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始終
陸塵心沒有等來方鈞子,也沒有等到梵蓁。
他陪著赤曦坐在花樹下,赤曦身上的羽衣就像枯萎了的花,頹喪地垂著,他捏了個洗凈污穢的法訣,幫赤曦清理了身上的血污,卻忘了自己身上也是滿身的血。
赤曦靠著樹榦,神情安詳,透過枝葉的光在她臉上斑駁,仍然如從前那般美好。
周圍靜得彷彿時間都靜止了,國師府的弟子不知都逃到了哪裡去,只有陸逢機和綏居小心翼翼地待在不遠處。
他想起什麼似的,沖陸逢機招了招手。
陸逢機正要起身,巨大的轟鳴聲從國師府正門的方向傳來,是有人在試圖破開結界。
「怎麼這麼大的動靜,不過師尊的結界,應該不會那麼輕易被攻破吧。」
他話音剛落,強大的衝擊力便如同湧起的潮水拍在他身上,他的身體被裹挾著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最終撞在朱紅的柱子上才停下來。
結界破了。
陸逢機的身體像是散了架,渾身上下的疼痛匯聚在一起,直往心口裡鑽,他把身體蜷成一團,咬牙忍住哀嚎,卻還是有細碎的呻吟溢出唇齒。
「你沒事吧?」
突然出現的女聲讓陸逢機的腦海變成一片空白,那一瞬間,他甚至忘記了疼痛。
姽落運起妖力,儘力幫他分擔痛苦。
「抱歉,在青郃的時候,我不告而別了。」
身上的疼痛減輕,陸逢機爬起來,恰看見姽落滿是愧疚的臉。
這是在他得知了陸歸心與姽落的過往後,兩人第一次見面。
他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或者不知道姽落希望「陸歸心」會對她說什麼。
得不到答案,他便挪開目光,國師府里已是一片狼藉。
「是你破了師尊的陣?」
姽落怔了怔,「怎會,陸塵心可是接近神的存在,我可打不過他。」
神嗎?陸逢機其實從來不知道陸塵心有多大的本事,他叫了一輩子師尊的人,他其實並不了解。
「是那個人。」姽落往旁邊挪了一步,國師府的全貌落在陸逢機眼裡。
花樹之下,陸塵心若無其事地安坐,赤曦靠在樹榦上,彷彿只是睡著了。
而在他們面前,站了一個姑娘,姑娘劍指之處,是個看起來十分稚嫩的少年。
姽落手指的,是少年。
「這是...怎麼回事?」
陸逢機尚不明白現在的情況,就見與他一樣被波及的綏居從一片廢墟中站起來,撐著一口氣,踉踉蹌蹌往少年身邊跑去。
「長泠大人!您不能再錯下去了,求求您,將火精還給赤曦姑娘吧!」
少年轉過頭來,看向綏居。
陸逢機這才注意到,他有一雙與外貌全然不同的眼睛,就像身體與靈魂分屬兩人。
「火精?他就是殺死赤曦姑娘,偷走火精的賊?!」
陸逢機心裡的怒氣像火苗一樣竄起來,他也打算像綏居那樣撐著衝上去,為赤曦拿回火精,卻被姽落按了回去。
「別著急,陸塵心不會善罷甘休的,墨姝也會阻止那個人,咱們看著就好。」
*
綏居沒能到長泠身邊,便被一堵看不見的牆擋住,他往旁邊走去,發現兩側也有「牆」,他後退,身後也有「牆」,他被困在了一個看不見的牢籠里。
「長泠大人?」
長泠的目光偏冷,他沒有對綏居說一句話,而是正視那位用劍指向自己的女子。
「姑娘,我不想誤傷無辜,還請讓開。」
能用兩招就破了陸塵心的結界的人,自然不凡,墨姝知道自己不敵,卻也不打算讓步。
「我不會讓。」
「那就得罪了。」
兩人之間劍拔弩張,下一刻便要打起來,墨姝的劍卻被一隻手壓住。
她愕然回頭,「陸掌門?」
陸塵心撣去身上的枯葉。
「墨姝姑娘,這是與你無關的事。」
「怎會與我無關,主子她...」
「你真的明白梵蓁想做什麼嗎,你真的以為我們能阻止什麼嗎,我們已經別無選擇了,堅持你一直以來的堅持吧。」
堅持,一直以來的堅持。
墨姝持劍的手緩緩垂下,她一直以來堅持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梵蓁,除此之外,別無其它。
陸塵心的意思,是希望她繼續相信梵蓁。
可是知道了那樣的真相,真的還能夠相信嗎?出生於洪荒的梵蓁,懷抱怨念來到這個六界,當真還值得相信嗎?
