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黃沙生白花
平整的地面被挖開,再被堆成一座小山。小山的前面立著一塊木板,四周鋪滿了白色的紙錢。木板的表面並不平整,寫在上方的毛筆字卻是一絕,給主人留下了最後的證明。
哥兒的雙親站在墓碑前,早已哭不出來了。他們的淚水早已流干,只留下了一個獃滯的軀殼,料理著哥兒的後事。生父一夜白頭,老了數十年,守著孩兒的棺槨,也在守著自己的靈魂。
一道淡綠色羅裳的身影從林邊走到哥兒的墓前,失魂落魄,提著一柄長劍也沒有用上幾分力氣,嚇了他們一跳。
「羽姐兒,你是怎麼了?」
哥兒的生母走上前,盯著姑娘失神的雙眸,想要看出一個究竟。往昔,姑娘的一雙眼眸是最為動人的光彩,如今,雙眸內一片灰色。
「羽姐兒也是傷心。我們就不要打擾了。」
哥兒的生父抱著妻子,打斷妻子繼續追問的心思,也不忍妻子留在此地徒增悲傷,便和妻子先行離開了。
沒有了哥兒的雙親在旁,羽姐兒卸下了內心最後的強硬,手中的長劍掉落在土墳的一邊,跪倒在墓碑前,四面八方湧來了潮水般的無力感,壓在羽姐兒的心頭。
「楓哥兒,姐沒有能替你報仇。」羽姐兒磕在泥土,一滴眼淚也落在泥土,「姐對不起你。」
林中起風了,颳起地面上的紙錢。幾張紙錢在空中打了幾個轉,落在長劍上,顯得格外刺眼。風聲似是鄉鄰們的指責,又像是小師叔祖的嘲笑,指責羽姐兒的弱小無助,嘲笑羽姐兒的痴人說夢。
羽姐兒直起身子,額頭和頭髮還沾有幾塊泥土,急忙擦掉了眼角的淚水,看清了墓碑上的毛筆字,心中又是一痛,果斷地抽出長劍,橫在自己的脖子。
「姐對不起你。姐這就下來賠罪。」
長劍橫在脖子,卻沒有往左右一揮。
林中的風聲越發大了,大得不像是一陣簡單的風。羽姐兒放下長劍,感覺腦袋有些發懵,看不清楚森林內的左右。林中的一棵棵大樹只有一個模糊的輪廓,變得怪異而扭曲。大風的風聲像是一曲狂歡的樂曲,又像是一首悲傷的輓歌。
近旁的土墳也是在左右搖晃,轉到羽姐兒的四面八方。
「誰!你們到底是誰!」羽姐兒舉著長劍,質問四面八方的森林。
不大的森林竟有一股回聲,層層傳遞著羽姐兒怪異而可怖的聲音,如同一個冤魂在控訴。四面八方都是相同的聲音,詢問敵人的身份,也是在詢問自己的身份。
羽姐兒一個沒站穩,平地上摔了一跤,甩出了手中的長劍。
長劍沿著地面轉了幾圈,竟和四周的森林融為一體,開始左右搖晃,彷彿在嘲笑羽姐兒的懦弱和無能。
一道淡綠色羅裳的身影從林邊走了出來,竟是走得筆直的道路,一把抓住了左右搖晃的長劍,走到羽姐兒的面前,遞上了冰冷無情的長劍。
「你不是要自殺嗎?為什麼又停下了?」
羽姐兒接過長劍,卻像是長劍本就在自己的手上,看著眼前的身影覺得頗為熟悉,聽到的聲音也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你是誰?」
「我是誰?」她站起身子,一甩淡綠色的長袖,「我是來告訴你決斷的人。」
「什麼決斷?」
「自殺啊。」她彷彿聽到了有趣的笑話,踩著旋轉的天地,「嵐可羽,你不是要自殺嗎?為什麼你要停了下來!」
她的話敲響了嵐可羽世界內的大鐘,驚醒了混沌內的嵐可羽。
「對啊,我是要自殺的。我在幹什麼啊!」
「對啊,你是要自殺的。你在幹什麼啊?」她輕笑著,傲然立於旋轉的天地,每一分的笑聲都是在嘲笑嵐可羽的懦弱。
她輕輕地走上前,抓住了嵐可羽的手,一同握住了冰冷無情的長劍,懸在嵐可羽的脖子,輕聲細語道,「只需要輕輕一下,你便可以了卻內心的痛苦,為你可憐的小哥贖罪。快點,動手吧。」
耳邊的聲音多麼熟悉,像是從內心而來,對著自己輕聲低吟,解答了內心的困惑,指出了明亮的道路。
「可是?」嵐可羽的內心動搖了。
「可是什麼!」她的臉龐扭曲了,力氣猛然間大得嚇人,抓住劍柄,想要斬向嵐可羽的腦袋,卻是落了一個空。
嵐可羽鬆開手,避開致命的一劍,雙手撐著地面,連連後退,後背滿是冷汗。
「你到底是誰?」
她提著長劍,放聲大笑,笑著嵐可羽的可憐和無知,一揮衣袖,扯下臉上的偽裝,赫然是與嵐可羽相同的容貌,「你看我是誰!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就是另外一個你啊!你不是想要自殺嗎?我出來幫你了啊!」
她放聲狂笑,提著一柄長劍舞向四周,隨著天地一同旋轉,舞出最為可怕的舞姿,是舞台上明媚動人的主角,也是天地間最為猖狂的瘋子!
