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當時青春年少
知書,知輸,她明明知道自己輸得一塌糊塗,卻倔強地抱著快要熄滅的溫暖,不肯撒手。那樣的固執而果敢,一瞬間,觸動了蘇醒的心弦。蘇醒見不得這個中年女人隱而不發的眼淚,當即塞給她一塊貓爪圖標。
原本,出門尋找顧客是妙妙的工作。
這天,蘇醒卻粘在妙妙身後,一起出了門。
自從將感情的重心從復仇轉向了愛情,蘇醒的關注點漸漸延伸到店鋪內大大小小的事物上。她提出跟妙妙一起尋找顧客的時候,衛來正喝著她泡好的西湖龍井,不加思索便應了。妙妙非常不滿,嘴裡哼哼唧唧,一刻也不離,緊緊地捂住了橘色的布包,生怕蘇醒搶走它的貓爪圖標。
蘇醒順著它全身炸開的毛,極其溫柔耐心:「老貓,我就是好奇而已。」
「重色輕友,見利忘義,狼狽為奸,不三不四……」妙妙幾乎將它所學的成語都念了一遍。
「行了啊,再念下去,沒有魚吃了。」蘇醒說得漫不經心。最後一個字音落下時,妙妙識時務地閉上了嘴巴。
不過短短百年,妙妙的胃已經被養刁了。跟招攬顧客的工作比起來,它覺得還是小蘇蘇做的魚更重要。帶著滿肚子的不樂意,它將蘇醒引到了一家不起眼的餐館。餐館開在大學邊上,菜譜稀鬆平常,並沒有多少特色。唯一出挑的地方,是用五顏六色的紙條粘貼起來的留言牆。有些紙條已經褪色,字跡泛黃,顯而易見,經歷了時間的雕琢。畢業的學生念舊,時不時回來坐一坐,天長日久,這家店的生意到也不錯。
但今天,店裡食客寥寥,僅有一個女人背對街面坐著,桌上空空蕩蕩。她沒有點餐。
胖胖的老闆走過來,抱歉地對蘇醒說:「不好意思,打烊了。」
大中午,正是用餐時間,蘇醒不解:「你店裡不是還有一個客人嗎?」她說的那個客人,消瘦的雙肩距離地抖動著,餐桌下的垃圾桶里,已經裝了半桶抽紙。蘇醒看不見她的臉,從背影判斷,她應該是一個氣質出挑的女人。
老闆不願意過多解釋:「對不起,今天小店不營業。」說著,他將暫停營業的牌子掛到玻璃門把手上,伸手做了一個送客的姿勢。
懷裡的妙妙不安分地扭著,蘇醒想想,退了出來。它跳上肩頭,附耳輕聲說:「等等,有趣的在後面。」
蘇醒知道,妙妙能感受到人類的情緒波動,它對每一種濃烈的情感充滿了好奇。她聽了妙妙的勸,在街對面的一家蛋糕店,耐心十足地等著。當妙妙解決掉第五塊彩虹蛋糕時,坐在餐館里的女人出來了。胖胖的老闆跟她說了幾句,她木然地點點頭,眼神空洞。
蘇醒衝出去,妙妙死死地拽住了她的裙子:「拜託,小蘇蘇,你這樣會把客人嚇跑的。」
接下來,妙妙給她展示了萌貓如何勾搭人類的教科書級演技。
那女人沿著河邊,走走停停,在木質長椅坐下來。天下之大,她卻不知該何去何從。手在提包里摸索了一陣子,她拿出一疊整整齊齊的紙條,直愣愣地盯著。
妙妙輕輕靠近,喵嗚喵嗚,低低地叫著。它的叫聲,聽著乖巧溫順,再聽幾聲,卻似委屈得不能再委屈的哽咽,聽得人莫名難過。即便早就見識過這老貓的絕招,但蘇醒的心還是忍不住顫動。
擼貓之病,藥石無醫。貓呀,這叫人愛恨兩難的生物!
貓叫聲將女人的情緒拉回了現實。她低下頭,見腳邊蹲著一隻肥胖的橘貓,琥珀色的眼珠,可憐巴巴地望著自己。盤旋在眼裡的淚,終於落下來,滴在橘貓的耳朵上。橘貓嗚嗚的叫著,一聲聲,都似她心頭的哭喊。
「小可憐,你是在為我難過嗎?你也被拋棄了嗎?」女人彎腰,興許是同病相憐的緣故,她將橘貓抱起來。眼前的橘貓觸動了陳舊的記憶,兒時住在老屋,她也養過一隻橘貓,胖胖的,特別粘人,睡覺的時候總是鑽她的被窩。所有的秘密,她都跟它分享。它陪她走過了九年義務教育,在她青春的悸動萌芽之初,安靜地在她和他常常碰面的梧桐樹下,永久地睡著了。
呵!青春懵懂。多麼美好而純粹的字眼,如今只能在記憶里漸漸枯萎。
女人輕輕地撫摸著橘貓的腦袋,喃喃自語:「後來的秘密都來不及跟你細說,都說貓能通靈,如果你跟它靈魂相見,替我問問它,這些年,它過得好嗎?」
後來的秘密,該從何說起呢?