墨姝猶豫的時候,陸塵心已經站到她面前,直面長泠。
「建木與天地共生,卻並無偉力,你展現出來的強大力量有違建木根本,你做了什麼?」
「只要我願,天地皆為我所用。」
陸塵心神情微動,「你不要命了?」
「如你所說,建木與天地共生,本談不上生死。」
「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救那隻雲雀小妖嗎,你的目的是什麼。」
長泠攤開手掌,掌心中緩緩出現一盞殘破的燈。
「還請陸掌門,入燈。」
燈的模樣能看出是件古物,其中散發出的微弱靈力卻讓站的近的墨姝感受到壓迫感,彷彿一位來自上古的古神就站在她面前。
「這是什麼?」她連連往後退了幾步,想要避開那不知來由的威壓。
「玄魄燈。」陸塵心有些出神地看著玄魄燈,緩緩道出這三個字。
玄魄燈於仙史中有記,但他其實並未見過,只是在親眼看見那盞燈的瞬間,他幾乎是憑著本能叫出這個名字,像是刻在骨子裡的記憶突然蘇醒了過來。
「你認得此物,看來我的猜測沒有錯,你就是那個唯一能開啟玄魄燈的人。」
陸塵心緩緩皺起眉,他記得仙史上記載玄魄燈是已故月神幽熒的法器,而他,乃至於幽,怎會與月神有干係。
「想要知道答案的話,不如自己看一看。」長泠就像能猜到他心中所想,將燈往前一送。
陸塵心卻沉默了。
玄魄燈是聚魂的法器,他若入陣,或許會有不能承受的後果。
也許「陸塵心」會永遠消失了。
他不著痕迹地用餘光看向樹下的赤曦,她安靜地坐在那裡,不說話,甚至沒有一個眼神,可以給他答案。
「你心裡早就有答案了,只是想要一個借口說服自己,不是嗎?」長泠的聲音不合時宜地傳來,陸塵心不置可否。
「那就讓我給你這個借口吧,如何?」
陸塵心抬眸看向他。
「總是跟在赤曦身邊的那隻螳螂的命,以及,赤曦的命。」
柳清漪幾天沒有消息,陸塵心早猜到她大概是落入了誰的手裡,但另一句話陸塵心卻不太明白了。
「火精已在梵蓁手裡,你承諾的東西根本給不起。」
「梵蓁嗎?」長泠一愕,「原來他們兩人早有勾結。不過也無所謂了,做完我該做的事,這六界怎麼樣都跟我沒有關係了。」
他把玄魄燈拋向陸塵心,陸塵心果然如他預料那般伸手接住。
陸塵心是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就像他一樣。
「你想要的答案都在燈里,看不看,決定權在你。」
燈落入手中那一刻,殘**開始自動修復,黯淡的器物綻放出微弱的青色光芒。
明明並沒有多少重量,陸塵心卻覺得手中的東西沉甸甸的,他遲鈍地意識到,是自己的心清沉入了谷底。
明明是沒有了幽精一魂的人,卻有了心情,上一次出現這樣的奇迹,似乎還是因為赤曦。
所有的跡象都在表明,這盞燈對他很重要,或者是對幽很重要。
對於幽而言,不可被理智掌控的秘密,會是什麼呢?
