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終有別離時
地府閻羅殿內,十殿閻王高坐台上,本在商量要事,不料傳來一陣哀怨的塤聲,十者皆默契地停下談話,享受著千年難得一聞的塤聲。
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縱十殿閻羅,也沉浸於塤聲中。
半晌后,一曲盡了,塤聲戛然而止。
秦廣王幾位不舍地睜眼,道:「多少年沒有聽到孟婆的塤聲了。」
宋帝王輕嘆:「那天蓬在奈何畔待了五十年了,還不肯離去。若是玉帝藉此做文章,咱們可擔待不起。」
五官王不以為意地嗤笑一聲:「嘁,天蓬待在地府的事情咱們早就上報上去,玉帝一開始都沒理會,現在更不會說啥。況且菩薩似乎挺高興天蓬待在奈河畔幫忙,玉帝巴不得天蓬在地府多待一段時間來討好菩薩。」
此時奈河畔,孟婆借著這段沒有鬼魂要走奈何橋的時間,悠揚一曲。
曲盡時,天蓬靠在草棚角落,閉著眼睛微笑。
「真好聽。」
孟婆收起塤,「如此哀怨的曲子,何來好聽一說。」
「我只是評價你吹得好,並不是說這曲子是喜慶的曲子。天蓬一介武夫,雖不懂樂理,但能感覺得出,你剛剛吹得很好。」
「那……你想學嗎?」孟婆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期待,后見天蓬猶豫不決的樣子,補充道:「我可以慢慢教,沒事的。」
天蓬思索了一番,隨即高興地點頭。
論修鍊的天賦,天蓬算得上是佼佼者,然而在樂理上的學習能力實在惹人笑話。
一首曲子學了五年才將將有幾分樣子。
若不是孟婆耐得住性子,換作他者,早已放棄此等天性拙劣的學生。
功夫不負有心人,現在天蓬雖無法吹得像孟婆一般繞樑三日絕世之音,但好歹也能與孟婆共奏,給她的塤聲作襯托,以彰顯尋常與罕世的區別。
塤聲交替中,孟婆不時會低聲吟唱幾句。每當她從蒼老嘶啞的老嫗聲轉換為悅耳動聽的年輕女子聲音時,天蓬總不經意地想起嫦娥。
他只見過嫦娥舞,卻從沒有聽過嫦娥的歌聲。聽到孟婆這聲如鶯啼林籟泉韻的歌聲,他極其希望嫦娥的歌聲能比肩甚至超越。
孟婆十分享受天蓬聽到自己歌聲時那陶醉的表情,卻絲毫不知,天蓬聽著她的歌聲,心中卻想著另一個仙子。
這日,二人正一同吹塤,恰一鬼魂要過奈何橋,聽聞二者塤聲,大喜。
「在人間便聽聞奈何橋畔有一孟婆,不想孟婆身旁還有這等如意郎君。」那鬼魂一身花旦戲服,雖是男兒身,卻滿身陰柔女兒美。
孟婆笑,依舊是尋常那般沙啞的聲音:「你嘴再甜,孟婆湯還得喝。」
花旦水袖揮舞:「我並無不想喝孟婆湯之意,聞二位塤聲乃千古絕音,想在走奈何橋前再唱一齣戲。過了奈何橋,下輩子我可能與戲無緣。」
唱戲的花旦,孟婆猛然想起什麼,道:「原來你就是前些日子被無常勾回的京城名旦。」
花旦笑著點頭。
天蓬不解,問孟婆這花旦是何身份。
孟婆讓那花旦自己解釋。
「我本京城名旦,前些日子犯了忌。」
天蓬問:「何忌?」
花旦雲淡風輕:「年少輕狂,不信鬼神不信人,一齣戲唱至一半,見台下不過寥寥數人,覺得侮辱了自己名旦之名,便一意孤行,停了那齣戲,犯了祖師爺的規矩。」
戲開了,便不能停,哪怕台下無人,也要繼續唱……或許,還有鬼神在聽。
學藝時花旦沒少聽師父說這話,可惜成了角兒,紅了,也就傲了,不信鬼神,更不信人。最終惹得地府閻王大怒,派無常勾了魂魄。
天蓬聽完花旦的講述,看向孟婆,只要孟婆願意為這一齣戲伴樂,他自是沒話說。
孟婆知曉天蓬何意,將塤放於面紗下。
花旦拜謝,擺好架勢準備走台步。天蓬也拿起塤站好,為這一齣戲盡一份力。
京城名旦,豈非虛名。一出獨戲,瀲灧奈河。
唱至途中,其潸然落淚,愛戲半生,卻因戲而亡。這最後一齣戲,唱得盡興,唱得痛快。
曲終,戲罷,人散,魂去。
花旦向四面八方跪拜,聲音哽咽:「那一出半場戲,現已經還給諸位,對不住諸鬼神的是我,還請莫要怪罪那水袖丹青!」
花旦終是踏上了奈何橋,身後數道目光,有孟婆的,有天蓬的,有十殿閻王的,整個地府於這一刻顯得肅穆起來。
「他走了,我為你吹一曲吧!」天蓬明媚一笑。
「怎的?你也要離去?」孟婆有些不舍。
天蓬笑而不語,總有別離時,在奈何橋邊待了這麼多年,若是繼續待下去,他擔心天庭生變。
孟婆清楚,終有別離時,挽留不過是徒費口舌。她閉上雙眸,苦澀道:「你吹吧……」
地府起風了,風吹起孟婆的青絲,伴著時斷時續的塤聲。有淚,自面紗間滑落。
曲終,亦是人散。
「不願再留些日子嗎?」縱然沒有睜開眼睛,孟婆依舊能感覺到天蓬遠去的身影。
天蓬沒有回復,他不敢回復;亦沒有回頭,不能回頭。前前後後近一百年,他就是再不解風情,也不至於看不出孟婆的情意。
可是,若自己就這樣離去,對得起那一個蓄謀已久的吻嗎?無情客當真就比風流客更值得選擇嗎?
孟婆睜開眼睛的時候,那個他就站在身前,含笑扯去那被淚染濕的面紗。
在這個脫離地府巨頭感應的草棚里,吻出了獨屬於孟婆的愛,天蓬的風流情。
最終,依然是一個背影,頭也不回地離去。是的,孟婆愛這個男子,這個陪伴自己多年的男子。孤寡幾萬年的女子,動情往往只需要一瞬,而孟婆的那一瞬,便在天蓬因別人的故事而患得患失的一刻。
地府的陰風,停了許久……
天蓬離開地府的那一刻,坐於地府群山間的一座廟宇里的菩薩停下了誦經。他身旁匍匐著集群獸於一身的怪物——諦聽。
那諦聽口吐人言:「菩薩,天蓬離開了。」
菩薩含笑:「他這一走,回到天庭,該來的風和雨就該來了。」
「菩薩,我有一疑問。」
「你在奇怪,為何明知道玉帝懷有異心,為何三清、如來,還有我,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對嗎?」
「是。」
菩薩撫摸諦聽的毛髮,「因為我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諦聽抬起腦袋,疑惑地看著菩薩。
菩薩吟誦了一句經文後,調開話題,問:「你聽了那麼些年,天河底下的東西,知道是什麼了嗎?」
諦聽搖頭:「玉帝雖沒有阻止我監聽天庭各處,但天河這地方……跟孟婆棚、西方靈山一樣,為我感知之外之地。」
菩薩意味深長地嘆了一口氣,後繼續誦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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