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滅心
十幾個肅王軍的士兵在姽落鬼魅般的行動中輕易被解決。
她在已經死透了的王校尉身上翻了半天,最終找到了自己的目標物——令牌。
對她來說,這場小小的鬧劇本該就此結束,但當轉過身時,她看見了趙秦。
趙秦仍然拄著半截長矛,愣愣地站在原處,正看著她。
她拿著令牌的手一緊,眉頭輕輕蹙了起來。
趙秦與陸歸心是很好的兄弟,她常與陸歸心待在一起,自然也與趙秦相處得多,兩人雖沒有太多交往,但畢竟同生共死過,也能稱一聲兄弟。
姽落有一瞬的慌亂,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
令牌硌得手心疼,她最終還是抬腿向著趙秦走去,想要解釋。
但當她真的走近時,趙秦突然從震驚中找回些許神智,驚惶地向後退去。
他一邊後退,一邊失神地喊著「別殺我」,他的腿本就受了傷,退了幾步便被陸歸心絆倒摔在地上,在面對千軍萬馬時尚無懼意的老兵,卻在姽落面前涕泗橫流。
姽落心裡難受,停下了腳步。
「我不會殺你的。」她看了一眼躺在地上不知死活的陸歸心,眉頭皺的更緊了,「只要你不把剛才看到的說出去,我會帶你和陸歸心安全離開這裡,助你們建功立業。」
「妖!你是妖!休想騙我!」
趙秦的話本沒有什麼不對,可他眼中的恐懼和憎惡像一把刀狠狠戳在姽落的心窩。
姽落的唇抿成一條凌厲的線,如同一根繃緊的弦。
片刻之後,那抹線消失,她開口道,「沒錯,我是妖,且才殺了不少人,若你不想成為下一具屍體,最好乖乖地照我說的做。」
趙秦卻根本不願妥協,他擋在陸歸心面前,大義凜然。
「虧得歸心這麼照顧你,你卻騙他!我們自從軍那一刻起,就是註定要倒在戰場上的人,無需你這妖女救!」
陸歸心從始至終一動不動,滿身的血跡分不清是他自己的還是別人的,姽落站的遠,甚至無法用法力探到他的心跳。
她心裡著急,便不打算繼續與趙秦耗下去。
「既然你想死,就自己去死吧!」
她形如鬼魅,速度之快讓趙秦這個已經重傷的人族根本反應不過來。
她繞到趙秦身後,拽住了陸歸心的一隻手臂,觸手的肌膚冰涼,她意外地發現自己心裡也跟著一涼。
便是那出神的一瞬,趙秦撿起掉在手邊的半截長矛向她刺去。
姽落從小在不擇手段的打鬥中成長,她幾乎是憑著本能反擊,奪走武器的動作乾脆瀟洒,頓時形勢立轉,矛頭對準了趙秦。
她沒有想要刺出去的。
但她沒想到趙秦會撲上來。
矛頭刺穿皮肉的聲音讓她握著木製長桿的手一顫,立馬鬆開,可已經晚了。
那半截長矛穿透了趙秦的腹部,趙秦撲倒在陸歸心身上,他溫熱的血流出來,剛好落在陸歸心的另一隻手臂上。
姽落沒想到會這樣,有一瞬的失措。
但也只是一瞬罷了。
所有人都死了,沒人會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
她的手順著陸歸心的手腕滑到手掌,冰涼的像是一個死人,但她知道陸歸心還沒死,至少對她來說,還有救。
她帶走了陸歸心。
在那片只剩死屍的土地上,時間本該帶走一切,但趙秦活了過來。
他靠一路乞討到了咸陽城,過著有今日沒明日的日子。
但那裡很快陷入戰亂,不久之後,主將的名字變成他曾經的戰友,陸歸心。
咸陽城破后,他被肅王軍抓了壯丁,將靖王軍圍在風眠谷中時,他沒想到自己會再次見到已是他噩夢的妖。
姽落成了肅王的座上賓,為肅王出謀劃策,乃至行軍布陣。
就在風眠谷將被攻破時,天雷降下,正披在姽落身上。
在漫天黑煙之中,周圍皆是驚慌聲,唯有他一人在人群中大笑。
天降雷罰,是那妖女的報應到了!