陸塵心消失的一瞬間,玄魄燈中突然躥出青色的火苗,玄魄燈緩緩升起,倏爾天地變色,圓月懸空,白晝化為黑夜。
「陸掌門!」墨姝驚呼,便要去奪玄魄燈。
長泠上前阻攔,兩人赤手空拳過了幾招,是墨姝落了下風。
她意識到長泠只是點到即止,識趣地退到了陸逢機和姽落身邊,而長泠守著玄魄燈,仰頭觀望,期待著什麼。
「我們怎麼辦?就這麼看著嗎?」姽落問。
墨姝無奈地搖了搖頭,「建木借天地之力,是賭上了自己的命,我們沒有勝算。」
「可我師尊怎麼辦。」陸逢機心急如焚。
晝夜顛倒,是日月神力現世的徵兆,墨姝抬頭看向空中那輪圓月,若有所思。
「那個人說玄魄燈中有隱藏的真相,陸掌門或許能在其中找到自己,也找到救回陸思姑娘的辦法。」
姽落皺眉,眼中充滿懷疑,「你信他?」
墨姝搖頭,「我信陸掌門,信主子。」
*
陸塵心一腳踏入玄魄燈,像是踩進了虛空之中,不斷墜落,深不見底。
在黑暗之中,漂浮著眾多星光,他感覺自己像是正沉入銀河裡,卻並不感到害怕,與之相反,他對一切都感到熟悉和親切,如同背井離鄉的遊子回到了家。
這裡是他的歸宿,是幽最眷戀的地方,毋庸置疑。
星河最終到底,腳似乎踩上實地,可低頭看去,仍是一片看不分明的黑暗。
星光模樣的靈氣看似無規則地飄散在空中,在陸塵心視野的盡頭,一輪滿月從黑暗中躍出,銀色的月光灑落,黯淡了星光。
借著月光,一棵樹出現在陸塵心的眼前,星光籠罩著樹,彷彿是樹在發光。
他走上前去,待盡了,他看清那是一棵梧桐。
問神峰上也有一棵梧桐,早已枯萎了的梧桐,那是神幽的真身,陸塵心第一眼就知道。
然而眼前的梧桐蒼茂,如同人的少年,生機勃勃。
陸塵心忽然意識到,他看見的是從前不知的記憶,是被幽藏在最深的地方,連作為「自己」的陸塵心也無法探知的過往。
是這個世上出現一個名為幽的神之前的歲月。
在還未有一個叫做洪荒的囚籠出現之前,創世的古神們忙著爭鬥,天地則在孕育另一些神。
靈氣馥郁的高山之巔,斷崖之上,一棵梧桐樹從裂石中探頭,在日月光華的照拂下,漸漸長成一棵參天大樹。
日神是個傲氣的神,他如同恩賜一般傾瀉日光,卻看不上世間的凡物。
月神是個溫柔的神,她喜歡用雙腳丈量每一寸山河,旅途的盡頭,是一座高山,一處斷崖,一棵梧桐。
她常常坐在斷崖邊,背靠梧桐,用一種翠竹製成的樂器演奏,樂聲隨風飄去很遠,附近的靈獸會循著樂聲前來朝拜。
在一個弦月夜,月神向一直躲在本體里的少年伸手,「出來吧,看看這個世界。」
少年小心翼翼地搭上了那隻手,他第一次用雙腳踏上生育了自己的土地,眼中儘是女子笑意盈盈的臉。
「你看,很美對不對?」
他循著女子的目光看去,漫天繁星閃爍,柔和的月光籠罩山林,像是披了一層薄薄的紗。
少年從女子眼中看出了無限的眷戀,她愛所見的一切,山川草木,凡被月光籠罩的一切,都是她心愛之物。
從那天開始,山巔上多了一個寂寥的少年。
月神忙碌,並不常來看望他,他漸漸開始渴望山下的世界,於是他從崖邊一躍而下,摔斷了腿。
他靠著崖壁一直等,終於等到那隻伸向自己的手。
月光般溫柔的女子淺淺笑著,「小梧桐,你想看看別的風景嗎?」
他毫不猶豫地點頭。
於是月神將他帶在身邊,領著他走那些曾走過的路。
少年總是走在月神身後,他看了一路她的背影,終於明白她總到山巔上看風景的原因。
高高在上的神,站在清冷的雲端,是寂寥的。
他想要到她身邊去,就像她總愛靠在他身上,他希望她站在雲端的時候,回頭也能看見一棵梧桐樹。
少年頂著滾滾天雷踏上登天的建木,從石頭縫裡長出來的梧桐逆天成了神。
他衣衫襤褸,滿身血污地站在月神面前時,卻從女子的目光中看見了深沉的悲傷。