隨意揮動的劍影來自四面八方,也就去向四面八方,堵住了嵐可羽的去路。
嵐可羽躲避著劍影,雙手撐著地面,想要逃脫劍影囚籠,卻像是停留在原地,忍受著劍影的威脅。
「若不是因為你困在城中,耽擱了一夜的功夫,延誤了最終的時機。楓哥兒豈會病重而死,屍骨埋於黃沙之下!」
她揮舞著長劍,每一次的劍尖都快要戳中嵐可羽的胸膛。
「可是,楓哥兒病重,我進入帝都偷盜,難道我就沒有冒著生死之危嗎!楓哥兒家無餘財,是靠著我每一次偷盜來的錢財續命,難道我就沒有半分功勞嗎!難道我的錯誤就必須以死賠罪嗎!」
揮舞著長劍的她一愣,繼而變成氣憤。晃動的劍尖指著地面上弱小的嵐可羽,她獰笑道,「胡言!你這是在為自己推脫!全部都是一派胡言!」
始終晃動的劍尖終於瞄準了方向,她舉著長劍,奮力地向前一刺。
一道白光降臨在嵐可羽的面前,一隻潔白的手捏著了長劍的劍尖,手指微微用力便奪走了她手中的長劍。
「你?」她有些詫異,隨後恍然大悟,「難怪你可以出來了!」
她的身上燃起了紫紅色的大火,彷彿是深淵內的哭訴,任由火焰燒上全身,就在火焰內放聲大笑。
大火熄滅了,笑聲停止了。
白光下的人影回了身,雙手捧著長劍遞到嵐可羽的面前,「姐,不要怕!」
「楓哥兒!」嵐可羽撲了上去,撞掉了楓哥兒雙手上的長劍,抱住白光的楓哥兒,泣不成聲,「姐對不起你!」
「姐,莫怕。我在這裡。」楓哥兒拍了拍嵐可羽的肩膀,輕聲安慰道。
嵐可羽鬆開了楓哥兒,雙手揉著楓哥兒的臉龐,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楓哥兒,你還活著?」
楓哥兒調皮的一笑,「姐,你覺得呢。」
土墳悠悠,斯人不在。
「姐,莫傷心,這是一件好事。」楓哥兒擦掉嵐可羽的眼淚,「姐俠肝義膽、古道熱腸,喜歡幫助鄰里鄉親。我患了重病。姐先是幫助我雙親照顧我,后看到我家中錢財散盡,冒險闖入帝都,不惜性命,偷盜名畫。姐做的事情已經夠多了,不需要再自責了。我重病難醫,藥石無用。此舉反倒是解脫了我,不必再去忍受病榻上蝕骨之苦、鑽心之痛了。」
「對不起。姐對不起你。」嵐可羽翻來覆去,只有這兩句話。
「姐,不必自責了。」楓哥兒站了起來,凝望著蔚藍色的天空,眼睛內還有幾分不舍的神采,「我最後可以看到明媚的天空,已經知足了。」
一點點明亮的光團從楓哥兒的身上飛出,飄向了上方的天空,去往他最為嚮往的地方,忘卻了人間的煩惱。
嵐可羽向天空叩首,向楓哥兒賠罪。
嵐可羽被脖子上的冰冷驚醒,發覺自己舉著長劍懸在自己的脖子,脖子上已經有淡淡的血痕。
長劍落地,砸出幾個聲響。
「楓哥兒!」嵐可羽重重地向土墳叩首。
木質的墓碑上被微風吹過,長出了幾朵淡白色的鮮花,圍繞在墓碑的四周。淡白色的花朵飄浮在空中,越發的明媚可人,似乎是對天地的回答。
林邊傳出一個沉穩的腳步聲,停在嵐可羽的身邊。僕人打量著墓碑的花朵,又瞧著叩首的嵐可羽,沒有造次和魯莽,沉默地站在一邊。
「為什麼你來了?」
嵐可羽挺起身子,擦掉了眼淚,拿起地面的長劍。
「我大哥讓我過來帶個話。你若是不打算尋死,還對生活有一個盼頭,可以來到我們的庭院。我大哥可以教導你。」
「我不去。」嵐可羽乾脆利落地回道。
「這可太好了!」僕人喜上眉梢,興奮地搓著雙手,心中的憋悶一掃而空,「那我就不打擾了!告辭!」
「不。我選擇去。」
嵐可羽起身,握著長劍,向土墳行禮,漂亮地回身,又回到了英姿颯爽的狀態。
「不是。你怎麼能出爾反爾呢!」僕人氣不打一處來,指著嵐可羽半天說不出話來。
「我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