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序章
長泠站在水藍色的陣法之中,手中的火精熠熠生輝。
那是古今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寶物,如今就在他掌中,他的神情卻過分平淡,彷彿看著的不過是一件隨處可取的凡物。
他合起手掌,火精的赤色光輝湮沒於他掌中,目光緩緩移至倒地的赤曦身上,女子臉上滿是悲傷,卻無半分痛苦,眼角還帶著一滴淚。
真是安詳的死亡。
長泠突然感到胸腔內的某個地方傳來一陣刺痛,他捂住胸口疼彎了腰,遲鈍地意識到是這具身體里的另一個靈魂醒來了。
「你最好別在這個時候鬧脾氣,否則她的死就枉費了。」
雲霜的魂魄不斷叫囂著,試圖奪回身體的控制權。
可他實在是太脆弱了,殘缺的魂魄攪不起半點波瀾,長泠的力量強迫他安靜下來,什麼都做不了。
長泠重新站直了,看向結界外的陸塵心。
他們兩人明明隔得極遠,但他卻敏銳地感受到那人的平靜。
他是在完成任務,為此殺死了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人。
可陸塵心親眼看著赤曦身死,卻能如此平靜,長泠不禁蹙起眉頭。
這六界中,還真儘是些讓人看不明白的人啊。
隨著長泠的身影消失在原地,辟水陣法緩緩減弱,藍色的光芒逐漸黯淡,終於只剩下一片荒蕪的校場。
陸塵心跟著赤曦追出國師府的時候,陸逢機也在身邊,可他實在趕不上兩人的速度,以至於此刻才到。
他看見自家師尊沉默著站在校場邊緣,面對一片仿若無邊的黑暗。
漆黑一片的校場上,什麼都沒有。
「師尊,出什麼事了嗎?赤曦姑娘呢?」
他看見陸塵心漠然的側臉,心裡有些發怵。
過了好一會兒,陸塵心似乎才意識到他方才問了什麼,薄唇輕啟,只道了兩個字。
「死了。」
陸逢機一怔,「死...死了?」
陸逢機尚未從震驚中緩過神來,便見陸塵心往校場中央走去。
在離他們很遠的地方,黑暗之中,空地上似乎靜靜地躺著一塊石頭,又或者是別的什麼。
直到走近了,陸逢機才看清,那是沒了聲息的赤曦。
他心中滿是震驚,憤慨,難過,恨不得哭著撲上去,在赤曦面前發誓要為她報仇。
可身邊的陸塵心始終沉默,冷淡,彷彿看著一個與自己毫無關係的人的屍體,無動於衷。
「師尊...」
陸逢機在距離赤曦幾步之遙的地方停下,他擔憂地看著沉默的男人的背影,心中隱有不安。
陸塵心則在赤曦身側蹲下,手指輕輕碰了碰她的側臉,仍是溫熱的,但他知道,這具身體很快就會涼下去了。
「早在青郃之時,梵蓁就一直在設計提醒我們一件事,燁鳥並非是不死的,這世上有可以殺死燁鳥的東西。」
陸逢機感到喉嚨發緊,幾乎說不出話來。
「師尊的意思是,赤曦姑娘不會再活過來了,是嗎?」
「火精為心,炎漿為血肉,辟水獸是她天生的剋星,如今失了火精,哪怕是火神在世,也救不回來了。」
「那我們把火精奪回來!」
「逢機,你明白嗎,除非燁鳥自願,沒有人能從她身上取走火精。」
「自願?」
陸逢機迷茫了,火精於赤曦有多重要,她自己怎會不知,又怎會允許他人輕易奪走。
可陸塵心顯然不肯再多做解釋了。
他將赤曦攔腰抱起,死去的姑娘比往常沉了許多,他的腳步踉蹌了一下,但還是站穩,抱著她往回走。
「走吧,我們該回去了。」他招呼道。
陸逢機仍有些發懵,怔怔地問,「回哪兒去?」
「當然是國師府。」
「赤曦姑娘這樣了,我們還要回國師府嗎?」畢竟那裡可是個賊窩啊。
陸塵心的目光始終堅毅。
「這場大戲就要開幕了,有人在等著我們。」
*
拿到了火精的長泠迅速趕往與祝霄約定好的山巔。