他不理解那悲傷從何而來。
「你不高興嗎?」
女子搖頭,抬手幫他理了理亂髮,柔和的微風拂過,洗去了他滿身的疲倦和血污。
「既然成了神,就該有個自己的名字了,給自己取個名吧。」
他們走遍了世間所有的山川,她從未提過名字,卻在此時提起。
「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幽熒,我名幽熒。」
「那我的名字就是幽。」
女子笑了笑,說「好」,但她的笑只浮在臉上,眼底仍是悲傷。
那時的幽並不明白幽熒的心情,他只是執著地想要陪在她身邊,成為那些陪伴著月亮的星光。
可是不久之後,古神之間的矛盾徹底爆發,幽站在月神一邊,自然而然地加入了對抗好鬥之神的戰爭。
那是極其艱難的一戰,神與神的爭鬥使曾經鳥語花香的大地變得滿目瘡痍,天地幾乎要毀滅於那一場大戰。
但在關鍵時刻,冥池的封印鑄成,古神被拉入深淵,盤古獻祭自身,徹底鎖上了連接兩界的通道。
明月照常升起,但身為月神的幽熒卻消散於天地之間。
幽在梧桐樹下發現了玄魄燈,那是幽熒最後留給他的東西。
沒有了明月,星光變得無關緊要。
幽從此深居淺出,給那座自己誕生的山取名青郃,神仙中的大事他都會聽住在周圍的靈獸們說,卻從來不覺得和自己有關係。
時隔多年,他再次走出青郃山,是為了火神之死。
他那些年聽過太多關於火神的故事,弒神立威,分割六界,把自己身邊的好友,心腹通通送到了很遠的地方去。
那些事,有好的,有壞的,有人誇,有人罵,幽第一想到的,卻是他趕走了所有人,一個人不會寂寞嗎?
日月之神隨盤古殉了冥池封印后,人人都以為日月神力從此消失了。
但幽知道沒有,屬於幽熒的力量還藏在玄魄燈中,而火神曾到青郃拜訪他,並表明自己傳承了燭照的力量。
只要天幕上的日月沒有消失,日月神力就永遠存在。
可是強大如火神還是隕滅了,平靜的天地像是正被一張大網網住,幽不得已被捲入其中,他終於明白幽熒留下玄魄燈的緣由。
他在前往火神隕落之地的路上,遇到了日食。
太陽完全消失,儘管只是一瞬間,但他還是注意到了,有什麼東西代替了太陽,在散發著光和熱。
他看見了一隻鳥,被包裹在熾熱的火焰中的鳥,四目相對的那一刻,他隱約覺得有什麼東西改變了。
火鳥墜落,太陽重新出現,幽意識到,他或許已經不必去尋火神的蹤跡了。
他在雲端看著那隻鳥長大,化形。
陪伴著燁鳥的建木給她取名赤曦,取赤心如曦之意,是個聽上去就會讓人感到溫暖的名字。
初化形的少女天真無憂,她討厭人的雙腿,喜歡化作真身在熾熱的炎漿中打滾,然後耐心地梳理自己漂亮的羽毛。
她會在學習法術的時候偷懶,建木恨鐵不成鋼,但看見她撒嬌耍賴,還是不忍心責怪。
她跳下樹摔斷了腿,會哭鬧,會流淚,是個嬌氣的姑娘。
她會指引迷途的人走出藤澤,免於死傷,儘管那些人想要抓到她,想要拔去她身上漂亮的羽毛。
...
幽看了她很久,到最後,他甚至忘了自己為什麼看,為什麼來到這裡。
少女第一次走出自己的領地時,幽的腳步不受控制地跟了上去。
他們在一片沙棘林里相遇,少女粗心大意,差點摔倒,他接住了她。
那雙懵懂的眼睛里,有藏不住的欣喜和傾慕,就像他曾看著月神那樣。
後來建木告訴他,赤曦出世那天,睜開眼看見的第一個人是他,鳥類的印隨行為在作怪。
他們相約在穆姜國。
後來凌霄懷疑過,深居淺出的青郃神尊怎會受穆姜國民眾的供奉,在凌霄眼中,他似乎是個別有居心的小人。
但其實不過是在雲端看著赤曦長大的那段日子,他無事便會幫那些被困在饑渴中的人族降下甘霖。
