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物
不管多麼想要……它?
他看出來自己很想要那隻白虎,急功近利,自亂陣腳地幾箭射偏,所以才這樣提醒自己么?
還是……其他意思?
翟羽微垂目光,似懂非懂的理解他話里的含義。
只是不想再出口問明白。
而翟琛也不解釋,由這安靜狀態無止境的繼續下去。
過了不知許久,翟羽倏地重新抬起目光,緊緊盯著他眼睛,小臉上竟然滿是光彩:「你射我那一箭,是不是也為了能讓皇爺爺不賜婚與你?」
翟琛依舊是那隻浮在唇角而未達眼底的淺笑,像是好笑她的問題,轉而輕飄飄問她:「有了這樣一個解釋你就開心了?」
「我……」翟羽不自在的別過臉,「你傷了我,我為什麼會開心?」
「是啊,為什麼?」他也用那一貫的淡淡語調跟著問她。
像是剛剛他問顧清澄喜歡他「何處」一樣,他也問她「為什麼」會為這樣一個解釋開心。
明明他是一樣的平靜無波甚至帶著點嘲意。
她卻覺得是不一樣的。
可究竟是哪裡不一樣?
她又是為什麼會想要問這樣一個問題?為什麼會覺得驚喜?為什麼連受傷后的委屈都全全忽略?
這麼多問題,她統統不知道答案。
時間像是突然暫緩了流逝的速度,想了好久,她才低聲說:「我只是佩服,舊時有人一箭雙鵰,而那三箭我知道都是你放的。那麼短的時間,你就下了決定,更考慮周全地念著借六叔兩隻箭。
不光殺了虎,幫我解釋了……血跡,用六叔在箭藝上的名聲替自己掩飾,還有了自己不通騎射這樣一個借口,讓只懂憑武論英雄的老將軍顧昌越發不願把女兒嫁給你,皇爺爺也氣得不提賜婚,這樣就推掉了你不願意的婚事……」
翟羽的頭越埋越低,從翟琛的角度,正好能看到她頸后的瓷白,和小巧精緻的耳廓上泛開的紅潮。他的視線就落在那樣的美好上,輕輕嘆了一聲:「很完美。」
「嗯?」翟羽微微抬起頭,疑惑地小聲問。
「你的說法,把我想的很完美,」翟琛緩聲說,看她的眼神,卻像在看一個才說完笑話的孩子,「可是翟羽,你有沒有想過,我為什麼不願意這樁婚事?」
「你……不喜歡她?」
「喜歡很重要?我並不討厭她。」
「你還不想娶妻?」
「我二十七歲了,還沒有孩子。」
翟羽覺得全身的血液都被逼到了頭部,可卻只是逼的她臉越發的燙,太陽穴都隱隱地在突突跳動;相較起來,彷彿供血不足的心臟,鼓鼓地叫囂著緊縮著。四周的一切都成了空白,所有的感觸都像要逼瘋她,她依舊啞口無言。
終於,她吞吞吐吐地找了她能想到的,並且能說出口的最後一個理由:「你想繼續韜光養晦,不想娶了顧清澄引人嫉妒?」
他輕輕地笑了聲,翻身下馬,帶走了她全部壓力的根源。
「回去。」留下清淡至極的三個字后,他轉身往練馬場外步步走去。
翟羽怔愣著看他離去。直到他背影完全消失,她才收回目光,坐直身體,垂首看著手裡沉得少使一分力氣就會下墜的銅弓。那被她握緊的地方,已然汗濕。她試著拉開,卻發現完全沒了力氣。
他沒有給她一個清楚的答案。
可他最後的低笑,卻彷彿一片羽毛,輕飄飄落入翟羽的心裡。讓她往後的許多日子,常常在午夜夢回或者輾轉難眠時想起這個午後,他坐在她後面,帶著她拉開那把長弓,一箭,正中紅心。
兩個月就這樣悄然無聲地過去。
冬天到了,翟羽十四歲的生日也到了。
這天,剛好下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清晨起來,敞開窗,小院子里入目皆是晶瑩。翟羽伸手出去,接入了幾粒隨風飄灑的雪粒子,攤開掌心,看那絨花般的白雪逐漸消融成水珠,彷彿哪位美人垂下的淚。