儘管火精是天下至寶,但他心裡很清楚,這時候拿到此物並非一件好事,如今的火精更像是一塊燙手山芋,稍不留神是會要人命的。
他見到祝霄,半句閑話都沒有,直接伸手問道,「玄魄燈。」
祝霄果然乾脆,從手中變出一盞殘破的燈交到他手上。
「沒想到你真能拿到火精,看來是我小瞧你了。」
長泠目光沉沉地看了他一眼,並未多話,轉手將火精毫無留戀地拋了出去。
「銀貨兩訖,從此你我沒有干係了。」
他走的極快,頗有些逃跑的意味。
祝霄眯了眯眼睛,看向手中的火精,不禁笑道,「真是個聰明人啊。」
「這個世道,即便是聰明人,也難獨善其身。」
他身後的的雲霧中緩緩傳來清冷的女聲,由遠及近。
「你一直在附近?看來還是信不過我。」祝霄轉身,面對著茫茫白霧,自嘲一笑。
梵蓁從濃霧中走出,飄渺的霧氣從她身上散去。
她自然地從祝霄攤開的掌心中拿走火精,看向指尖之物時,目光中有怪異的情緒一閃而過。
「我不信任何人。」
她坦然承認自己的懷疑。
「作為合作了這麼久的夥伴,這話聽著還真是讓人難過啊。」祝霄慨嘆,但神情間並沒有他稱之為難過的東西。
世人都知道神帝不惜放下顏面,也要到鬼哭林去獻殷勤,但鬼哭林的蛇妖頗不給面子,次次將他拒之門外。
可實際上,兩人的淵源比世人所知要早得多。
梵蓁用另一隻手輕輕一招,雲霧似是有了自己的想法,如絲綢一般纏繞上火精。
「你該回去了,管好那些神仙,別讓他們出來找死。」
她的語氣過於輕蔑,偏偏祝霄無法反駁,他無奈地嘆了口氣,想自己被尊為神帝,不可一世,卻也只能將這六界的存亡交到另一個人手中。
這場與天相爭的鬥爭,神仙妖魔都註定只能是旁觀者。
「既然是最後一面了,我能問個問題嗎?」
梵蓁淡淡地「嗯」了一聲。
「這些東西你明明輕而易舉就能得到,為什麼還要繞這麼大一個圈子。」
無論是赤曦還是陸塵心,在梵蓁日趨強大的力量面前都不過塵埃,只要她想,火精和玄魄燈就是她的掌中之物,可她卻多次設計,借別人的手去完成這些事。
是念著過去的情誼,還是別有目的?
梵蓁卻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望著山巔之上的茫茫白霧,微微出神。
「幽其實從未離開過。」
「我知道。」祝霄並不意外,「當初雲海之中,他的三魂就已經少了一魂,否則我也不會那麼輕易就贏了他。」
「陸塵心總是在試圖將自己與幽分開,可他不知道,他所做的事情,只是在走幽曾走過的老路。」
祝霄恍然大悟,他用奇怪的目光打量梵蓁,緊跟著嗤笑了一聲。
「原來這就是你的目的嗎?我以為會更讓人信服一點。」
「這不夠嗎?」梵蓁低頭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那隻傻鳥肩負著這樣沉重的命運來到世上,我總該留下一點什麼給她。」
「那你自己呢,你有想過給自己留下什麼嗎?」
梵蓁一怔,祝霄的問題似是戳中了她的軟肋。
她緩緩合上手掌,目光始終沒有波瀾。
「不用,我什麼都不用。」
*
陸塵心和陸逢機回到國師府時,那兒的確已有人等著他們。
綏居從長泠那兒跑出來,他聽說了陸塵心等人在國師府暫住,但他是妖,不敢進國師府,只好躲在街角等。
他沒想到自己還真等到了,只是陸塵心不是從國師府里走出來的,而是從長街盡頭走來。
他懷裡抱著紅衣的赤曦,赤紅的顏色仿若灑在他身上的鮮血。
綏居怔住了,一時竟不敢上前。
「妖?」陸逢機先一步發現了他的氣息,警惕地擋在陸塵心面前。
綏居意識到自己被誤會了,急忙上前辯解。
「陸掌門,是我。」他走近后,發現赤曦的頭靠在陸塵心肩上,面色蒼白,全無血色。
他心裡一緊,但想到當初在鎖妖塔中重生的燁鳥,又安心了。
