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鐵悵的刀【三】
一條野狗叼著一根帶著幾縷肉絲的骨頭,警惕地盯著眼前的人影。
它的身體微微有些顫抖,但低沉的咆哮聲依然不斷地從它喉嚨之中傳來,那是警告,那同樣也彰顯著它的恐懼。
人影披著一張褐色的麻布,那張麻布或許本來不是褐色的,只是無數的塵土與污漬沾染其上,令得那份褐色顯得更加不堪入目。但這人影顯然並不覺得難受和噁心,麻布之下那雙猶如豺狼一般的雙眼正死死地盯著野狗嘴裡的那根骨頭,目光之中有貪婪,還有比野狗更加狂野的戾氣。
這裡不是處於飢荒之中的村裡,這裡是戌亥八街。
八街雖然混亂,但貧窮與飢荒卻鮮有籠罩在這裡的時候。這裡的人都在靠自己的方式生存在這裡,雖然他們生存的手段往往兇狠且目無法紀,但在這百無禁忌的八街之中,他們卻更能如魚得水。
這裡本就是人吃人的世界,若是真能靠著乞討和翻找垃圾便能在這裡活下去,那或許也同樣是一種能力;但這樣的人在這裡往往只會在某一個夜晚里忽然銷聲匿跡,然後第二天被人在街角找到他的屍體。
從某種角度上來說,這人既然能靠著和野狗搶食而存活於此,那麼和人搶食或許也不是什麼難事。
「......給我。」
昏暗的小巷之中,人影緩緩伸出了自己的雙手,望著野狗張開了口。他的聲音嘶啞難聽,像是許久未曾與人說過話,他的左手骯髒不堪,右手的手腕之上則綁著一柄手掌長的刀片:「不然我就吃了你。」
野狗聽不懂人言,但它能感覺到眼前人影身上的那股怪異至極的氣息——那不是殺機,也不是怒意,那是一種認真的態度,一種為了認真地活下去而努力的態度。
所以它在畏縮,它不認為自己少了這一根骨頭就會死,但眼前的人影似乎打算為了這一根骨頭拚命。
野狗的喉嚨里發出了幾聲嗚咽,它緩緩地低下了頭,將口中叼著的骨頭輕輕地放在了地上,然後搖著尾巴退向了身後的黑暗之中。只是眼前的人影根本就沒有看它的動作,他的目光正死死地盯著眼前的那根肉骨頭,彷彿就算野狗現在突然襲擊他的咽喉,他也不會有任何反應一般。
但野狗沒有這麼做。
因為它是一頭野獸,野獸的直覺往往比人更加敏銳。
直到野狗的腳步聲消失得無影無蹤的那一刻,人影才終於在黑暗之中緩緩地蹲下了身子,用自己骯髒的右手抓起了地上那根難聞且沒剩下了几絲肉的骨頭,然後毫不猶豫地將骨頭上的肉絲塞進了自己的口中。短短的幾秒之後,那被啃得乾乾淨淨的骨頭便被他扔在了地上,而他的腳步也再一次邁開了來,走向了小巷的出口——
但下一秒,他的腳步便停了下來。
因為小巷的道口多了幾個人影,正用各不相同的目光看著他。
「藍三?」
為首的那人穿著一襲銀色的輕甲,一件青衫戰袍將他左半身的輕甲籠罩在了其下,這人的容貌讓人影覺得有些熟悉,只是人影一時間有些想不起來自己到底是在哪裡見過他了。
人影輕輕地咳了咳,總算是找回了幾分自己的聲音和談吐。他緩緩地直起了身子,看著眼前的銀甲男子拱了拱手,啞聲道:「閣下是?」
銀甲男子沉默了一會兒,終於輕聲道:「我是書生。」
對於藍三而言,改變自己人生軌跡的那件事似乎距離現在已經非常遙遠,遠到他自己都有些記不清那些細節了。但那個他從來都不太喜歡的書生顯然還印刻在他的腦海之中,所以他輕輕地點了點頭,看著銀甲男子漠然道:「我記得你,你算計了我們所有人,掌柜的和丑金剛都是被你害死的;我也在八街里打聽過你,你就是我們此前一直在迴避的八街街吏,名字叫鐵悵,也是天老幫的幕後主使者。」
他的語氣里沒有太多的憤怒和仇恨,有的只是麻木和平淡,這令得鐵悵都不由得有些詫異:「你似乎並不恨我。」
「我恨你做什麼?」
藍三輕描淡寫地笑了笑:「我誰都不恨,因為我有理由去恨的人實在太多——我可以恨呼延叱識人不明,可以恨丑金剛驕傲自大,可以恨你陰險毒辣,可以恨孫八指騙我銀錢,可以恨師十四下手無情,我甚至可以恨自己實力低微,恨自己當時為什麼要為了那麼點銀錢趟這一趟渾水。但我誰都不想恨,我沒有那個精神,也沒有那個心情。」
鐵悵掃了一眼他的左手,又仔細地打量了一番他的穿著,嘆息道:「藍兄受苦了。」
藍三臉上閃過了一絲嘲弄:「我一直都不喜歡你這種說話彎彎繞繞的方式。」
「鐵大哥,這人在八街里其實有些名聲。」
鐵悵的身後,一個黑袍向前走了一步,低聲對鐵悵附耳道:「這人功夫還算勉強,雖然比不得幾位大哥,但與我們這些黑袍相比卻要勝出不止一籌。此人經常在夜裡翻找酒館的泔水桶找吃的,有的時候還會與野狗爭食,這些事情都被不少人看在了眼裡——賣燒餅的王婆看他一條漢子過得如此凄苦,因而送了他兩張燒餅算是積德,然而這人連看都不看便逃離了王婆那裡;裴掌柜見過他與幾個不開眼的宵小交手,見他身手不錯便打算招他做個護衛,但這廝卻一口回絕了裴掌柜,並且再也不給裴掌柜任何說話的機會,可把裴掌柜氣得不輕......」
鐵悵有些訝然地看了他一眼,轉頭看著藍三微笑道:「藍兄為何要回絕諸位的好意?八街雖然算不得一個好地方,但以藍兄的實力,想要在這裡混到一席之地應當不是什麼難事。」
藍三咧了咧嘴:「我的實力?我被師十四一劍斬斷了手,你覺得我有什麼實力?」
鐵悵輕輕地咳了咳:「老賭棍畢竟是八街最強的幾個人之一,藍兄拿自己和他比未免太過好高騖遠了些。」
藍三點了點頭,平靜地道:「你說得也不無道理,但也正是因為如此,我才不願意接受他們的好意。」
鐵悵皺了皺眉:「此話怎講?」
「我當時接受了呼延叱的好意,他提前付給了我幾十兩銀子,讓我先還清了我在客棧里欠下的銀錢。」藍三的語氣很平靜,像是在講述一個和自己毫無關係的故事,「為了報答他的好意,也為了那些銀錢,我加入了他的商隊,然後把自己這幾十年的苦練全部折在了這裡。」
他微微頓了頓,看著鐵悵平靜地道:「於是現在我才終於明白,比起惡意,好意或許更容易讓我這樣的人命喪黃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