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街吏在哪裡
濃郁的白煙依然籠罩在廂房之中,並且源源不斷地擴散到了戌亥八街的街道之上。不知何時,原本熙熙攘攘的大街之上已然空無一人,那些原本扯著嗓子叫賣著的小販們此刻全部消失得一乾二淨,他們的扁擔和手推車就這麼隨隨便便地扔在了街上;街上的江湖人和旅人也盡數消失得無影無蹤,街道兩側緊閉的大門內隱隱傳來一聲聲的喧囂和叫罵,顯然那些江湖豪客們在某種特殊的理由之下盡數心不甘情不願地躲進了長街兩側的商鋪之中。
短短的幾分鐘時間之內,原本混亂喧囂的戌亥八街,頓時變得鴉雀無聲。
真正意義上的鴉雀無聲。
在某些志怪小說里若是出現了眼前的這一幕,那麼想必這條街是遭了惡鬼冤魂的毒手,畢竟只有妖魔鬼怪才能在短時間內讓一條原本喧囂的長街頓時安靜下來——但這裡畢竟是戌亥八街,對於那些膽大包天的江湖豪客們而言,就是真有厲鬼現身,只怕他們也會想拔出腰間的兵刃和這些厲鬼碰一碰。真正能夠讓他們噤若寒蟬的從來都不是厲鬼,而是人,比鬼更加可怕的人。
比如此時此刻,出現在長街盡頭的那幾個黑袍人。
「十柄神機弩,老賭棍好大的手筆。」
長街的盡頭有七名黑袍漢子,雖然這些漢子相貌各異,但儘是些膀大腰圓身高八尺有餘的彪形大漢——他們左腰掛著一柄黑色的熟鐵短棍,另一側的腰間則是一柄紅鞘朴刀,七人此刻正圍成一個圓陣,拱衛著中間那個剛才開口說話的男子。
中間那人似乎並不太高,在那七名大漢的拱衛之下,只能隱約從肩膀處看見他的半個腦袋。但他的體型似乎並不小,因為那七人所結成的圓陣實在是太大了些,讓他們之間不免出現了些許空隙,也導致這圓陣的護衛效果大打折扣。
不過這七人顯然沒有在意這些細枝末節,因為他們的任務並非護衛,而是排場。
以中間那人的身份,出現在人們眼前時總歸是要有些排場的。
「陳三,他們出來了嗎?」
中間那人再度開口,他的聲音低沉且渾厚,每次他開口時,黑袍人們只覺得自己腰間的兵刃都在微微顫抖,顯然中間那人的內功之深厚令人難以想象。被他叫到名字的那名黑袍人頓時身體微微一挺,低聲道:「幫主,咱們來得正是時候,佛爺的煙霧彈剛剛起效,他們還未衝出師爺的地盤。」
幫主。
這條街上或許有大大小小的無數幫主,但是能夠在戌亥八街里神鬼辟易的,只有一位幫主。
「好。」
幫主只說了一個字,然後又一語不發地抬頭看向了客棧的窗戶。
驀地,一道影子驟然自客棧的窗戶之中急射而出,並且迅速地落到了地上。而就在那影子自煙霧中出現的同時,十道弩箭也在剎那間發出了破空之響,精準且迅疾地打在了那道從窗戶里飛射而出的身影之上,將影子死死地釘在了地面。神機重弩的威力果然驚人,黑袍人們此刻正隔著不下百步之遠,然而依然能夠看見地面上的青磚被射得片片碎裂,碎石更是被激起了數丈之高。
然後一切再度歸於沉寂。
「他們失手了。」
幫主再一次開口,只是他的身體卻仍然沒有半分動靜:「那道影子只是一件衣服而已,那些弩手射了個空。現在神機重弩需要重新裝填,呼延叱的機會來了。」
陳三咽了口唾沫,他的額頭上剛才已經現出了冷汗:「幫主果然好眼力,屬下嘆服。實不相瞞,屬下剛才還以為他們真的會倒在這些神機弩之下,畢竟師爺和咱們......」
「如果他真的死在了神機弩之下,那他就不是他了。」
幫主冷冷地笑了笑,並且不動聲色地擦了擦手心的汗水:「老賭棍是個聰明人,如果他為了一己之私破壞了咱們的計劃,那麼就算他真能得手,我和老和尚也絕不會與他善罷甘休——更何況他沒有背叛阿悵的理由,就算阿悵真被神機弩射死了,他接下來的處境也絕對只會比現在更差。」