陸塵心淡淡地掃了他一眼,目光中並無別的情緒。
「是長泠讓你來說什麼嗎。」
綏居有些窘迫,他此前的確因為雲霜的緣故猶疑不定,可現在他完全想明白了,如果長泠對赤曦不利,雲霜就算活過來,也會很難過的。
「陸掌門,有一件事我實在難以啟齒,但今天既然來了,我就必定會知無不言。當初芒草鎮一戰,雲霜魂魄受損沉睡,棲息在他體內的長泠大人醒了過來,長泠大人聲稱要幫雲霜修補魂魄,找了神帝。我不知道長泠大人答應了神帝什麼,但他們見面之後長泠大人就帶著我找到赤曦姑娘,他或許會對赤曦姑娘不利。」
他說罷,卻發現陸逢機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陸塵心也毫無反應,不禁覺得奇怪。
只見陸塵心低頭看了赤曦蒼白的臉一眼,仍是淡然道,「你來晚了,長泠已經取走了火精,赤曦死了。」
赤曦死了。
這四個字在綏居的腦海中不停回蕩,他一時竟不太明白這四個字的含義。
「可...燁鳥不是不會死嗎?」
「這世上沒有不死不滅的東西。」
他抬腳往前走,從綏居身旁走過,走向國師府寬闊的大門。
國師府的守門弟子見到陸塵心身後跟著妖,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
「我要見國師。」
陸塵心沒什麼情緒的聲音讓守門弟子捉摸不定,便是他們猶豫的一瞬,強大的靈力從陸塵心身上爆發,將整個國師府都籠罩其中。
駭人的威壓幾乎讓人喘不過氣,守門弟子驚慌失措道,「稟仙長,國師大人一早就入宮覲見陛下了。」
「我要見他,晚一刻,你們就隨這國師府一同消失吧。」
神仙殺人,是會受天譴的。
可看著陸塵心冷厲的目光,沒人敢懷疑他的話。
守門弟子連滾帶爬離開了國師府,強大的結界籠罩了一方天空。
陸塵心旁若無人地走進這華麗的府邸,只有一魂的他內心分外平靜,他突然感謝這份平靜。
陸逢機和綏居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面,作為親傳弟子的人都不敢出聲,遑論別人。
他們看著陸塵心將赤曦輕放在一株茂盛的花樹下,蒼綠的葉有幾分耀眼,刺得人眼睛都在疼。
「完了,完了。」陸逢機連連嘆氣,「我此前還擔心師尊把情緒憋在心裡不好,現在倒好,他要為了赤曦姑娘遭天雷劈了。」
綏居雖說也曾是被陸塵心親手關進鎖妖塔的,可史上最強人仙的真正實力他還從未見識過。
「難道陸掌門會對那些人族下手?」
陸逢機抱著手,眼中儘是擔憂,「我還是第一次見師尊這麼生氣,他如果真的動手,千年聲譽就真的毀於一旦了。」
綏居卻看著遠處彷彿靜坐於樹下的兩人。
「可我覺得,對於陸掌門來說,赤曦姑娘該是比自身的聲譽更重要的。」
「可活著的人仍要在這世間煎熬下去,死去的人卻與這六界再無干係了。」
兩人沉默下去,畢竟真正的選擇權只在陸塵心手中。
*
此時此刻,趙國皇宮之中。
國師府的弟子匆匆進宮,生怕晚了一步陸塵心就會將國師府夷為平地,到時國師怪不到那位神仙身上,八成是他們要背黑鍋。
但他們還是被攔在了重重宮門外。
弟子對鐵面無私的侍衛道,「好兄弟,就給我們行個方便吧,否則就出大事了。」
侍衛怒目而視,「在宮裡,陛下的事就是大事!」
「你不讓我們進去,那可否幫兄弟向國師大人通傳一聲?」弟子悄然往侍衛手中塞了一錠金子。
侍衛垂眸一看,不動神色將金子收入懷中,面色不變。
「國師大人正與陛下還有宋大人在殿中議事,吩咐了不可打擾,你二人等著吧。」
二弟子苦著臉,真可謂賠了夫人又折兵,便只好等著了。
而大殿之中,趙國的大人物齊聚一堂,坐在龍椅上的卻不是趙國的皇帝,而是一位年輕貌美的女子。