在約定的日子到來之前,幽懷著忐忑的心情遊走在藤澤附近的城郭。
他因此遇見了宿命中的另一個意外。
他是經歷過古神之戰的神,輕易察覺到來自於洪荒古神的氣息。
他循著氣息找去,找到了一個奄奄一息的姑娘。
姑娘倒在陰冷潮濕的山洞之中,傷得不輕,卻睜著一雙兇狠的眼睛,盯著站在洞口的他。
「你是從洪荒里出來的。」他陳述事實。
姑娘艱難地爬起來,握緊了手裡的匕首。
「古神沒有這麼弱,你是什麼?」
姑娘毫不猶豫地衝上來,懷抱著玉石俱焚的意念,她的生命可以無數次重來,她才不畏懼死亡。
只要這個發現她秘密的人死了就好,她這麼想著。
幽遊刃有餘地招架著她的進攻,卻遲遲沒有出手了結她的性命。
「為什麼不想活著呢?」
姑娘惡狠狠地瞪來,「你會讓我活著嗎?」
「你怎麼知道不會?」
姑娘果然遲疑了一下。
幽趁機退開,免得兩人再次交手。
「你受了重傷,身上的洪荒氣息若是引來別的神就不好了,你願意換一副軀殼嗎?」
「換一副軀殼?」
幽的手虛握,抓來一條從一開始就躲在洞中的黑蛇。
「以後做只蛇妖怎麼樣?」
姑娘怔怔地看著那條蛇,心裡湧起一些陌生的情緒。
她最終還是點頭了,雖然不知道這個決定是好是壞,但她突然想要嘗試一下另一種可能。
洪荒的力量大部分被轉移到黑蛇體內,而黑蛇被幽封印,姑娘從此成了蛇妖。
她仍留在洞中養傷,幽念著自己與赤曦的約定,匆忙離去。
離開前,姑娘叫住他。
「你還會回來嗎?」
她其實完全有保護自己的能力,幽回不回來,意義都不大。
「我們也許會在別的地方再次相遇。」
姑娘微微蹙眉,但她那張臉似乎並不習慣表現情感。
「我叫梵蓁,如果再見的話,請記得這個名字。」
幽點點頭,轉身離去,他心裡念著那個赤紅如火的少女。
在那之後不久,燁鳥焚城的悲劇發生,赤曦失去了相依為命的凌霄,成為了站在雲端的神。
當幽看著躺在穆姜國廢墟之上的赤曦時,他終於明白當初幽熒看向自己的目光。
因為成為神,並非是一件好事。
他借尋找火神隕落之真相的名義,將赤曦從失落的深淵中拉了回來。
兩人回到青郃山,赤曦看上去還是從前那個天真無憂的姑娘,但凌霄的離去始終如一根刺卡在她的心上。
她愛上了問神峰上的日出日落,幽總陪著她,梧桐枝葉下,一切就像是回到了最初。
梵蓁出現在青郃山,是幽完全沒有想到的。
她似是拖著未好全的傷千里跋涉而來,奄奄一息地倒在他們居住的木屋前。
赤曦把她拖回屋裡照顧,無微不至,甚至忘了問神峰上的風景。
梵蓁清醒過來的時候,自己的手被人緊緊抓在手裡,手背上還落了粘稠的口水。
她有些氣憤地抽回手,睡夢中地赤曦驚醒,見她坐起來了,竟開始歡呼。
「你醒了!」
她有一雙過於清澈的眼睛,梵蓁有些自愧地垂下目光,看在赤曦眼裡卻是冷漠。
「咦,你不高興嗎?」
幽適時進門,他放下手裡剛做好的竹凳,「赤曦,你先出去。」
赤曦很聽話,儘管有些不情願,還是出去了。
梵蓁意識到,因為那個姑娘,幽對自己的態度並不算友好。
「我來的不是時候,對嗎?」
幽皺了皺眉,「你不該到這裡來。」
「我無處可去。」
「洪荒的力量只會日漸強大,終有一日你會將災禍引至此處。」
梵蓁的手不自覺攥緊了被子,「那個姑娘,她和我一樣,對嗎?」
生於六界之外,不受命運掌控,她們是一樣的人。
幽沉默了,梵蓁知道自己猜對了。
「我不會給你們帶來麻煩,請不要趕我走。」她從不向人低頭,那一刻卻真心低下頭去,渴望留下來。
幽發現自己看不懂她。
當初在山洞中的女子純粹得只在乎生死,如今眼前這個人卻顯得很複雜。
「只要時間夠長,你早晚會是這世間無人能夠匹敵的存在,為什麼要執意留下來呢?」
為什麼呢?
