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9章 出入別院
天下長有六根指頭的人很多,其中喜歡穿黑色斗篷的也有。可如眼前這人的氣質高高在上,偏偏為人平易近人者,怕是只有墨家的巨子了。一生致力於平復戰爭,為之奔走,為之身死。墨者,始終在踐行自己的理想,卻從未考慮過,他們在以霸道踐行著俠道。可將自己的意志強加於他人之上,這種事情更適合一個王者,而並非心有俠義的俠者。
「你是誰?年紀輕輕便有如此見識眼光,秦國人才輩出,怪不得六國為之畏懼如虎。你是前來投奔宮內貴人的?熙熙攘攘,利來力往。秦國的侵略性果然是長在骨子裡的。」
「不過是善於觀察聯想推理,若是先生否認了自己的身份,我便是班門弄斧了。我不過行游至此,可沒有投奔貴人的想法。何況,投奔太后不如投奔呂相。侵略?我覺得開拓更合適。天下苦戰久矣,總要有人站出來掃平八方,這個人可以是楚,是齊,為何不可以是秦?」
六指黑線微微一怔,班門弄斧,魯班門前舞弄斧頭,確實讓人笑掉大牙。他在點醒我自己的身份屬於機關公輸家?可公輸家與墨家向來相互仇視,他不怕我殺了他?開拓?拓野求存值得肯定,可把自己的土地開拓到別人家土地上面,算什麼開拓?
「天下苦戰久矣,秦又何必心心念念發動戰爭?六國苦秦久矣!」
「若是天下只有秦國,自然也沒有六國苦秦之說了。先生才智高絕,豈會不懂這般道理。說起來,還是六國看不起秦國,哪怕現如今秦國已經十分強大,可仍舊是六國眼中的蠻夷。既然不能在思想上征服對方,在軀體上征服之後,自然可以把思想強加給對方。」
「霸道。若是六國後人皆如你這般聰慧,我還何須奔走與天下?呂相掌控朝政不假,可秦太後趙姬對朝政亦是有著極大影響力,說動一個心軟的女人,總比說動一個心如鐵石的商人更容易。阻止戰爭,並非要真的去見掌控者。」
「確實,戰爭不是高位之人一句話的事情,環環相扣,只要拆解掉其中一環,便能使之推遲乃至消弭。先生是要以口舌去說服還是以長劍去說服?叫醒一個裝睡的人,遠比殺了她更容易。只是傳聞太後身邊有一個高手,左手劍法曾被人成為天下第一。」
左手劍法天下第一?六指黑俠目光深邃,被稱為左手劍法天下第一之人,乃是羅網天子第一號殺手刺穹,可他已經隱匿江湖很久了,如此機密之事,眼前這少年有如何知曉?
「墨家不殺人。」六隻黑俠的眸光在燭火下搖曳,他沉默的功夫,店小二已經將他要的羊腿端上來,色澤微黑,味道腥膻中帶著一股香味,讓人不由食指大動。他開始吃飯。
顧凡放下割肉的小刀,起身朝著樓上客房走去。墨家之人不殺人?或許這是一個有前提的命題,比如在未曾危急生命的情況下,比如在不關乎道統傳承的情況下,比如為了救更多的好人,殺死一個惡人並不算殺人!諸如此類。
「你叫什麼名字?」六指黑俠忽然側頭問道,「我想知道未來攪動風雲的會是誰。」
「相逢何必曾相識。不過,先生此次前來定然要失望了。你是無法說服秦國太后的。」
將羊肉細緻的片成小片,六指黑俠輕聲道,「我知曉許多趙姬的秘密,做了些許準備。」
「說服秦國太后,不一定非要見到秦國太后。這便是你的想法對吧?可說服她心腹的心腹,一環套一環,只要環環相扣,就如精密的機關獸一般,總能發揮出難以想象的作用。可與戰爭一樣,若是其中的一環被人拆解掉了,你的計劃也就無從實施了。」
「公輸家有你這樣的弟子,我們墨家危險了。」
樓梯上,顧凡身形微頓,面色悄然變白,不過很快便恢復原本模樣,強顏歡笑到,「先生似乎認錯人了,我不姓公輸。」
姓公輸的不一定都是公輸班的後人。同樣,公輸班的後人並不一定都姓公輸!身為前輩高人,六指黑俠還無法做出對一個晚輩出手的事情,他淡然回身,繼續吃飯。
顧凡消失在二樓之上,拇指輕捻著食指,在他的指甲縫隙之中,有一層極為隱秘的粉末。這並非是他準備的毒藥,而是自六指黑俠的羊腿之上以巧勁兒震落的雜質。
秦國,如今是公輸家的大本營。或許羅網未曾注意到六指黑俠的行動,可公輸家卻忽視不了對方的行動。最了解墨家的除了墨家之人,便是公輸家!因為他們是天生的敵人。
城內偶爾響起打更人的腳步聲,顧凡平穩的呼吸著,許久不曾閉上眼睛。他已經聽出走廊盡頭六指黑俠的房間中呼吸聲在加重。公輸家在機關上或許可以和墨家不相上下,可在用毒之道上還是差了農家太遠。若非顧凡悄無聲息的為他們更換了毒藥,或許此時客棧之中早已沒有了六指黑俠的蹤跡。
