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戲弄
她說,「老爺放心,我們是來幫你的。」
「嗯,並且想跟你做一筆不錯的生意。」衛來趁機抓住了王老爺的手。「你的生命線很長,足夠再生一個兒子。王老爺,忘掉這個不孝子,你的一生大概還能如你所願。」
「我——」王老爺轉著眼睛,一切的算計都被衛來收在眼底。
「你並不愛他,你只是需要一個繼承人。那麼,記不記得他,有什麼分別?關於他的記憶,不如刪了更好。」衛來循循善誘。
說服商人比說服實誠的老實人容易得多。利弊在算盤上清清楚楚,王老爺很快同意了這筆生意。他給了衛來一百兩銀子,衛來抬手之間,大少爺的記憶已經蕩然無存。淡淡的乳白色光暈閃了幾閃,飛入木盒。
看看,不過是太粗淺的回憶,根本抵不過時間的沖洗。
出了王家的院子,衛來縱著蘇醒,陪她走了一段路。蘇醒喃喃自語,說了很多話。每一棵樹,每一個草垛,都有童年的趣事。兒時的歡樂簡單而短暫,她早早明白了生活的艱辛,因此,那些快樂的瞬間彌足珍貴。
衛來看著蘇醒的臉,恍然以為星河尚在人世。他已經失去了奢望的能力,只願這樣看著她就好。至於她想做什麼,只要不太出格,便由著了。但他低估了蘇醒的堅韌和執著,換個詞說,應該叫頑固。不管給她什麼樣的生活,讓她有什麼樣的閱歷,她最心心念念的,還找到蘇友仁。
執念殺死了她,又滋養著她。
最初的她,尚有對新鮮事物的好奇,對衛來和妙妙,也存著敬意。時間不經意流淌了幾十年,她還是少女模樣,但心已經蒼老如步入耄耋之年。
前來店鋪做交易的客人,有將戰友推去擋了炮眼而獨自偷生的老兵,他懺悔著罪行,恨不能已死代之,卻又惜命如金。
賣了女兒苟且偷生的婦人,戴著金銀首飾,跑來傾吐對女兒的思念。真是可笑,有時間來掉眼淚,不如想想怎麼把女兒找回來。
這些顧客,個個都裝著陰沉沉的秘密。記憶回收站是黑漆漆的枯井,他們毫不遲疑地將回憶扔進去,以為從此奔向光明。秘密聽多了,悲劇看多了,心就漸漸硬了。一開始,蘇醒的心裡咯噔咯噔響,妄圖衝出去跟那些顧客理論個高低。等發現顧客早就是妙妙千挑萬選的,她又試圖說服妙妙和衛來。
他們垂著頭,像是被老師訓斥的學生,連連點頭說:「知道了,知道了。」
當清脆的風鈴聲響起,衛來又露出招牌式的笑容,為那些人除去記憶力的污垢。偶爾,他和妙妙會去城裡放縱,回來時,一人一貓總會朝食物里加點客人們取不走的陳舊記憶,服食之後,會大哭,會大笑,捶胸頓足,嗚呼嚎啕,將極端的情感展現得淋漓盡致。
蘇醒看他們的目光,漸漸冰冷。她得出了結論:這一人一貓,不過是因為太過無聊,才將自己撿了回來。他們對自己的感情,就像待一個杯子,一雙筷子,一件新奇有趣的物品。熱度過了,他們自然就把她忘了。
他們有大把的時間需要消磨。衛來寧可縮在房間里,搗騰一些新鮮玩意兒,或者坐在屋脊上,細數滿天星辰。他就是不願意,抬抬手,將蘇友仁的位置指出來。妙妙又慣愛推脫,不論她問什麼,他總能岔到別的話題上去。
蘇醒決心在死胡同里打轉,她發誓要找到蘇友仁。由此,店鋪里的事,那些無關緊要的,她統統放了下來。貨架積滿了灰,衛來翻遍了衣櫥,找不到乾淨的衣服,妙妙的房間已經亂得下不了腳。好在沒有蘇醒時,他們稀里糊塗地過了幾百年,對混亂邋遢的生活習以為常。蘇醒不做事,衛來揮揮手,鋪子里的一切又整潔如新。妙妙偶爾抱怨幾句,蘇醒冷眼一橫,它便喵嗚喵嗚哼哼唧唧,找個地方,團了爪子睡懶覺。
一百年了!
蘇醒的執念耗費了大部分普通人的一生的壽命。值得嗎?當將死的蘇友仁就在眼前時,答案顯得毫無意義。
興許是迴光返照,蘇友仁死氣沉沉的臉上竟然有了點兒生機。那年的事刻在了腦子裡,他怎麼能忘掉!
「小蘇,我怕極了。我真的不是存心要害你和老爹。我忍不住,大煙太香了,」但他的味蕾和嗅覺,早已辨不出大煙那噬骨入髓的香氣了。瘋狂過後,他害怕到了極點。打死了親爹,親妹子生死未卜,他沒臉再回王老爺家,也沒了活下去的勇氣。
都是這隻手害的,如果沒接過煙槍,日子還能正常地過下去。蘇友仁發了狠,瞧見路邊有一塊光滑的大青石。他端了右手放上去,撿起一塊小石頭,閉上眼睛砸下去。咚的一聲,石頭識趣地砸偏了,他賭氣,再來,石頭沒拿穩,滾遠了。
「中了邪了!」明明沒有抱定必死的決心,他卻跟一塊石頭鬥氣。不規則的石頭被他踢著,咕咕咚咚滾了好遠,他追上去,正打算補一腳,裂開口子的布鞋碰到了一雙油光鋥亮的皮鞋。皮鞋的主人彎腰,撿起石頭,兩隻手換著顛來倒去,他笑彎了眉眼,看上去相當和善,他說,「要不要我幫你?砸斷一隻手,好像不是特別難的事情。」
他訕訕地回絕了:「不,我只是踢著玩的,你說什麼,我聽不懂。」
眨眼間,石頭在來人掌中化為粉末。他不經意地吹了吹,粉末散去,「你以為,打死親爹,捶壞親妹子這種事,能讓你好好過完這輩子嗎?它們會纏著你,你爹會在地下睜大了眼睛等你。地獄里,有鬼差,拿了鋼刀,將你鋸了又鋸,第二日,你身體完好,鬼差又來,把你鋸成碎片。日復一日——」
他捂住耳朵,蹲在地上,像喪家犬,痛苦地哀嚎。
「哎呀,我不過隨便說說,」男子嘻嘻地笑著,打了個響指,蘇友仁跟前,多了一大疊銀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