他微微頓了頓,繼續冷笑道:「三足鼎立的戌亥八街總歸是要比一片混亂的戌亥八街來得要好,阿悵也說過,三角形是最穩定的形狀。如果師十四連這一點都看不透,那他就不配當他這個街頭師爺了。」
「休走,吃我一劍!」
說話間,師十四的厲喝驟然自白煙之中響了起來,下一秒,一連串的金鐵交鳴之聲此起彼伏,頓時打破了街上的死寂。緊接著,兩道身影從白煙之中飛射而出,其中一人手臂間還夾著一個單薄瘦弱的人影,他們在那兵刃相撞的交鳴之聲中頭也不回地落荒而逃,迅速地消失在了長街的拐角處。
「有一個傢伙沒出來。」
陳三抬手做涼棚狀搭在眼前,眺望著那兩道逃出來的人影:「丑金剛和呼延叱出來了,箱子還在他們的手中,看來沒出來的那個是藍三,他一個人留在後面攔住了師爺,或者說師爺故意讓他攔住了自己——是條漢子,在師爺的殺氣眼前站得住腳,並且還能拔出刀來還手,單是這一點就值得姓陳的為他鼓掌。」
「老和尚肯定很高興,這又佐證了他那『善有善報』的觀點。」
幫主的語氣之中聽不出喜怒:「這傢伙早些時辰被孫八指誆騙了一百兩銀子,某家本以為他是個純粹的傻子。」
陳三嘿嘿笑著介面道:「現在看來,這傢伙應該是個聰明人,畢竟逃跑的那兩個應該是活不成了,而他落在師爺手裡,至少還能留條命。」
幫主嗤笑一聲,冷笑道:「不,現在看來,這傢伙的確是個純粹的傻子。」
陳三咳了咳,隨機應變的本事此刻被他發揮到了極致:「幫主所言極是,只有傻子才敢在師爺的面前拔刀。」
幫主側了側頭,似乎看了陳三一眼:「我也在師十四的面前拔過刀,小梅子也拔過,阿悵更是拿刀指過師十四,而且還是菜刀。」
陳三閉上了嘴。
他現在也想拔刀,拔刀割掉自己的舌頭。
幫主沉默了一會兒,看著兩人消失的街頭忽然怪笑一聲:「你們看,阿悵剛才的樣子像不像是一隻快被人按上菜板的母雞?」
一片有些勉強的笑聲響了起來,黑袍人們臉上帶著乾巴巴的笑容,尷尬而不失禮貌地附和著自家幫主的送命笑話——黑袍人們心中再清楚不過,這個時候絕不能真心誠意地跟著幫主的話說。他們的幫主當然可以隨便嘲弄他口中的那位「阿悵」,可是如果他們也跟著一起大加嘲諷,或許過幾天,那個小煞星就會來到自家的大門前邀請自己去赴他的鴻門宴。
當然,他們不會死,但是他們絕對會生不如死。
幫主瞭然地搖了搖頭:「一群沒膽的傢伙,你們都被阿悵喝怕了嗎?」
陳三面有苦色:「幫主,那位爺的酒量按缸計算,咱們哥兒幾個添在一起也頂不住那位爺啊——您有所不知,曾老五前年和那位爺喝了一次,到現在都滴酒不沾,活像是佛爺座下的小沙彌......」
「也罷,跟他喝酒確實沒有意思。」
幫主笑了起來,但很快他的笑聲便止住了,他輕輕地嘆息一聲,聲音之中漸漸地帶上了一絲暴戾:「走吧,咱們這些『牧羊人』,該配合阿悵把羊趕進羊圈了。」
他伸了個懶腰,然後——站了起來。
適才在黑袍人們的包圍之中他只露出了半個腦袋,那讓他看上去約莫只有六尺高矮,在一眾身高八尺的漢子的拱衛之中像是個孩子,原來那是因為他坐在了一張木椅之上。
而現在,他站起了身,於是黑袍人們就全部變成了孩子。
因為他的體型實在是太過駭人,而他身上那橫七豎八的傷痕,更是讓人不寒而慄。
他就像是一頭人立而行的黑熊,那近丈的身高若是站在他人的眼前,足以讓任何人望而生畏。
不過就算他沒有站在他人的眼前,他也足以令整個戌亥八街對他談之色變。
因為他是天王老子。
戌亥八街的天王老子。
......
