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投鼠忌器
就算是在幾天之前,掌柜呼延叱都對這所謂的戌亥八街嗤之以鼻。這也是情有可原的事情,畢竟就算戌亥八街的名氣再響、凶名再盛,在呼延叱看來也不過是京城裡的一個小地方罷了——說到底,戌亥八街依然是在京城之內,而既然是在京城之內,戌亥八街就始終會受到府尹與五城兵馬司的管束。
當街拔劍、街頭械鬥、買兇尋仇?
這些事情對於普通的百姓而言,的確是江湖最可怕的一面,並且這種事情在任何城鎮之中都不多見,更不用說天子腳下的京城了;但對於像呼延叱這種窮凶極惡的馬匪而言,這些事情實在是比吃飯喝水還要尋常的小事。別說殺人放火,呼延叱做過曾經帶著自己麾下的弟兄們做過無數比這更加罪大惡極的事情,就他眼裡看來,戌亥八街不過只是一個徒有虛名的黑市而已。
他相信有這種想法的人絕不止他一個,天下間至少有八成的江湖客,都不太看得起這所謂的戌亥八街。
他現在也相信,天下間至少有八成的江湖客,都把戌亥八街想得太簡單了一些。
放箭這兩個字呼延叱聽過無數遍,甚至他自己都說過無數遍,畢竟他們曾經也和北遼蠻子動過手,草原人的騎射確實有著獨到之處,而像北疆草原這種一馬平川毫無掩體的場地,弓箭也確實有著不一般的威力,因此他們這些馬匪也或多或少地會些箭術。
所以當他聽到師十四的放箭二字之後,他幾乎是下意識地便一腳蹬飛了眼前的桌子,並且以最快的速度抱著箱子縮到了窗沿之下,藉此作為掩體等待著第一波箭雨的結束,打算趁著弓箭手重新彎弓搭箭的間隙衝出這家客棧。
他的選擇很正確,畢竟他在北疆對付過箭術更加精湛的草原蠻子們,在無數次犧牲與重傷之後,他們這些馬匪早就學會了對付弓箭手的最佳方法。
——只是在下一個瞬間,他就知道自己錯了,錯得太離譜了。
一聲悶響在呼延叱的耳邊響起,屋外的微光便裹挾著絲絲春雨從牆壁上的小孔落入了屋內,落在了呼延叱身邊。這一幕令得呼延叱也忍不住微微一愣,因為那小洞離呼延叱的右臉只有半掌的距離,他甚至能夠透過牆上的那個小洞,看見客棧對面那家商鋪的二層樓,看見二層樓上的那些蒙面的黑衣人。
以及他們手中的武器。
幾乎是下意識地,他用力地眨了眨眼,想要確認自己並沒有產生幻覺。
這個動作並不需要多少時間,所以下一刻,他就明白了人被駭得魂飛魄散是一種怎樣的體驗。
——弓箭?
——那哪裡是什麼弓箭,那他娘的是弩箭!是九軍十三營最精銳的軍士手中才會配備的神機重弩!
這個發現顯然太過震撼人心了些,呼延叱此前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居然會遭遇到舉世聞名的神機重弩的襲擊,並且居然會是在戌亥八街這種「小地方」。在那短短的一剎那間,他的腦海里閃過了無數個混亂的念頭,但其中最大的念頭,卻是「兵部管軍械的狗官都應該拉出去殺頭」!
天地良心,呼延叱自認自己也算是見多識廣,就算師十四喚出上百名弓箭手在光天化日之下對著自己來一波齊射,呼延叱也不認為自己會被駭到這個地步——可是神機弩不同,這種兵器別說曾經遭遇過,甚至迄今為止,他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他人手中實實在在的真傢伙。而它的威力顯然也和傳聞之中一般無二,自己和那些弩手隔了大概有三十步左右的距離,然而他們射出的弩矢卻穿過了客棧的外牆、穿過了自己背後頂著的木桌、甚至穿過了自己腳下的地板,在地面上留下了一個讓人極其不安的洞口,一望無底。
大魏對於兵刃的管轄並不嚴苛,但弓箭卻是官府禁止的兵器之一,也就只有呼延叱這樣逍遙法外的關外馬匪能夠隨心所欲地使上弓箭這種東西。江湖上百般武器的各路高手數不勝數,刀劍名家成千上萬,但呼延叱卻從未聽說過有哪位使弓的好手敢在江湖上開宗立派的,可見大魏對於弓箭的管轄何等嚴格。
用弓的高手的確有,畢竟大魏能夠禁弓,但卻禁不了俠客們偷偷學習箭術的心,何況弓這種兵器並不難製作,就算想禁也無從下手——只是當這些俠客的箭術到了一定水準之後,鐵龍雀們第二天就會詭異地出現在他們的家門口,尊敬且不失疏遠地為這些箭術名家遞上一份兵部的請帖,同時平和且堅定地要求這位收到請帖的大俠立刻移駕同自己一道去往軍營或是官府里報道。