極其細微的腳步聲在門前停頓,兩個細不可聞的聲音被顧凡收入耳中。
「確定他不是族中弟子?能夠將霸道之術理解如此透徹之人,竟不是族中弟子,可惜!」
「長老,咱們的葯確定能夠放到六指黑俠嗎?切磋機關術我不怕他,可他的身手實在太恐怖了!咱們這麼做是不是不太妥當?」
「何為霸道?無所不用其極!相信我便是,若是能夠將之斬殺於此,莫說族內典籍任由你翻閱,便是慢慢繼承族長之位,也不是難事!富貴險中求!不要忘了,這裡是秦國!」
腳步聲向前,而後停頓,顧凡感覺到六指黑俠的房門被人從內部打開了,他此時依舊披著斗篷,身軀挺拔,可他的氣息卻比進入客棧只是弱了許多。
「你沒中毒?」驚慌的聲音自長老口中傳出,接著便是機關活動的聲音。
「沒想到你們竟然能夠弄到農家的『弱水』。」劍鳴輕微,似乎不想打擾夜間的寧靜,嗤嗤之聲過後,走廊上只剩下倒吸著冷氣的求饒聲,「你不能殺我!這裡是秦國!」
「那個年輕人是誰?」
「不認識!我說的是實話,他並不是公輸家的人,否則我定然知曉。」
「墨家機關,木石走路。青銅開口,要問公輸。你在機關術上已經小有造詣了。」
「你廢了我的手臂,難道還要殺了我?你是怕我日後超過墨家的機關術嗎?」
「拙劣的激將法。滾吧。墨家之人,不殺人,除非那人自有取死之道!」
那公輸家的長老恨聲說道,「我公輸仇記住了!」
蹣跚的腳步聲遠去,顧凡打開房門,六指黑俠的手中握著一柄鐵尺,或者叫做墨眉更合適,他乃是墨家巨子的身份象徵之一。大巧不工,墨眉無鋒。
「多謝你提醒我飯菜之中有毒。看來你真不是公輸家的人,他們都恨不得我早點兒死。」
「我知道公輸家的人在下毒之道上的手法太過拙劣,必然瞞不過你這種老江湖。提醒你,不過是讓你放鬆警惕。沒想到他們如此無用,哪怕用了機關仍舊不是你的對手。」
「狼性果然深入每個秦國人的骨子裡。我還以為你是一個好人。」
「這要看你站在什麼立場之上。何必苦苦支撐,傷了經脈還能救治,再撐下去便傷了丹田。等到穴竅亦受傷,你這個堂堂巨子就要廢了。」
「你是羅網的殺手?用的毒很奇怪,我從農家帶來的解毒丹根本無法壓制。」
看著六指黑俠頹然半跪在地,以墨眉支撐著身體,顧凡輕笑道,「羅網怕是還不被你看在眼中,否則你也不會大搖大擺的出現在這裡。農家的『弱水』只是表面的毒素,我還用上了葯家的混毒。莫說農家的解毒丹,就是葯家之主來了,也必然束手無策。」
「你是陰陽家的星魂?難道你晉陞三才位的任務便是殺我?怪不得小小年紀便有如此見識,我還是疏於防備了。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不知你可否將墨眉送還墨家?」
顧凡沉默的看著六指黑俠倒下,才將目光轉向地面上的青銅機關部件,和一隻血淋淋的手掌。公輸仇?他對墨家的滔天恨意,或許與他的青銅手臂有著莫大的關係。
殺還是不殺?六指黑俠行蹤不定,到處行俠仗義,這層身份可以成為極好的掩飾。只是墨家規矩繁多,若是畫虎不成反類犬,反倒徒增笑料……
顧凡手掌探出,袖中滑落一柄鋒銳的匕首,輕而易舉刺入六指黑俠的小腹丹田之中。
天色即將大亮,意味著這是一天之中最為黑暗的時刻。
一道身影宛若墨跡行走在街道之上,卻不曾留下半點兒墨痕。穿街過巷,輕車熟路。
巡邏的士兵高舉火把,將周圍荒野照的通透,卻不曾注意到平靜無波的水流之底,一道人影正宛若游魚一般迅速穿行。他漆黑的斗篷包裹著整個身軀,看不出體型和相貌。
院牆下的水門旁正在執勤的士兵雙目已然囧囧,時不時側耳細聽是否有細微的動靜自水中傳出。看他們的動作和神情,似乎早已習慣在黑暗之中的生活。
羅網的殺手!顧凡手掌輕輕包裹住懸浮在水中的銅鈴,身形彎曲穿過最後一道系著鈴鐺的蠶絲,來到水門之下。粗如兒臂的鐵柵欄上散發著點點熒光,那是蛭螺,一種在中原極為罕見的毒物,原產於楚過之南的百越之地!其毒僅僅能通過接觸傳播,溶於水而無形無害!若非近月熟讀宮內藏書,哪怕是顧凡也無法認出這不曾在分魂記憶之中出現的東西。
視線遊離,身形晃動,顧凡很快將目光停留在忒柵欄一側的石壁之上。這道柵欄本就是一道機關門,提升降落自不必讓人驚訝,可這道鑲嵌著它的牆壁,本身就是一道機關!
