籠中的青鳥032
與其說是一時衝動才攤的牌,還不如說陽子的潛意識渴求解脫,早已渴求得不堪重負。
景麒搬走之後,她也沒有在潰不成形的「家」里停留太久。不過和聲勢驚天動地的他相反,她採取的形式極為謹慎。
先是隔三岔五就把積翠台的工作進程拖拉一下,也就是說,儘可能自然地把少量公務拖到休憩時段,以便名正言順啟用正寢。如你所知,勵精圖治的歷代君王都有定居正寢的美談,因為主殿雖名長樂卻是御苑唯一嚴禁聲色的寢宮。哪怕貴為宰輔哪怕是法定配偶,也不可在此與君王親近嬉笑。總之,然後,在荒廢多年又得以重見天日的長樂殿,隔三岔五勤政到深夜的陽子偶爾會選擇就地就寢。
這種選擇隨著秋色漸深日益頻繁,一入冬,就順理成章般地變成了定居。誰也不會多嘴戳穿這樣的矯飾,只是暗自驚詫。一貫古板的宰輔都屢屢失態,向來藐視陳規的草根女王竟會如此費心維護王室的體面……
可惜群臣註定要失望了。這番作為和費心或三思而行之類的字眼兒完全不沾邊,陽子反射式地維護著的,不過是一個女人的體面罷了。孤枕難眠輾轉反側之餘,怨憤之餘自憐自艾之餘,她無數次反省無數次自我剖析,終於看清了自己的本心。質問其實就是向他索取否認,就是一場拙劣不堪的撒嬌。他的溫柔與熱情讓她自信心漸漸高漲乃至爆滿,那個恐怖之極絕對無法承受肯定答案的問題,才會脫口而出。然而……他沒有否認。
從當時的錯愕到如今的心如死灰,愛與被愛的自信,值得被愛的自信,惹人愛的自信,逐一幻滅。
當時的她,一定堅信他會憐惜她長久地背負著那麼沉重的心理枷鎖吧。抑或斥責她看低他的品行?抑或憐惜與斥責雙管齊下,像往常那樣。她唯獨不曾料到的是,他不加否認近乎默認……
「不是幻象,不是我的猜忌之心,那是史實!」
而且,如果他有心對她格外開恩,即便先王禪讓當真由他一手策劃,反應也不該是啞口無言惱羞成怒。所以每念及此,乾澀的眼睛都會淚如泉湧,
「那個滿嘴仁義道德滿心江山社稷的混賬欺騙了我的感情,以國家和民眾的利益之名,你明白嗎?樂俊,我需要你的安慰,樂俊,請你安慰我,樂俊,只有你能安慰我……」
一聲聲呼喚,在長樂殿中清晰地迴響。
站在殿外處境尷尬的青辛只好努力擠出一個微笑。
直視身邊的景麒還需要更多勇氣,但要是刻意躲避他的視線,也許會讓他受傷更深。幸好景麒臉上沒有任何錶情,似乎沒有任何觸動。不幸的是青辛隨即又想起,分居以來他的表情幾乎總是面無表情。
現狀如此,再強迫他俯首示好就太殘忍了,青辛正要改口建議打道回府,景麒的手……已然伸向殿門。
一瞬間,將軍的腦海中閃過種種庸俗場景,幸好宰輔並未推門而入人贓俱獲。他只是握緊了六棱鏨花環,怔一怔,才叩響獅首金鋪。
「主上,景麒特來請罪。」
無可挑剔的口吻和舉措。
青辛深表同情卻愛莫能助。
久久的沉寂……不,沉寂僅限於人聲,一系列繁瑣細密的聲響之後……女王開口表示允准。
殿內殿外都不見天官蹤影,讓人疑心是王特意遣開了他們。但殿內確實只有一個人和一隻鳥。人是女人,鳥是青鳥,將軍總算鬆了一口氣。長樂殿在供王安寢之外還有處理政務的用途,因此並不禁止男性涉足。然而無論如何鄰邦的使臣——就算和王私交甚密,不,正是由於會有私交過密的嫌疑,他認為張清大人尤其不能出現在這裡。
「大清早穿成這樣在宮裡亂跑,成何體統!」
也許是錯覺……厲聲呵斥的陽子臉有點紅。
「來得匆忙,衣著是隨便了些,不過,有什麼不妥嗎?」
不明所以的景麒低頭檢視。
「非常不妥。」
「啊?」
「隨便就是不妥。」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我就是要你嘗嘗被人百般挑剔的滋味!」
她劈手抽去他的發簪,霎時間,散落的金色如絲如水,蕩漾不已。
「……請、請您恕罪。」
與之相映成趣的,是僵硬的面部肌肉和僵硬的身姿。
「恕什麼罪?」
「明明切身體會過進言不足的危害性,我卻依然在必須告白的時候保持了緘默,請您寬恕我,請寬宏大量不計前嫌,和我重歸於好。先王之死是出於她的自我選擇,這種犧牲我固然心懷感激,但決非如我所願……」
「很好。那麼你能告訴我當場拒絕回復、長期拒絕回復的理由嗎?」
陽子的臉,真的有點紅。
「這是在和您慪氣……氣您對我胡亂猜疑,又堅信您會主動前來軟語相求,正所謂恃寵生驕仗愛跋扈吧。如果不是青將軍過來斥責,一味沉浸在兒女私情中的我,真險些誤了國家大事。」
按說青辛理應適時告退,讓他倆單獨敘敘舊情。但他一想到景麒這番言辭恐怕是他給他開竅的成果,就感到心神不寧。
「景麒,你……」
果然,陽子的臉色一陣紅,又一陣白,最終還是鐵青著臉進行了禮節性的自我批評。
卑躬屈膝或情話綿綿,和毫不留情的死刑一樣,此一時彼一時,反正都是對國家有益。所以投她所好的言行沒有任何意義,無法打消她的疑慮。也許只有禍國殃民才能考驗出他的真意來。遺憾的是以謙和仁厚享譽常世的景女王,還遠遠沒有為愛痴狂到想拿政務充當愛情試金石的地步。
既然慶的傳統是講究夫婦相敬如賓,面對俯首認罪卻居心叵測的他,除了發揚傳統美德,她已別無選擇。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