於是接下來擺在這些俠客眼前的就只剩下了兩條路,一是從此成為朝廷的鷹犬或是軍中的高手,雖然從此吃穿不愁飛黃騰達且還能為大魏鞠躬盡瘁,前途縱使不算一片光明但也絕不算太差,只是會失了對於某些俠客們而言最為重要的自由;二是當天拒絕鐵龍雀們的邀請,在第三天變成郊外野狗們的美餐,在第四天順著它們的腸胃變成一堆堆排泄物,從此成為塵土歸土,徘徊在天地間永遠地享受自己夢寐以求的自由。
弓也就罷了,至於弩——想到這裡,呼延叱就又想去把兵部的尚書侍郎等一眾大佬的腦袋砍下來當夜壺使。
大魏鐵矩之一便是持弓者杖,持弩者死,若搜到的是射程不足百步的輕弩,或許還能走走關係求求人情保住性命,雖然杖三十流千里的酷刑依然跑不掉;若是搜出了射程超過百步的重弩,比如幾十年前從某位皇親國戚府上搜出的那柄重弩,那麼很遺憾,縱使是皇親國戚,唯一受到的優待也不過是由陛下親自賜了一杯毒酒而已。
然而就在剛才,呼延叱那匆匆一眼,至少看見了十柄神機重弩。
「這一箭只是勸告。」
師十四坐在椅子上,神情淡漠地看著蹲在窗下的呼延叱。他身前的桌子已經被呼延叱頂到了背後,桌上的茶具碎了一地,碩果僅存的只剩下了他手中的那個茶盞:「呼延叱,放下箱子,師某依然可以既往不咎;但你若是還要執迷不悟負隅頑抗,那就休要怪師某不留情面了。」
呼延叱的身邊,有樣學樣蹲在窗下的丑金剛面色鐵青,咬牙看向了呼延叱:「掌柜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他娘的,這生意一做,我們就連青山都沒有了,還燒個屁的柴?」
呼延叱面色猙獰地站起了身,抱著箱子看著師十四獰笑道:「姓師的,既然老子進也是死退也是死,前後都是一無所獲,大不了老子跟你同歸於盡就是——老子這條賤命不值錢,能拖著你一道去見閻王爺,嘿,不虧!」
師十四微微色變,皺眉嘆息道:「可笑,莫非閣下覺得自己的動作比神機重弩更快?」
呼延叱獰笑道:「不試試誰知道?」
師十四起身,盯著呼延叱舉起了手中的茶盞。
呼延叱沒有動,他也不需要動,他只需要用力將手中的木箱向下一砸就行。
師十四的臉上閃過了一絲狠辣,他緩緩地笑了笑,一字一頓地道:「那麼,師某就——」
他的話沒能說完。
「掌柜的,咱們走!」
一聲突如其來的大喝打斷了師十四的話語,而那聲大喝來源於沉默已久的書生。
從師十四進屋到現在,原本話最多的書生就一直保持著安靜,眾人幾乎都已經快將他忘記了。但那或許正是他想要的效果,畢竟師十四進來的第一句話就是書生欠了他一隻手,若是書生一直在師十四眼前上躥下跳,說不定師十四一個心頭不滿便當場收回書生的欠賬。
而現在,書生終於重新站了出來,同時伴隨著他那聲大吼的,還有一個從他手中飛擲而出的黑色彈丸。
說時遲那時快,彈丸甫一落地,劇烈的白煙便驟然自彈丸之中噴涌而出,幾乎只是一個呼吸的功夫,那白煙便頓時充斥了整個廂房,並且源源不斷地自房門和窗戶處湧向屋外。那白煙湧現得實在是太快太快了一些,甚至那聲大喝尚且還在呼延叱的耳邊迴響,白煙就已經籠罩住了他身邊的一切!
呼延叱只愣住了一剎那,喜色便頓時爬上了他的面孔!
那白煙雖然猛烈,但卻並未影響到呼延叱的呼吸,只是極大地影響了他的視野,此刻的他就連自己身前一尺的空間都難以看清,甚至連他身邊的丑金剛他都看不清晰,只能朦朦朧朧地看清楚對方的一隻手臂。但受到這白煙影響的顯然不止自己一人,自己身側的丑金剛、不遠處的藍三、椅子旁的師十四都被這白煙遮蔽了視線——最關鍵的是,師十四最大的殺手鐧,那些身處對街的弩手,在這白煙的影響之下徹底失去了作用!
在這白煙的籠罩之下,那些弩手甚至甚至不敢扳動手中重弩的扳機,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接下來射出去的這一箭到底是會射中呼延叱,還是射中呼延叱手中的箱子,亦或是射中同樣身處白煙之中的師十四!
投鼠忌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