......
藍三在思考。
他在想自己為什麼剛才拔出了刀,為什麼在那樣的殺氣的籠罩之下依然有勇氣拔出腰間的長刀。
「拿人錢財與人消災」這種話雖然聽上去非常冠冕堂皇,但是藍三很清楚,這種話對於許多人而言基本上和天地間的元氣沒有任何區別——說得更難聽一些,這句話就是個屁。相信這句話的不是初出茅廬的菜鳥,就是那些迂腐不堪的正派君子,兩者有一點完全一致,那就是他們不知道江湖的人心險惡與危機四伏。
藍三固執地認為自己不是菜鳥,而正道中人顯然也不會將自己視作同類。
但是藍三剛才還是拔出了刀,就在師十四厲喝一聲飛撲而來的那一剎那。
那或許是出於自己心中尚未被消磨盡殆的一絲絲血性,他無法接受自己被師十四的殺氣嚇退,也無法接受自己在師十四的威勢之下落荒而逃——基於這各種各樣的理由,他才終於忍不住拔出了刀,像一個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不堪其辱地對自己難望其項背的敵人拔出了刀。
這種人一向死得很快,藍三知道。
藍三闖蕩江湖十載有餘,打輸的時候不少,當然贏的時候更多,否則他早就成了他人刀下的一縷亡魂。他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他也很清楚自己幹掉的那九龍水寨的寨主不過是個草包,雖然有著偌大的名聲,卻不過是一幫烏合之眾聚集在一個虛張聲勢的草包手下而已。
但換言之,他也知道自己絕對不算弱,弱者是不可能在江湖之中闖蕩十年的,更何況他不但闖蕩了如此之久,甚至還闖出了一些小名聲。
他的刀法沒什麼來頭,比起江湖中那些成名已久的刀客,他的刀太簡單太乾脆了一些,比起砍人似乎更適合砍柴——但簡單自然也有簡單的好處,他將快准狠三個字發揮到了極限,江湖上不止一位小有名氣的刀客倒在了他的刀下,所以他對自己的刀法多少還是有些自信。
他斬出了三刀,這三刀同時籠罩了師十四的上中下三路,但只有中路的那一刀是他的殺手鐧——藍三曾經靠著這一手擊敗過不少名家,這一刀勢若奔雷,讓人避無可避,不論師十四向著哪個方向閃躲,這一刀都必然會斬向他的胸膛。
——然而師十四沒有躲,他只出了一劍。
這一劍,就擊垮了他的所有自信。
他出刀的同時就一直盯著師十四的身影,雖然身處白煙之中讓他的視線有些模糊不清,但他依然能夠看到師十四的一舉一動,看到師十四垂到腰間的手,看到師十四向前的腳步,看到師十四微微飄動的衣襟。
——然後,鑽心的痛便從藍三的手腕處傳到了腦海里。
而在他的眼前,師十四的動作已經做到了最後一步,他正在悠閑地甩動著手中的軟劍,劍上的鮮血被他輕描淡寫地甩在了地上,劃出了一道驚心動魄的弧線。
鮮血伴隨著他手中的那柄九龍刀一起落在了地面,藍三獃獃地看著師十四慢條斯理地將帶血的軟劍重新收回腰間的腰帶里,然後又愣愣地低頭看向了地面,看向了自己跌落在地的長刀。
如果不是地上的鮮血和手腕處傳來的劇痛,藍三甚至不知道師十四已然動手。