她就這樣,孩子氣的笑了出來。
雖然知道每長大一歲她就危險一分,許多要做的事情也變得更為緊迫,可從小她就喜歡生辰。
這天,煩人的太子絕對不會來院子,六叔又會送她很多稀奇的小玩意兒,母妃會溫柔笑著為她的衣櫃添上一件親手縫製的襖子。這天會吃羊肉湯鍋,母妃會邀來六叔一起,整個院子無論尊卑大小都會不顧身份的開懷一夜,為她慶賀。
他偶爾也來,不帶禮物,只是和母妃說幾句話,或者考問她些功課,然後離開。可印象中這天,就算她犯錯,他也從未嚴肅地責罰過她……
「哎喲,我的殿下,您怎麼也不穿外衣就站在窗前,還赤腳!您風寒初愈,別再嚇奴婢了行不行?」小滿帶著洗漱用具經過窗前,見她傻笑著接雪,驚得連忙進房,半拉半抱地把她往床上攆。
翟羽鑽進還帶著餘溫的被窩,從被下鑽了個頭出來,看小滿用被子把她的腳給好好裹起來,笑嘻嘻的說:「沒事,小滿姐姐,我不冷。」
小滿嗔她一眼:「別喊奴婢姐姐,平白折煞奴婢。」
「可是小滿你二十歲了,比我大六歲有餘,可不是姐姐么?」翟羽一臉無賴,又涎著臉問,「小滿姐姐想嫁人么?我去讓母妃放你出宮嫁戶好人家好不好?」
「小滿不想。殿下別逗奴婢了好么?」小滿老實的羞紅了臉,聲如蚊蚋。
翟羽今天心情很好,怎肯那麼輕易地放過她,就又多說了幾句,一直到小滿伺候她洗漱完換好衣服吃過早點才作罷。
上午隨意讀了會兒書,練了幾個字,又彈了會兒琴,好容易捱到下午,太子妃終於來了。
太子妃秦丹年輕時被稱作南朝第一美女。如今十多年過去,歲月也沒在她臉上留下什麼痕迹,看上去依舊是極美的,只是臉色稍嫌過於蒼白。
翟羽和她長得很像,這點讓翟羽想起來常覺慶幸。畢竟如果她長得像她父親,麻煩或許就大了。
「母妃。」翟羽從古琴前起身,笑著走向秦丹,親密地挽住她手。
「嗯,」秦丹應了一聲,溫柔笑開,「羽兒的琴也越彈越好了。」
「不及母妃彈得好,只是母妃許久不彈了。」翟羽將頭抵在秦丹臂上,嗅著她身上的幽幽檀香,滿足得心也靜了下來。
秦丹微怔,隨後又回過神來,柔聲說,「老了,再沒那個閑情。」
翟羽扶著她在椅上坐下,撅著嘴不滿地嘟噥,「母妃哪裡老了,我上次還被貴妃娘娘追問您的駐顏之術吶。」
秦丹只是淺笑。她常年吃齋念佛,表情中都透著寧靜與祥和,伸出手輕輕撫過翟羽額前的柔軟細發,她喃喃般道,「我家羽兒又長大了一歲……」
「那也不代表你老了!」
翟羽透著俏皮的回答,喚回了秦丹有些散掉的意識,她拍了一下翟羽額頭,示意她看向門口,「春月托盤上是才給你做的冬衣,去試試合不合穿。」
「嗯!」翟羽開心地一蹦而起,走向立在門口的大宮女春月。手撫上那件天藍色綢棉夾襖的同時,又見托盤邊上還有個雕花黃花梨木盒,就又回頭問,「盒子里是什麼?」
「是你六叔今年給你的禮物。」
「他晚上不過來了么?」翟羽拿起那個盒子,驚奇的同時又有些失落。
「嗯。大夜正式對我們宣戰,今天早朝,皇上任他為帥,命他領兵出戰。何況你四叔賜婚的旨意下來了,他們今晚應該會趕著商量些正事,沒法過來給你慶生了。」
「賜婚!?」心口像是被飛石猛地砸中,翟羽手一抖,才打開的盒蓋就這樣重重關了回去,險些夾著她手指。
對她的反應,太子妃先是有些詫異,後來又恍然大悟般道,「可能是你前幾日染上風寒,一直病得昏沉,小滿就沒給你說。
皇上終於下旨給你四叔和顧家四小姐賜婚了,婚期就定在來年二月十六……」
