王位,而今夜,他終於得償所願了。可是若兒,我的月亮呢,她在哪裡?」
虞若攥緊了手指,她本來是可以安慰他總會等到這麼一個人,可是看到他沐在燭光中的冷清側臉,她還是輕輕說道:「愛情是需要運氣的,原疏。」
不是每一個黑夜都會迎來皎潔的月光,終究有人要獨自跋涉過寂靜荒原。
「如果你先遇到的人是我,一切會不會有不同的結局?」
「會,」她對上他轉過來的視線,「我們都會有不一樣的結局,但是原疏,我永遠不會愛上你,因為我們都一樣,跋涉在黑暗中的荒原,註定無法成為彼此的月亮。」
原疏低下頭,苦笑了一聲,「還真是清醒啊,不過還是恭喜你了,秋漱玉歸你了,等會兒我帶你去見他。」
虞若點點頭,又聽得他恢復了一貫的陰沉調笑的語氣,「最後一個問題,你用來成全虞令月的那道聖旨,真的是你父皇留給你的那一道嗎?」
她緩緩對上他篤定的眼神,輕輕笑了,不置可否,「你看,這就是我討厭你的地方了。」
原疏嘆了口氣,「這卻是我喜歡你的地方。」
聰明,果斷,隱忍,冷靜……
一不留神,連自己也被她算了進去,本是兩國之爭,她卻於烽火兵戎之中,算給虞令月一場名正言順的成全。
是不是被她放在心底的人,她都會這樣殫精竭慮?
他站起身,披上玄黑色的外套,又是那個孤傲陰鬱的少年君王,「走吧,我們去給國公大人送一杯喜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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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疏真的從宸王府討了喜酒過來,季蘭庭直接送了一大壇過來,只是上面貼著的明晃晃的紅色囍字,虞若怎麼看怎麼覺得刻意。
「季蘭庭……是想直接氣死秋漱玉吧。」虞若忍不住喃喃道。
原疏興奮地舔了舔嘴角,一副唯恐天下不亂的模樣。
他們一路穿過地牢,來到秋漱玉那間牢房,虞若嘴角抽搐,太陽穴突然有點疼。
只見牢房上,還掛著一段紅綢。
她忽然想起了什麼,舉著油燈向下看去,只見他們一路踩著的……也是紅綢。
這是十里紅妝鋪到牢里來了?
呸,什麼十里紅妝,這是天下紅妝吧。
未免……著實……也許……誇張了一點。
她嘆了口氣,揭開紅綢走了進去。大概最近季蘭庭心情好,沒怎麼折騰秋漱玉,秋漱玉身上的傷都開始有癒合的跡象了。虞若從懷裡掏出一個小藥瓶,白色的粉末對著那些傷口就胡亂灑了上去。
秋漱玉痛得悶哼一聲,緩緩睜開眸子,尚未從迷茫中清醒過來,就聽得虞若平靜的聲音,「恭喜你,國公大人,你自由了。」
她抬手,有人將那壇喜酒搬了過來放在桌子上,虞若一邊打開那壇酒,一邊說道:「還有,感謝你,犧牲自己,給了小姑姑一個成全。對了,順便告訴你,虞國與原晟聯姻了,虞國壽寧大長公主嫁給原晟宸王,今夜就是他們的大婚,這是宸王殿下特意給您送來的喜酒。」
秋漱玉頓時陷入震驚和迷狂,那酒罈子上紅艷艷的囍字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感覺心臟彷彿被烈火灼燒,「怎麼可能,皇上怎麼會允許,朝臣怎麼會允許!聯姻和談,喪權辱國,怎麼可以,怎麼可以……」
他狂亂的目光觸著虞若,慢慢平靜下來,嗓子沙啞著,「是你。」
「不是我,」虞若向前,湊近他耳邊,低聲道,「我不過是給了她一個機會,是她自己選擇了那個人。」
她後退,笑意卻漸漸冷了下去,「聯姻和談,護的是天下太平,窮兵黷武才是置百姓安危於不顧,現在虞國百姓需要的到底是開疆拓土還是休養生息,國公大人應該比我更明白吧。國公大人一直主戰,為的究竟是虞國國威,還是自己的權勢地位呢,就像,四年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