眉頭輕皺,看了眼手中削鐵如泥的匕首,顧凡調轉身形,急速消失在原地。
……
第二日,正在為太后改造園林的公輸家長老公輸班請假了,為了不耽誤工程進度,他派來族內天賦出眾的弟子公輸元,持著他的親筆書信,前往親王別院。
「公輸元?」尚在三里之外,巡邏的士兵攔住年輕人,「在此等候,我要通報總管。」
公輸元目光略顯獃滯的掃了對方一眼,手中仍舊擺弄著一堆青銅零件。站在那裡就像是一根木樁,似乎絲毫不在意對方的嚴苛。足足過了小半個時辰,他才被放行進入別院之中。
剛進入別院二門,一道略顯陰沉的目光落在公輸元面目之上,「你是何人?誰人放行?」
前頭帶路的士兵躬身行禮道,「稟報嫪先生,此人乃是仇大師的族人公輸元,今日仇大師身體微恙,特意讓其前來監督園林工程建造,總管大人已經允許。」
「公輸元?」嫪毐上下打量年輕人,多年的殺手生涯,讓他對危機的感應十分敏感,自從看到眼前這個年輕人,他便有種不舒服的感覺,可看其容貌並未有易容的痕迹,難道他在機關術上的造詣,能夠威脅到自己這個羅網天字第一號殺手?
年輕人翻翻眼珠,接著將注意力轉移到自己手中的機關零件之上,似乎想要將之拼接成一條手臂,可總是在關鍵時刻不能成型。
「你來之前,仇大師可曾交代過,我要求的快活床今日必須完工?!」
「他的手臂因為實驗機關被斬斷了,我正在研究為他續接一條青銅手臂,沒空。」
嫪毐不置可否,臉色卻陰沉了下去,「若是今日完不成,小心你的腦袋!」
年輕人撓撓頭,「他的事情不歸我管,你殺我做什麼?」
「哈哈哈,還真是公輸家的小獃子!快去監工吧,午飯過後我為你引薦太后。」
年輕人再次翻個白眼,示意帶領他的士兵繼續。絲毫不顧嫪毐在背後盯著他的陰沉目光。
「帶著禮物去看望一下仇大師。順便問問他對接下來的工程有什麼看法。」嫪毐吩咐道。
殺手,而且是能夠一路爬到極致的殺手,對於政治或許不敏感,可對於心中升起的不安卻從不會放鬆!有公輸仇的信件,會公輸家的機關術,便是公輸家的人了?昨日縣城之外自己豢養的一批馬賊被人斬斷手筋腳筋,此事必須要去調查一下了……
年輕人吩咐工匠繼續按照仇大師的計劃做事,自己一個人盤坐於一旁研究手中零件。
日頭西斜,公輸元獃滯了一天的臉龐之上終於多出一抹笑容,他上下打量著手中的青銅手臂套件,歡喜的抓耳撓腮。誰也不曾注意到,他不知何時來到了水門旁邊,悄無聲息的將一枚青銅構件,卡入了控制水門的機關之中。
一路走出秦王別院三里,公輸元腳步匆匆趕往公輸家族,在門子的問好聲中,他鑽入公輸家再也不曾出現。過了小半個時辰,一道人影自土中遁出,遠遠觀望了公輸家一眼,轉身離開,若是公輸元在此,便會發現,他正是早上跟隨在嫪毐身邊的隨從,一個江湖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