梵蓁看著單調的背面,她想起獨自在山洞中的那些日子,獨自面對的黑暗。
她一直渴望著有一日會有人出現在洞口,向她伸出手,可是她怎麼等都等不到。
特別難受的時候,就會有東西從眼睛里跑出來。
「因為我想要知道你那時候為什麼不殺我,我想明白憎恨以外的東西,我想知道那些從眼睛里跑出來的是什麼。」
一滴淚珠落在被面上,她被嚇了一跳,竟覺得比看見鮮血和刀劍還令人感到害怕。
幽無奈地嘆了口氣,轉身出去了,終於不再趕她。
從那天起,梵蓁就成了這間木屋的常客,但她會十分懂事地在日落前離開。
幽怕赤曦以後不能好好保護自己,鐵了心要她好好學習法術和劍術,她總是偷懶,梵蓁便主動站出來,陪她練習。
有了「玩伴」,赤曦果然上心許多,幽也就對梵蓁偷學的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起初赤曦愛仗著真火神力欺負她,她一聲不吭地從地上爬起來,再戰。
為了留下,梵蓁小心翼翼地討好著赤曦,儘管自己的力量一天天強大起來,她也會假裝不敵。
在梵蓁看來,赤曦不過是個總沒心沒肺笑著的傻子,是她討好幽的工具。
她一直這麼想著。
有一次兩人練完劍,赤曦非要拉著她到問神峰上看落日。
晚霞將天空染成一片火燒的顏色,把兩個姑娘的臉映得通紅。
赤曦指著她哈哈大笑,如往常那樣沒心沒肺的。
「梵蓁,你的臉也紅了,你看上去總算不那麼冷冰冰的。」
冷冰冰的嗎?梵蓁自己感覺不到她所謂的冷。
赤曦突然伸手過來,越來越近,她想要避開,卻因為習慣了討好,硬生生忍耐下來。
赤曦溫暖柔軟的指腹落在她的唇角,輕輕用力往上拉了拉。
「你為什麼不笑呢?你這麼漂亮的臉蛋,不笑多可惜呀。」
「什麼是漂亮?」
「你都不知道什麼是漂亮嗎?」赤曦訝異,隨後便皺起眉來苦思該怎麼解釋。
她想了半天,最後不確定道,「大概就是,我看著你,覺得順眼,想要親近?」
於是梵蓁知道,漂亮就是順眼,她因此覺得赤曦長得也挺漂亮的,因為別人如果這麼對她動手動腳,她會忍不住拔劍。
赤曦抱著腿,望向遠方的目光純粹而悠遠,這世間最華美的光輝似乎都落入她眼中,她望著夕陽,梵蓁卻看著她。
梵蓁似乎有些明白了,幽偏愛這個傻姑娘的原因。
「梵蓁,你以後想去哪裡?」
「我哪兒都不去。」
「可是我好想到別處去看看,神尊說的那些地方,我都想去看看,等看完了,再回到這裡來。」
幽不讓赤曦離開青郃,明面上的理由是她還太弱,出了青郃就會被人欺負。
但梵蓁知道,幽是在保護她,燁鳥的存在一旦被旁人知曉,她將走上一條殘酷的不歸路。
「也許等我變得比外面的存在都強大的那天,你就可以離開青郃,去任何你想要去的地方。」
赤曦怔了怔,梵蓁做每一件事都很認真,但當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莊重得像是許下誓言。
她笑著撲上去摟住梵蓁的脖子,笑彎了眼睛,「那我們說好了,等你變得很強很強的時候,我們就一起走出去,你也要走出去。」
「好。」
「那在你變強之前,就由我來保護你吧。」
梵蓁一直覺得她只是說了一句應景的玩笑話,因為赤曦總是愛欺負她而已。
後來的一日,兩人在山中對招,一隻發了狂的靈獸突然衝過來,赤曦竟不顧自身安危地推開了她,自己則被靈獸撞飛。
梵蓁並不懼發狂的靈獸,只是赤曦以為她弱小罷了。
見赤曦受傷倒地不起,她心裡燒起了怒火,出劍便要取那畜生的性命。
劍尖刺入靈獸身體之前,身後卻突然傳來赤曦著急的驚呼,「等等!」
她在空中旋身,穩穩落地,一眼便看見扶著腰一瘸一拐往這邊跑的赤曦。
「別動手!別動手!」
她一邊喊一邊喘,眉心因為疼皺著。
梵蓁不解,跟她強調,「靈獸傷人,怎能不殺。」
赤曦卻豎起食指壓在唇上,沖她「噓」了一聲。
靈獸害怕梵蓁的劍,不敢妄動,赤曦輕易走近,輕輕拍著它發抖的腹部。