當蝴蝶開始輕顫翅膀,當鴿子銜來從遠方帶回的羽毛,當一切的美好都發生在最該發生的地方時,她的心開始微波蕩漾。
最初的心悸是鮮活而明亮的。
那晚,晚自習結束的鈴聲響起,她背著書包下樓梯。還有幾個月就要畢業會考了,她下定決心要考入市裡的重點高中,一邊走,一邊在腦中演練解不開的方程式。
教學樓的燈突然黑了。
哇哇!
有人大叫起鬨。男生們開始躁動,班上本來就有誰喜歡誰誰誰的謠傳,趁著黑暗,有的男生開始嚷嚷,XXX我喜歡你。人群中爆發出陣陣鬨笑,青春的荷爾蒙粗暴地擴散。大家試探著,推推搡搡,有女生在台階上站立不穩,嚇得啊啊尖叫。她被擠到扶梯邊,抓住護欄的手,快要被擠開了。
「小心!」黑暗中,某個男生拉住了她。他的手臂圍成一個圈,將她環在裡面,穩穩噹噹。彼此的呼吸近在咫尺,她聽到他的心跳得很快,砰砰砰砰,是令人愉悅的鼓點。
唰!
燈亮了!
那麼刺眼。她別開眼神,卻用餘光偷偷地看他。她知道他,成績總是排在最後幾名,住在她家那條巷子的末端,桌子里塞滿了各種武俠小說。他是班裡的活寶,運動健將。老師們總是為他的成績頭疼,只有每每看到他在運動會上拿回的獎盃,才稍稍欣慰。
同一個班上,前面兩排座位與最後一排,是兩個截然不同、鮮有交集的世界。如果不是今夜突然停電,她和他大概僅僅是碰面點頭的同學關係。命運卻偏偏在這一刻,旁逸斜出,為他們二人拐出一道分叉路。
她紅著臉,道了謝,他卻木然地站著,兩隻手臂還保持著環抱的姿勢。
「張明理!」她焦急地喚他。周圍的同學已經開始起鬨。
「哦。」他獃獃地應著,放開手。
「趙知書!張明理!」有人帶頭大喊起來。
「在一起!在一起!」呼聲更高。
她窘迫地望著他。他真高!仰得她脖子都酸了。
「散了啦!散了啦!」適才的呆愕已經無跡可尋,他還是平日里那個嘻嘻哈哈、弔兒郎當的張明理。
他在班上人緣好,起鬨的人聽了勸,很快就散了。但她心裡的漣漪卻久久未息。接連好幾天,她都在走神,回味他將自己環抱住的短暫片刻。他的呼吸,他的心跳,如同餘音繞樑,終日不絕。好感持續發酵,她忍不住偷偷看他。放學路上,她躲在巷口高大的梧桐樹背後,向他的背影行注目禮。
某個周末,夜幕悄然拉開,她一如往日,站在樹后。等待與偷窺成了每日功課,如果不按時完成,她心裡就如貓撓一般坐立不安。
他來了!
手斜斜地插在兜里,背包隨意地在右肩搖晃,步伐輕快跳躍,的確是天生的長跑健將。他的身影自帶濾鏡效果,在她看來,是瀟洒不羈、風度翩翩這些形容詞的最佳解釋。
近了!
他忽然扭了頭,風馳電掣般衝到跟前,臉上滿是燦爛的笑容:「你跟蹤我?」
她急急地擺手,嘴巴努力了半天,卻說不出一個不字。舌頭打結了,她愣愣地點頭,又拚命搖頭。
他嘴裡叼著狗尾巴草,伸手撐著樹榦,攔住了去路。暖黃色的路燈光線明明暗暗地塗抹在他的發梢上,風過,發梢隨著搖搖擺擺,滿頭的光跳躍起來。她忽然覺得口渴,喉嚨不自覺地吞咽了好幾下。
「張明理!」
「嗯?」他笑得格外沒心沒肺。
不知從哪裡竄出來的惱怒,將她滿心的情愫一棒子打散了。她咬咬牙,「讓開!」
「喂!他們都說你暗戀我,這是不是真的?」他拿開手,狗尾巴草在嘴裡轉來轉去。看樣子,他不過是為了求證,僅此而已。求證之後呢?會為多了一名追求者而沾沾自喜?還是會將她放在心裡?
顯然易見,是前一個選項佔了上風。
她憤怒地瞪他,逃命一般往家裡跑。持續多天的暗戀之火滅得乾乾淨淨,她依然是老師們格外看中的趙知書,人如其名,是只愛啃書的好學生。此後,她與他,看上去依然是兩條平行線,她不知,有些印記,即便是淺淺一道,刻下了,便無法磨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