太子妃語聲未落,翟羽便一把丟開手中的黃花梨木盒往門外衝去,春月被她撞著,手上還載著那件冬衣的托盤也差點打翻。
「羽兒!你去哪裡!?」
太子妃的呼喚從身後傳來,翟羽卻無暇顧及,一心只想趕快找到那人問個清楚。她沿著走廊橫衝直撞,一路遇上的宮人忙不迭的避讓躬身行禮,整個東宮看上去竟是一片人仰馬翻、雞飛狗跳。
她是知道他在哪裡的。
一般他們相聚議事都是在東宮的書房,就在東宮的東北面。
打橫跑過氣派的庭院,幸而雪掃的乾淨,她才沒有滑倒,可鞋襪還是難免有些許濡濕,飛雪也洋洋洒洒落了一頭一臉,形容狼狽。終於到了書房前,眼見小太監要揚聲通傳,她憤然怒瞪,一揮手止住。小太監噤聲跪下,她放輕腳步靠近門前,正好聽到裡面六叔的聲音:「還是四哥計妙,知道顧昌不安其份。當初為保命交出兵權,現在兩個兒子處處被父皇打壓,二哥又一向草包,他便一心想借清澄靠上棵大樹。四哥的實力在他面前一露,他還不懂你平時這般掩藏是為了什麼么?怕是正合他意,不趕緊把女兒送上才怪……外面是誰!?」
門豁然從裡面被拉開,外間跪著的小太監忙不迭的磕頭請罪,她則怔怔地看向裡間,對上他淡如清風的視線。彷彿已經知道了來人是她,他安然坐著,表情里沒有一絲意外。而或許是落於睫上的雪花悄然融掉,亂了視野,她眼前竟漸漸變得模糊起來。
「原來是小羽毛你啊……」翟琰鬆了口氣,微笑著掃了掃她肩上的飛雪,「生辰快樂呀,小羽毛。」
「為什麼……」她沒有理會翟琰,只是看著還安坐原處的翟琛,忍不住失聲一連串地問:「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這……」翟琰不知出了什麼事,看了看她又回頭看向面容平靜的翟琛,皺了皺眉后又將翟羽拖進門,道,「小羽毛先進來,裡面暖和,別又感冒了……」
「翟琰,你先回去你府上,我一會兒去找你。」翟琛卻終於此時開口說話,斷掉了翟琰的關心。
「四哥?」翟琰遲疑地回頭看他。
「去。」翟琛起身,往門口走來,屏退了門外已經磕的額頭見血的小太監。
翟琰長嘆一聲,終究不明就裡地大步離開。
書房前庭小院看樣子已經有段時間未有人來掃雪,淺雪如霜地覆了一地。一棵枯樹終於載不動落滿枝頭的積雪,枝椏忽地下沉,上面的白雪全然墜落,「轟」的一聲摔於地上。而他就在此時冷冷出聲:「跪下。」
翟羽握緊雙拳,僵直了身子看向他,眼中短暫的不敢置信后,是忽明忽暗的恨意。
「跪下。」他就站在她三步外,微垂著眼與她對視,目光平靜。可在翟羽看來,就連那緩緩重複的「跪下」二字都更像輕蔑與不屑。
膝蓋「咚」地磕在青磚上,她筆挺挺跪下,目光直視前方,不再看他。
他走近她身旁,手按在她頭頂,徐聲問:「翟羽,你生存的目的是什麼?」
她上下唇輕微一碰,垂於身旁的雙拳捏緊,朗聲道:「保護母妃!」
「為什麼明知你越引人注目,真實身份越容易暴露,我還要對你處處嚴加要求,把你訓練培養的這麼強?」
翟羽心跳越來越快,在他的壓迫下,被種植了十多年的觀念和目標越發明晰,她咬著牙齒重重地說:「因為母憑子貴,只有我有出息,母妃才不會被人輕視;
太子認為我鞏固了他的地位,心情愉悅下才不會來找母妃的麻煩;
我得到了皇爺爺的歡心,我的話才會有分量,因為以後廢太子時或許需要我「大義滅親」……
還有廢太子后,母妃更是只能靠我,所以……」
「所以什麼?」