她繞著身形龐大的靈獸走了一圈,果然在它的後腿處發現了一處傷口,斷裂的翠竹深深地插進肉里,難怪它會發狂。
梵蓁也注意到這點,收了劍,幫著赤曦給靈獸包紮。
那隻靈獸後來便賴在赤曦身邊,因為它的肚子總是咕嚕咕嚕叫,赤曦便玩笑似的給它取名咕嚕。
從那一天起,梵蓁覺得自己不能再裝下去了,與其讓赤曦保護自己,不如她保護赤曦來的靠譜。
兩人總是吵吵鬧鬧,赤曦還常常因為她與幽私下談話而吃醋,但梵蓁早就明白,赤曦和幽只屬於彼此,而她,永遠只是青郃山的客人,是收穫了最美好的禮物的客人。
梵蓁已經足夠強大,她打算離開了。但在離開之前,她希望能夠送給赤曦一件禮物,一件足以報答她給自己的一切的禮物。
然而一切美好終將迎來終結。
梵蓁離開之後,孤獨的赤曦再次迷戀上問神峰上的日出日落。
直到有一日,月亮沉下去之後,太陽卻沒有照常升起,身為神,赤曦意識到有什麼大事發生了。
她奔下問神峰,遇上了恰好要離開的幽。
「神尊,你要去哪?」
幽看著她,竟久違的想起了幽熒。
當初大戰開始前,幽熒是不是也是這樣的心情呢?
他像往常那樣摸了摸赤曦柔軟的發頂,「我當然會一直陪著你。」
赤曦卻驚惶地抓住他的手,她的心充滿焦慮,看著這個明明就在她眼前的人,卻害怕他會就此消失。
「別走,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的,求求你,不要走!」
幽看著她緊緊抓住自己的手,目光沉沉,猶豫了很久,但最終還是掙脫。
「赤曦,對不起,我不能留下。」
「為什麼!」滾燙的淚水奪眶而出,赤曦雙目圓睜,她也許從心底里明白自己阻止不了什麼,所以想要把眼前這個人的一切留在自己的目光中。「你答應我會一直陪著我的,你要食言了嗎?」
「我當然會一直陪在你身邊,但身為神的職責便是如此,這就是神的無奈。」
他的目光明明盛滿悲傷,卻強迫自己笑著,右手的食指在赤曦額心輕輕一點,就像平時哄她那樣。
他把自己的幽精之魂留在了赤曦身上,這樣便算不得食言。
「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那是幽對赤曦說的最後一句話。
因為某些原因,冥界與人界的通道被打開,天地變色,鬼門大開,百鬼夜行,無數人族被惡鬼吞噬魂魄,人間淪為煉獄。
而唯一能化解這場災難的,只有幽手中的玄魄燈。
他不得不離開青郃,奔赴人間。
玄魄燈挽救了危局,而幽也耗費了大量的力量,他拖著疲憊的身軀上天庭,要向眾神說明人間的情況,並對犯下大錯的冥主荼蘼追責。
然而等著他的,是一場早已安排好的陰謀。
他太急於辦完那些無所謂的瑣事,太想要回到青郃去見赤曦了,以至於忽略了所有的怪異之處。
當祝霄將他指為導致人界大亂的罪魁禍首,欲利用燁鳥奪取天地至尊之位時,他甚至沒能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
在兩人短兵相接時,在他們離的最近的那一刻,幽聽見祝霄輕聲說了一句「抱歉」。
為什麼抱歉呢?
他沒來得及問,身體便已經不受控制地墜下雲頭,消散的神力使雲海開出一道裂隙,他最終墜入溫暖的「海」里。
熟悉的氣息,是鑄成赤曦血肉的炎漿。
如果是在這裡,就這樣死去也不錯,不是嗎?
當赤曦在洪荒中苦苦掙扎時,幽用另一種方式陪伴著她。
在離開洪荒時,她在匆忙之下給了陸塵心一枚焰羽,陰差陽錯中,幽精與爽靈融合,讓陸塵心成了仙。
在人人喊打,四處逃竄的那段日子裡,有一個叫陸塵心的人一直在尋找她,陪伴她。
在被鎮壓在鎖妖塔下的那段日子裡,留在雲壑的胎光神魂一直在守著她。
從始至終,幽從未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