因為那實在是太快太快。
「老和尚天天說著什麼善有善報的瘋話,現在看來,好像確實有幾分道理。」
師十四重新坐回了椅子上,他隨意地拍了拍自己身上並不存在的灰塵,看著藍三悠然道:「你不該出刀的,不出刀則破財免災,出刀則像現在一樣——你的右手就算是老和尚親自出馬,也最多只能恢復到過去五成的水平。」
藍三低頭,看著自己鮮血淋漓的右手,以及右手手腕處那個極深的傷口,沉默了許久后才艱難開口道:「為什麼不殺我?」
師十四嘆了口氣:「現在的年輕人,難道都恨不得別人殺了他?」
藍三咬了咬牙,怒笑道:「我是一名刀客,而你廢了我的右手——姓師的,難道大爺我不但不該恨你廢了我的右手,還應該感謝你的不殺之恩?」
師十四也不惱,他漠然地看著藍三,搖頭道:「你應該謝你自己,如果你和他們倆一起逃了出去,那麼你也會死在戌亥八街。如果閣下未來想要來找師某尋仇,還請自便——要殺師某的人實在是太多太多,其中不乏各派掌門與各路後起之秀,以閣下的天賦看來,若無奇遇,這輩子苦修三十載或許能夠接住師某一劍。」
他微微頓了頓,上下打量藍三一眼,嘴角露出了一絲嘲弄:「更何況師某從不濫殺,殺人是師某的工作,而不是喜好——閣下若是想自尋短見,現在就從這窗戶里跳出去追上你那兩位同伴也不算遲。」
藍三張了張口正欲再做反駁,聞言卻心念一轉,忍不住臉色微變:「你是故意放他們走的?」
「師某一人就足以將你等三人盡數斬殺於此,難道這還不夠明顯?」
師十四終於笑了起來,但那顯然是嘲笑,因為他覺得藍三剛才講了一個很有意思的笑話:「有人要某人手中的箱子,有人要活捉某人拿他的命來報仇,有人要某人的人頭來換銀子和人情,你們之中有個人實在是太值錢,所以才能引得街吏親自出馬——閣下莫非以為,憑著自己和丑金剛的三腳貓功夫,真能護著呼延叱在戌亥八街進退自如?」
「街吏?」
藍三甚至連手腕處的劇痛都忘記了,他的聲音由於驚駭而微微有些變形:「街吏——街吏不在戌亥八街,這一點絕不會錯!不論是掌柜的還是書生,都把這一點打探得很清楚!」
「嘿,書生......」
師十四的臉上又一次露出了嘲笑,他深吸了一口氣,語氣怪異地道:「他沒有騙你們,呼延叱得到的消息也沒有錯,街吏的確不在戌亥八街之內。何況以他的身份,想要在戌亥八街里隱藏行蹤並不容易——但你們來到戌亥八街以後,似乎就沒有再打聽過街吏的行蹤了吧?」
藍三愣愣地看著師十四,少頃,他的臉色漸漸變得慘白,黃豆大小的汗珠,也順著他的面龐一滴滴地落在了地面之上!
他不是個蠢人,所以現在他終於明白了一切。
「街吏不在戌亥八街,昨日、前日、上前日——他都不在戌亥八街。」
師十四笑了笑,目光之中滿是譏諷:「但你們來到了戌亥八街,街吏自然就也回到戌亥八街了——甚至我們剛才才見了一面,就在你遇到孫八指的那個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