她喉頭哽咽,聲音稍悄,就感覺到他掌心的力度下沉,只敢一咬下唇,如吶喊般吼了出來:「所以我一定要堅強果敢,和一個真的男孩子一樣!」
「很好……」他微笑,手掌沿著她下頷曲線下伸,抬起她下巴,逼她與他那雙深沉如暗夜、冰冷如寒冬的眸子對視:「現在說說我為什麼該娶顧清澄?」
心臟莫名的疼痛,如刀絞一般,疼的翟羽不得不張開嘴喘了口氣,才慢吞吞的看著他眼睛說:「顧家的實力這些年雖然一直被皇爺爺打壓,但在軍中朝中都滲透太廣,皇爺爺也不敢全滅以寒人心。娶了顧清澄就等於贏得了這筆勢力,對廢太子和將來成就大業都大有益處……」
她整個人都像被掏空,連聲音也晃悠悠的彷彿午夜幽靈,可是心底一狠,卻自嘲的苦笑著,將他的權謀悉數解讀托出:「而你,射在我身上這一箭讓顧昌越發輕視於你,鬧到了皇爺爺面前。可你私下卻讓他看到了你真實的一面——遠不是面上這般除了為太子鑽營心計權謀外,毫無武藝大志。他想隱藏自己的野心,你也是,偽裝對偽裝,自是一拍即合。你隱藏在太子身後伺機給太子一劍,再加上六叔的軍權,遠比他原本看中的七叔更為有把握。
他去說服皇上再賜婚,上上下下便會覺得顧清澄要嫁給你是她一門心思的胡鬧,沒有人會因為你得到了這麼有力的支持而嫉妒側目,到時候再發覺你的禍心也為時已晚……」
她說到後來已經不再看他,微微垂下眼帘,任烏黑濃密的睫羽將眼中的複雜情緒悉數擋住。
屋外,雪花被北風吹得颯颯飄飛,偶爾一個漩渦卷過,翟羽的聲音也就這樣輕飄飄的散入空中,被寒風卷了個乾淨。
「你什麼都懂的,翟羽,」少頃,翟琛的聲音才徐徐地響起,宛如慨嘆,又依舊帶著點涼薄笑意,「那你為什麼這樣憤怒地跑來質問我?」
翟羽渾身一顫,頭越發往下低去,卻又被下頷處的力度重新托起;
她滿心祈求他別再問了,他卻一向不如她意——
「當初你又究竟為什麼,會為了誤會我不想娶她而開心?」
「如果是佩服,現在你不該是更佩服么?嗯?」
所有潛藏的、混亂的、不該的心事還沒在她小而溫暖的心中被她自己看個明白,就已經乍然暴露在寒風中,脆弱、衰敗、凋落。
她終於抬起眼帘,看入他眼,薄薄的唇邊劃開第一抹微笑的同時,一直懸於長睫的淚水也終於順勢墜落,直直墜入托著她下巴的寬大掌心,如早上她看過的初雪消融。
翟琛於那瞬時撤手,拂袖轉身往門外而去,清冷的聲音從她頭頂傳來:「明天早上再起來。」
她沒有回頭,感覺到他步步遠離,唇角的笑卻不知怎地越拉越大。
他第一次在她生辰送她禮物——
他賜婚的消息。
和一夜的罰跪。
而此時的院門,一直站在那裡的小滿卻看著穿天青色常服的男人從漫天風雪中走來。霜雪無情落於他的頭髮,肩頭,走近了,甚至能看到他眉間與睫毛上也是雪白的冰封。
人人都道敬帝七位皇子中,七皇子生的最好。小滿卻覺得那是因為他們都沒見到此時的四皇子,冷傲如冰霜,殘酷無情的這般強大而真實。
不敢再多想,她微微躬身,捧出了手中的竹傘:「王爺,雪下得大了,撐著傘走。」
翟琛停步,並沒接傘,看她一眼后,淡淡啟口:「進去好好照看你家殿下,別再讓她病了。」
「是,王爺。」小滿畢恭畢敬地行禮,低垂著的視線正好落在翟琛靴頭,見他吩咐完后並未啟步,她略感詫異地抬頭。
只見琛王殿下視線直直朝著前方,頭卻稍稍朝著院門側過來。
在小滿以為下一瞬他就會回頭朝院里看去時,他卻邁開了步子,在北風呼嘯中,漸漸遠去。
右手一直緊握成拳,不曾放開。牛bb小說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