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尋找
每每她提起,妙妙和衛來就換了一副面孔,彷彿失憶了,他們不記得她從哪裡來,更不知道誰是蘇友仁。妙妙會用爪子撓撓耳朵,裝模作樣地問衛來:誘人酥,老衛,是什麼好吃的,沒吃過哎,老夫不知,老夫不知。
衛來則擺出更疑惑的表情,信誓旦旦地說:他從來沒見過這個人,要是見到了,第一時間將他揪到她跟前,任由她發落。
衛來和妙妙的本事,蘇醒已經了解了三四分。他的法術覆手即可成,怎麼可能找不到那個惡人!既然求助無用,她打算靠自己手刃仇人。小樓的後門有一座隱藏的雲梯,是衛來專門為她設計,供她出入凡世採購食物所用。石頭台階從後門延伸,由上而下,蜿蜒如龍,插入桃源市的喧囂繁華之處。梯子兩側,有結實的護欄,任憑翻騰也掉不下去。暴雨傾盆時也不必擔心,它安穩地懸空而立,沾不上一滴雨水。第一次踏上雲梯,蘇醒嚇得心都卡到了嗓子眼。妙妙在前頭帶路,健步如飛,她卻抖抖索索,伸腳探著,伸手抓住欄杆,附身見下端是瀰漫的雲層,愈發手軟腳軟,癱在地上。
妙妙沒有回頭,它團了爪子,津津有味地欣賞著蘇醒的困窘,順便看了看滿天的麵包雲。手腳並用,連滾帶爬,蘇醒總算趕上了妙妙。她的牙齒顫抖得咯吱咯吱響,渾身抖如篩糠。妙妙好死不死地提醒她:「小蘇蘇,以後走這條道的機會多著呢。你要找那什麼誘人酥,每天都能從這下去找找看。」
仇恨的火焰點燃了勇氣。血氣上涌,蘇醒就當是大哥出現在了雲梯盡頭。她跌跌撞撞衝下去,腳落在堅實的土地上時,臉上淚痕斑斑。雲梯的終點在一條隱秘小巷裡,她和妙妙突兀現身,並不會被周遭的人察覺。
妙妙順勢跳上蘇醒肩頭,毛茸茸的小爪子將她的臉擦拭得乾乾淨淨。「孺子可教,老夫甚慰!」
它肯為她用心良苦,她怎麼不深深感激。由此,菜譜里多了各式各樣的魚。
下了雲梯,不過是邁開的第一步。做完了每日的餐飯衛生,她便偷偷溜出去,暗暗打探。桃源市裡有幾個靈活的小乞丐,她塞給他們一點錢,把蘇友仁的畫像交給他們,叮囑說,只要找到畫上的人,她會給他們一大筆錢。她絕不是空口白話,店鋪里,的確有很多年她能挪用的銀兩。
世間人,誰沒有見不得光的秘密?誰沒有想重回來過的衝動?記憶回收站的門為他們打開。他們來過,用大把大把的銀票,換取餘生安穩。沒了某段記憶的折磨,他們就能自欺欺人過完這一生。銀錢來得太容易了,衛來隨手將它們扔在一樓廚房后的儲藏室里。妙妙呢,它喜歡銀錢珠寶撞擊的叮噹聲,偶爾去裡面打個滾兒,至於怎麼使用,它從來不發表意見。蘇醒來時,衛來將儲藏室的鑰匙給了她,明明白白告訴她,店鋪里不缺錢,只缺將這堆破爛揮霍一空的人。
蘇醒精打細算,自覺將每一筆都花到了刀刃上。但灑出去的銀子,卻出人意料地石沉大海。小乞丐倒是天天在她指定的地方碰見,卻從沒帶回有意義的消息。她只聽他們說,蘇友仁回過王老爺府上,從此人間蒸發,憑空不見了。他住過的屋子已經被別的下人佔了,使用過的東西統統被扔掉。府上的門房告訴說,蘇老爹一家背信棄義,拋了老主子,去了更好的主人家,新主人家在西邊的桃源市裡。
蘇醒不甘心,特意喬裝,雇了最快的馬車,去王老爺府上打探。門房沒認出來她,以為是蘇老爹的新主人來摸老底。他歡天喜地接過銀子,講評書一般,把自己僅有的見聞,添油加醋地抖給了蘇醒。
按照門房的說法,應該是在蘇醒被救后的一兩天,蘇友仁回來了。他給了王老爺很大一筆錢,拿走了全家的賣身契。他沒看住大少爺,害得大少爺染上了煙癮,王老爺恨毒了他,要不是看在錢的份上,他早喚上家丁亂棍把蘇友仁打死了。
看到蘇醒直直的眼神,門房不好意思地補充說,當然了,蘇友仁是個慫包,但蘇老爹忠厚老實,蘇醒手腳勤快,長得水靈,這對父女,是最稱職的下人。
她這輩子,只配做個稱職的下人嗎?呵呵!
蘇醒自嘲地笑了。如果命運循規蹈矩出牌,她沒有異議。但偏偏上天給她開了一道窗。單純的少女蘇醒在醉紅樓死過一次,在荒山野嶺被親哥打死過一次,如今的她,睜大了眼睛,要看看高高在上的主人,如何被死亡追逐嬉戲。
她專門打探了王家的消息。
大少爺的煙癮斷不了了。老爺喝令,下人連土煙都不敢抽,怕大少爺聞到一絲煙味犯病。大夫人心疼兒子,趁著老爺外出送他去城裡的煙館過了最後的一回癮。他躺在榻上,眼神空洞,枯瘦如柴,雞爪子樣的手緊緊抓住煙槍,至死都扣不下來。
白髮人送黑髮人,王老爺在兒子的墓前哭得死去活來。倒不是他對兒子的愛有多深沉,這個不爭氣的兒子,是王家唯一的男丁,是要繼承基業,延續香火的。
在他最後一次哭暈醒來的時,孤零零的油燈前,立了兩個人影。高瘦的男子看著很熟悉,他想了想,腦中卻是空白的。他認得一身紅裙的女子,是他預備了讓兒子收房的丫頭蘇醒。
蘇醒決意要來。對她心存不軌的大少爺走了,讓人忘了他,抹掉他在這世上的印記,是最快意的復仇。她想推王老爺一把。蘇醒原本以為,衛來會拒絕隨自己故地重遊。但他說,「開門做生意,只要價碼合適,上門服務不是問題。」
他搬了椅子坐在床前,食指放在唇上,「噓——王老爺,不要浪費精力喊人了,你的下人們,你的妻妾們,是聽不見的。」
王老爺沒有因為悲憤沖昏頭,他活了大半生,遇見過許多奇奇怪怪的事情,驚訝在臉上浮現不過幾秒,他便換了談判的口吻:「你們來做什麼?蘇醒,大少爺死了,你滿意了吧?」
她當然滿意。但這滿意始終抵不了失去老爹的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