陸歸心反攻之後,情勢立刻逆轉,肅王軍被打散,趙秦也趁機逃了出去。
他一路裝作難民,隨靖王軍回到咸陽城,打算與昔日的老友重聚。
他以王校尉殘部之名拜訪,但並未見到陸歸心,而是直接被帶到世子面前。
世子聽了他的遭遇,深表同情,並將他留在身邊。
不久之後,陸歸心離開咸陽城,再次踏上征程,趙秦沒能見到他。
等陸歸心打完仗回來時,他興高采烈地準備了好酒要與當初的兄弟慶賀,卻聽說了陸歸心要成親的消息,而新娘正是姽落。
他摔了酒罈,怒髮衝冠,要到將軍府找陸歸心,當面戳穿那妖女的面目,卻被世子攔下。
他相信世子,正如當初的陸歸心也相信世子。
世子不忍他二人的兄弟情誼受損,提出自己去勸說陸歸心。
趙秦等啊等,最後卻等來大婚的消息。
而他混在禁軍里,更是親眼見證了陸歸心護著姽落。
陸歸心護著妖,便不再是他的兄弟。
*
趙秦的講述終止,姽落的眼淚仍在流,陸歸心卻停下腳步。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該上前,還是回頭。
「她是妖,你還不明白嗎?」趙秦的語調隱忍悲痛,「是她殺了王校尉,殺了我,殺了靖王。」
周圍依然很安靜,可人人看向姽落的眼中都是滔天的恨意,而看向他時,則閃爍著期待。
他們期望他做什麼呢?
期望他親自抓住姽落,然後在眾目睽睽下處以極刑嗎?
他覺得可笑,卻一點也笑不出來。
不久之前他看滿目的紅還是喜色,如今卻都像是血,像是戰場上那些怎麼也無法讓人忽視的恐懼。
姽落身上的嫁衣像是一片火,她站在火里,滿手是血腥。
「姽落...」
他叫了她的名字,卻又不知道想說什麼,似乎只是單純地想叫一叫她。
人群中不知是誰帶頭喊了一聲,「殺妖女!」緊接著整座府邸都沸騰起來,呼聲震天。
「殺妖女!」
「殺妖女!」
在震天的喊聲中,陸歸心的頭腦陷入一片混沌中,他像是魂魄離開了軀體,眼前的一切跟著模糊下去。
當第一個人衝破禁軍的阻攔,從他身邊跑過,手持木棍沖向姽落時,一滴眼淚從他臉上滾落,滾過火紅的喜服,落在地磚上。
他忽然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落淚了。
緊接著是第二個人,第三個人,無數的人從他身邊跑過,手持兇器,口中高喊著「殺妖女」,義正辭嚴。
他與姽落隔著人群對視,姽落的眼哭紅了,她從未這般委屈過。
第一棍落在姽落身上的時候,陸歸心跟著一哆嗦,彷彿那一棍也打在他身上,讓他渾身上下都跟著疼。
緊接著是第二棍。
姽落不閃不躲,咬著下唇,倔強地看著他,彷彿是想向他證明什麼。
當一個身穿鎧甲的士兵高高舉起自己的刀時,刀尖的鋒芒閃過陸歸心的眼,在那一刻,他忽然就不迷茫了。
他衝上前去,施展輕功踩在那些人的肩上,最後一把奪下那把即將砍向姽落的刀,落在了姽落面前。
他將姽落護在身後,將手中長刀的刀尖對準了那些人。
顯然,他已經做了選擇。
所有人看向他的目光中不免都帶了失望,但他已經不在意了。
「不管你們怎麼看她,她都是我的妻子,是人也好,是妖也罷,只要我還活著,就不會任你們欺辱她!」
他另一隻手與姽落交握,凌厲的目光掃過,鴉雀無聲。
世子痛心道,「歸心,你當真要護著這個妖嗎?」
世子之心,陸歸心已經明白得不能更明白了,他冷哼了一聲,「我寧願與妖同行,也不與小人同往。」
「那就別怪我們不顧往昔兄弟之情了。」
世子揮了揮手,禁軍便立刻跟著圍上來。
面對重重包圍,陸歸心只是抓緊了姽落的手。
剛才他鬆手了,但現在他不會,永遠也不會了。
在禁軍攻上前時,他後退了一步,退到姽落身邊,低聲囑咐道,「姽落,我知道你不是普通的妖,你有本事走,千萬不要顧及我,該走就走,明白嗎?」
姽落還沒來得及說話,陸歸心便將那把搶過來的刀塞到她手裡,然後自己赤手空拳沖了上去。
赤手對長兵,也虧他幹得出來!
