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八歸
元城縣臨山傍水,共轄十五鄉五鎮,方圓百里,最遠的鄉村距縣城七十餘里,轄境委實不小。
出事的源頭就始於七十裡外的北峰鄉山底村。
王棣到潘店鎮后,已是花甲之甲的都保長潘延正早在鎮口領人候著。
這潘延正乃是潘氏族長,論起輩份來京中的供備庫使潘孝嚴還得喚他一聲「叔父」,雖然發須花白,臉上卻未有褶皺,顯是養尊處優慣了的。
「老朽見過明府大人,未及遠迎,失禮失禮。」見王棣一行舍車馬而步行,潘延正目光稍一閃爍,率先半揖,余者皆是深揖行禮。
「不敢當不敢當……」王棣於場面應酬這一套早已駕輕就熟,露出微笑,雙手作虛扶狀:「某早聞潘老丈大名,早欲登門拜訪,怎奈雜務纏身,一時抽不得空,今日算是了了心愿。潘老丈精神矍鑠,老當益壯哪。」
潘延正臉上也多了笑意,口中說著「哪裡哪裡」,延請王棣去稍事休憩。
王棣從善如流,一邊安步當車地走著,一邊閑聊:「某在京中與潘庫使有一面之緣,庫使大人可是風采照人哪。」
供備庫使,乃是替國家購置木料的官,官銜不高,卻也算是中風險職位。
如太祖開寶六年,供備庫使李守信到盛產木材的秦嶺為朝堂購置造房子的木材,可是他也順便給自己也買了點。要說給自己買也沒事,誰家也要造房子的不是,可是他用國家的錢給自己買木料。這傢伙也是不走運,回去的時候還沒走到開封府就被告發,他得到消息后立即自殺,太祖覺得可疑,是不是裡面還藏著什麼貓膩?於是派人追查此時,結果拔出蘿蔔帶出泥,查出他女婿欽州通判馬括,兩人合夥私運木材,難怪李守信得到消息立刻要結果了自己,原來是棄車保帥,結果他女婿還是沒逃出被斬首的命運,一家財產全部充公。
聽弦知音,在潘延正想來,這是王棣在拉關係攀交情哩。也對,在元城任縣官,想撇開潘家,怕是什麼事都干不好。都說強龍壓不過地頭蛇,狀元公還會不曉得此節?
如此想著,潘延正心頭原先的擔憂不免淡了幾分,順著話頭說道:「孝嚴在京為官,為皇家辦事,也算是緊要之處,老朽時常告誡需得盡忠職守、公忠體國,切不可損了家門清風。」
「老丈言之有理,為官者當為國為民,不忘初心。」王棣口中應和著,心下卻是哂笑
「家門清風」?呵呵,大抵是自我標榜之言吧。即便是潘氏宗族第一人潘美,當年楊業之死也與其脫不了干係,饒是他戰功卓著、彪炳史冊,也是洗刷不了這處污點。
自潘美以下,潘氏已歷五代,皇家恩澤漸淡,時下在朝為官者寥寥,僅有其曾孫潘孝嚴任供備庫使、潘孝安任東頭供奉官、侄曾孫潘夙知荊南、潘震任左侍禁,若非人才凋零、後繼乏人,又何以至斯?
至於說到「清風」二字,那更是「呵呵」了。京中潘氏且不必說,就說說這大名潘氏,本族人口逾千,再加上仆婢長隨工匠,加一起近三千人,也就是說,潘店鎮八成多人口都倚賴潘氏生活,「潘店」果然名副其實。再看田地,據縣裡登記的契約看,整個潘店鎮近萬畝耕地,掛於潘家名下的大概些九千五百畝。什麼意思呢?即除了潘家的另一千人擁有的土地面積是五百畝。嗯,兩個人一畝。百餘年時間,潘家通過各種手段,或賤買或侵佔,幾乎將整個鎮的耕地(林)都划至名下。這是何種「清風」?其他百姓才是一貧如洗兩袖清風吧。
當然,此乃大勢所趨,王棣可沒想著去改變什麼,勉力而為之下只不過是螳臂當車。君不見那世的張居正,轟轟烈烈的搞土地改革,結果卻是被抄家,並削盡其宮秩,迫奪生前所賜璽書、四代誥命,以罪狀示天下。而且其本人也險遭開棺鞭屍,家屬或餓死或流放,在世時所用一批官員有的削職,有的棄市。下場何其凄慘,王安石與之相比可就太幸福了。
潘家老宅是處標準的宋代建築,佔地面積極大,一大片房屋鱗次櫛比,彰顯著此間主人的聲望。
喝了盅茶,說了幾句沒營養的話,很快轉入正題。
「此次秋稅勞煩潘老丈了。」
這時的保長、戶長、鄉書手的職責是替朝廷督催賦稅。保長催收租賦,有權捕人送縣衙。戶長是里正的副手。鄉書手幫助里正辦理文書。法定保長由一等戶輪流充當,戶長由二等戶充當,鄉書手由三等戶充當。