身穿官袍的年輕男子向她拱手,垂頭不敢正視,「梵蓁大人,大陣已成,我們是不是該疏散城中百姓?」
梵蓁懶懶地斜靠著龍椅,看上去分外疲倦,她雙眼輕闔,纖長的睫毛輕顫。
「這是你們的事。」
換句話說,人族的命與她無關。
「那這件事不如就交給宋愛卿去辦吧。」年過半百的趙國皇帝身子微微佝僂著,溝壑填滿了他經歷歲月的面孔,一雙眸子也渾濁不清。
即便是領命,宋晨挺直的脊背也透出幾分傲氣。
方鈞子忍不住在心裡冷哼一聲。
「既然一切都準備好了,那咱們還等什麼,不如現在就開啟大陣...」
「再等一等。」
龍椅上的梵蓁驀地睜眼,目光之寒讓方鈞子不敢再開口。
「做好你們該做的,別妄圖染指不屬於你們的東西。」
方鈞子低下頭,貌似慚愧。
*
趙瀟瀟很自閉。
她「千辛萬苦」從自家親爹那裡偷來令牌,冒著性命之憂闖進宮裡請幫手,結果自己入了賊窩。
她怎麼都沒想到,並且覺得陸塵心也沒想到,國都里被收買的並非國師方鈞子一人,還有一直忠於皇帝的後起之秀宋晨,甚至皇帝本人也被收買了。
她一想到那天晚上看見坐在龍椅上的女子的情形,就忍不住嘆氣。
「唉。」
嘆息聲幽幽地消散在華美的宮殿之中,並無回應。
趙瀟瀟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從她被關進這裡時她就注意到了,那個盤腿坐在角落,始終在打坐凝神的人。
是陸思,又不像陸思。
這樣的懷疑從第一眼就存在,並深深地根植於她心裡,以至於兩天兩夜過去,她始終不敢上前與之搭話。
她看向旁邊的窗,但只能看見透進來的光,對外面的一切毫不知情,難免擔心起赤曦和陸塵心。
分別前在客棧的那番對話讓她覺得怪異到了極點,可神仙之間的事,她無從置喙。
她忍不住又嘆了一口氣。
角落的「陸思」卻突然睜開眼睛。
「姑娘,這已經是你第一百四十八次嘆氣了。」
趙瀟瀟完全沒料到那人會與自己說話,驚得像是看見了鬼。
她抱住自己縮進角落裡,彷彿「陸思」是什麼惡徒。
「陸思」見此,卻並沒有因為自己被冒犯而惱怒。
他的神情淡淡地,趙瀟瀟莫名覺得這樣的他與那一夜看見的坐在龍椅上的姑娘很像。
「我知道你在懷疑什麼,我也是陸思,只是不若從前那般,只是陸思罷了。」
也許是因為他那句「是陸思」,趙瀟瀟的防範之心稍稍放輕。
「不完全是他,是什麼意思?」
「就是我有他的記憶,他所經歷的我都知道,但在長久的生命之中,這只是微不足道的片段。」
趙瀟瀟感到難過,陸思明明曾經活生生地在她面前,可現在卻成為了別人的一個片段,甚至不是一個完整的人生。
「他不是微不足道的,對我,對青郃派的師兄弟師姐妹來說,他都是不可替代的存在。」
「陸思」並沒有因為她的話動容,而是反問道,「你會在意沙漠里某一粒沙嗎?」
趙瀟瀟咬著下唇,一臉倔強,不答。
「陸思」便繼續道,「人族渴望之長生,便是神明永世之折磨,如果太在意每一樣東西,即便是神也會難以承受,最終走向消亡。」
「你是神?」儘管心中早有猜測,趙瀟瀟仍然感到訝異,「你不會就是那位早已隕世的古神吧?」
「嚴格來說,我並未真正隕世,否則你也沒有機會見到現在的我。」幽修正了她的描述。
趙瀟瀟忍不住站了起來,「如果你是那位傳說中的神,那你應該很厲害呀,為什麼你不去找赤曦姑娘,她一直在等你!」
幽的神情難得有了些微變化。
趙瀟瀟看不懂那樣的神情,像是難過,又像是惋惜。
「神由天地而生,肩負著自己的命運和使命,赤曦她早晚會明白。」
「明白什麼?」
「她出現於世間的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