姽落又急又氣,但她自顧不暇。
有人纏住了陸歸心,便有另一些人沖向她。
她自然不是吃素的,之前不還手是給陸歸心面子,現在她可不會手下留情。
一場惡戰就此打響,兩個人對付上百人,即使鐵打的人也會累啊。
陸歸心漸漸體力不濟,長戟在他身上留下數道深深淺淺的傷口,他卻始終撐著沒有倒下,是不能,也是不敢。
姽落擁有妖族天生的好體質也有些扛不住,她擦了擦額角的汗,體力消耗得越厲害,她越發覺自己的身體有問題。
當初被天雷砸的那一下是砸的實實在在的,她當場就暈死過去,一度陷入沉眠之中。
後來好不容易醒來,身體仍有不適,法力也莫名其妙消失了。
不過那時候她信任世子,又一心等陸歸心回來,就沒太當回事,想著早晚會好的。
可如今看來,她體內靈力空空,並不像因天雷所致,倒像是有什麼在一直壓制著她吸收天地靈氣。
姽落越想越后怕,為了今天,世子原來早就開始布局,而她和陸歸心現在被困在這裡,若沒有法力相助,即便是戰神,也不可能活著走出去了。
她分神的功夫,一把劍從她背上劃過,衣裳破開,露出一小片雪白的肌膚,以及細長的傷口。
刀在她手中轉了個圈,刀尖朝向背後,輕輕一送,便飛向那持劍之人。
身後傳來倒地聲,姽落懶得回頭看,一掌拍在衝上來的一人的肩上,動作利落地奪過那人手中的長劍。
「姑娘好功夫。」
姽落一怔,便見那些在她面前躍躍欲試的人紛紛退開,讓開了一條道,而世子緩緩走來。
她一蹙眉,手下意識就伸了出去,長劍指向世子。
「我從前以為你是君子,沒想到是個小人!」
世子倒不介意她說什麼,仍然溫潤如玉,「無論是君子還是小人,總歸是走到今日,我一向羨慕姑娘的洒脫,陸兄的深情,今日此景實非我願,可如今你惡妖之名坐實,陸兄也失人心,與其負隅頑抗下去,不如放棄吧。」
姽落冷哼了一聲,「放棄什麼?放棄我們自己的命嗎?」
「棄了今世,可尋來生。」
姽落的眉目冷下去,「我不會讓他死的,不僅如此,我還會送你去尋你的來生。」
世子卻無謂一笑,「姑娘的功夫的確厲害,可就算再厲害,可擋十人,百人,還能擋千人嗎?」
「你可別忘了,我是妖!」
「我當然不會忘,而且從來沒有忘過,姑娘是否忘了,你自醒來,每日喝的葯都是我在準備呢。」
姽落的心一沉,不用世子再說什麼她也明白了,那葯有問題。
世子知道她是聰明人,只是太容易相信別人。
「想好了嗎?若只你一人死,陸兄畢竟是為我靖國立下累累功勛的大將軍,他還能活。」
姽落握住劍柄的手緩緩用力,心中卻有些動搖了。
若用她一命能換陸歸心一命,似乎,並無不可。
「你是在騙我嗎?」
世子攤開手,「我不值得你信任了嗎?」
「就是我從前信錯了你,所以我和他錯過了那麼多,以至走到今日。」
世子笑了笑,「我或許騙過他,但我從未騙過你。」
姽落仍不覺得他可信,但片刻之後,她鬆了手,劍咣當落在地上。
「好,我信你。」
世子微愕,她同意得太快,太輕易了,這就是她與陸歸心之間的感情嗎?
世子擺了擺手,兩個禁軍小心翼翼地上前押住姽落,她竟當真沒有反抗。
「用我的命,換他的,希望你不會食言。」
她的目光像是認命了,世子難得有一瞬的怔愣。
禁軍押著姽落從他身邊走過時,他下意識扭頭過去想說什麼,對上的卻是姽落鋒利如刀的目光。
他意識到不對,但已經晚了。
姽落輕鬆擺脫兩個禁軍的桎梏,順手抽出了世子腰間的佩劍,將劍鋒靠在世子的脖子上,劃出一條細長的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