潘延正身為潘店鎮的都保長,催收兩稅租賦是職責所在。
「哪裡哪裡,老朽份內之事,當不得明府謬讚。」
春秋兩稅的徵收任務繁重,光憑縣衙數十號人還真很難及時完成任務,這也正是官府默許攬納人存在的原因所在。雙方關係微妙,既非官屬,又非主雇,似合作夥伴多些,卻又不盡然。這種關係並不牢靠,平安無事倒還罷了,但凡出些差錯便很難收場。
話題正式了起來:「那張迪可是貴攬護所的管事?」
「是的。」潘延正回答的沒有遲疑,又解釋了一句:「這攬護所是族裡一位侄輩個人勾當,與宗族並無干係。」
王棣輕輕點頭:「那北峰鄉山底村卻是甚底事?」
「此事本與攬護所無關,實是張迪那廝行事毛燥,幾番錯進錯出所致……」潘延正咳了聲,說起了事情厚委始末。
朝廷徵稅自有法度,並非一概而論,而是向土地所有者按土地的數量好壞收稅。秋稅一般不按實際產量抽稅,而按畝定額徵稅,因各地農業生產情況不同,所以稅額也有較大的差異。
本朝將全國居民分為主戶和客戶兩大類,住在城鎮的居民是坊郭戶,住在鄉村的人戶為鄉村戶。坊郭戶中主戶與客戶的劃分,主要是依據是否有房產等生活資料,有房產戶稱主戶,沒有房產、租賃房屋居住的稱為客戶。鄉村的主戶,是指那些佔有土地,向國家交納夏、秋兩稅的農戶;鄉村客戶就是那些沒有土地,甚至沒有耕牛、農具等生產資料,租種地主土地的佃農,亦稱佃客、浮客。
主戶按照佔有資產的多寡,分為五等:
主戶的第一等戶是占田三頃以上至幾十頃、幾百頃的人戶,是大地主階層。
第二等戶是占田一頃左右至數頃的人戶,是中小地主階層。第一、第二等戶通常又稱為「上戶」,他們兼并土地,靠剝削佃戶為生。這兩等主戶,構成宋代地主階級的上層。
第三等戶又稱「中戶」,主要是些占田數目不多,但能自食其力又比較富裕的人戶。第三等戶包括農村中較富裕的自耕農階層和佔有土地不多,卻出租土地剝削佃農的小地主。因為第三等戶中也有部分兼并之家,所以,一、二、三等戶為「上三等戶」。上三等戶,是此時的地主階級。
第四、第五等戶是占田三五十畝或僅幾畝的農戶,屬於農村中的自耕農或半自耕農階層,當時又被稱為「下戶」或「貧下戶」。一些沒有產業的貧民也被列入五等戶納稅,稱「無產稅戶」。
屬於第四、五等下戶的農民,生活艱難,一遇歉收,就生活無著,一旦陷入高利貸的盤剝,最終將失去已經很少的土地。
鄉村客戶主要是佃農,他們完全沒有土地和生活工具,主要依靠租種地主田地為生。客戶一般不是地主的私屬,也被編入戶籍,成為國家的正式編戶,交納身丁稅和負擔夫役,部分客戶視情況直接負擔夏、秋二稅。
北峰鄉多丘陵山脈,耕田面積稀少。山底村更算是窮鄉僻壤之處,全為楊姓,是故外村也稱之為「楊村」。村子里攏共二十餘戶百來人,擁有田地最多的一戶也只十來畝,原本全被定為第五等貧下戶,但去年有一戶被重新核定為第四等戶。
四、五等雖然都是下戶,但卻是有直觀不同的——
「諸道州府民事徭役者未嘗分等,慮有不均,慾望下諸路轉運司,差官定為九等,上四等戶令充役,下五等戶並與免。」
「免天下第五等戶支移折變。」
看看,五等戶還是很受朝廷「關照」的。人家好端端的五等戶調升為四等戶,不但稅賦跟著上調,還無法享受朝廷的減免政策,換了誰也不樂意。
只不過,彼時鄉村主戶有「五等丁產薄」,定戶等時全憑財產多少,與人丁數目無關。但財產標準是五花八門的,呂陶說:「天下郡縣定版籍,隨其風俗,各有不同。或以稅錢貫百,或以地之頃畝,或以家之積財,或以田之受種,立為五等。就其五等而言,頗有不均……」
又得呵呵了,這其中又有多少貓膩?定戶等的終究是一地父母官!不出意外的話,之後州、路的核定以此為準。又能出甚意外呢?這種事,本是官場潛規則,單憑一己之力想要撬動,無異於痴人說夢。夢想、理想,想想就好。
呃,定戶等的是地方父母官,元城縣這一年主官空缺,拍板作主的是縣丞秦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