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越過馬修思維特(二)
【下午三點,新奧格歐洲支部,醫療區】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達莉婭緩緩坐了起來。
病房仍是之前自己待的那一間,因為醫生還是之前那一個。
「下午三點,要走就走,但床給你留著。」
達莉婭聽出了醫生話語中對自己的嘲諷與不滿,情有可原,她想。
自己大可以去找薇歐拉討說法,但肯定沒用。她不過是個聽命令聽慣了的人,有什麼自己的想法呢?
更何況就算她承認了自己所做的不對,應該看在情分上放青木一馬,就算她道歉懺悔了,青木也不會復活,自己也不會感覺好些。
別再去見她了。達莉婭想道。
「不,我哪都不去。」達莉婭說道。
「或許你應該去些地方的。我檢查了你的身體,從最開始的重傷到現在的行動無阻,你只花了一天不到的時間,而且幾乎是自愈。」年輕的醫生繼續盯著手上的表。
「是,我的體質特殊。你說,我應該去些地方是什麼意思?」達莉婭問道。
「既然身體已經沒了毛病,為什麼不繼續去做你該做的事?」醫生抬起頭來,看著達莉婭。
「該做的事…要是我是醫生,我就知道自己該做什麼,我就能像你一樣救人,為別人解除痛苦,但我不是,我現在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救人嗎?你想救人嗎?」原本一直板著臉的醫生露出了和善的微笑。
「嗯。」達莉婭點了點頭。
「你覺得,救人是指像我一樣坐在辦公室,按照時間做些機械可以做得更好的事,進行一些微不足道的研究嗎?」
「但醫生救的人一定是最多的。」
「不,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在這工作了有七年了,我發現如果想真正的救人,就必須上戰場。而那些真正需要去治的病,不出在人身上,而出在這個社會上。」
醫生輕輕哼笑了一下。
「但我無能為力,我沒有你這樣的強健體質,我甚至連異礦核心植入都挺不過去。我更沒有能改變社會的力量,我所能做的,也僅僅是在這裡照料你們。」
「社會…我沒有真正接觸過你所說的社會,我沒上過學,只在九龍島的戰士培訓那裡讀過幾年書。」
「噢,這麼跟你說吧。你們去出任務,去殺人或者被殺,事後就需要醫生來給那些活著的人治療,病也只是活的人身上才有。」
「但什麼東西導致有人死呢?」醫生問道。
「武器。嗯……」達莉婭補充了一句。「人。」
「嗯。武器是由人來用的,所以是人殺死了人。但人是被社會所影響的,所以是社會殺死了人。異獸能對人類造成這麼大傷害,也是背後有人在驅使他們。新奧格一開始所對抗的,的確是異礦帶來的災難本身,但現在我們所對抗的,是人。」
「可我們從未想過去對抗社會,或者說去引導它,讓它不再孕育那些傷害別人的人。唉,你受的是新奧格的教育,也許你不能理解我接下來所說的話。」
「但感染者是無罪的。病人的病是罪嗎?人們因為他們的行為而對他們抱有仇恨,但感染者之所以如此,不也是因為人們對他們的仇恨嗎?」
「他們不是弱小的群體,相反,他們有世界上最強的力量。因而他們的報復與暴行讓人膽戰心驚。於是人們變本加厲地恐懼他們,仇恨他們,他們也變本加厲仇恨普通人,變本加厲地殺戮作亂。」
「但他們都沒有錯。這仇恨是社會帶給他們的,他們個人的力量與想法是對抗不了社會的環境的。但新奧格有這能力的,有這種可以改變一切的能力,我們不是做不到,只是不願去做。」
達莉婭舉起了手掌,打斷了醫生的話:「醫生,你從哪聽到這些話的?」
「算了…你就當是我這個憤世嫉俗的人隨口說的一點牢騷吧。我相信這種淺顯的道理,新奧格的領袖不會不明白的,他也許也是有他的理由吧。」年輕的醫生露出了些許細微的無奈神情。
他很想再說下去,但是他發現面前這個人與自己所遇的其他戰士也一模一樣。
「不,我不反對你。只是我以前從未聽說過這些,從沒聽說過感染者無罪的論調,新奧格裡面聽不到這些的。」達莉婭急忙地揮了揮手。
「我覺得你說得有些道理。就像我們去進行任務,不是我們自己決定做什麼,而是上司決定那樣,一層一層推上去,我們所做的事情就不是我們自己所做的,而是新奧格所做的。嗯……說得有點亂,大概意思就是這樣。」
「你是清道夫的,但你很年輕。你有殺過人嗎?」醫生問道。
「不。……也許有吧。我害死了我最好的朋友。但她是感染者,還殺了不少人,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為她悲傷。我知道,如果放任她,她就會繼續殺下去,繼續毀壞城市,變成你口中的那種人。」
「剛才我在外面和薇歐拉發生的衝突就是關於她的,結果你也看到了,我被送到這裡來了。但我想起來,我又發覺我其實並不多恨薇歐拉,不,我恨不起來她。」
「雖然她下令射殺了我的朋友……但這是正確的事。只是,我……」達莉婭哽咽了起來,然後眼淚噴涌而出,她將頭深深埋低,不希望別人看到她的臉。
在這個年輕醫生眼裡,許多個影子閃現而過,都是如面前少女般的新進者,也都曾經因自己所作所為而在潔白的病床上哭泣。
但後來,有的被仇恨蒙蔽,以殺戮為樂,有的被壓力壓垮,自殺而亡,也有的感情漸漸淡薄,不再為自己所做的投入任何感情。她會是哪一種呢?醫生想道。
「你可以去對獸科,那裡更光榮,而且可以不殺人,那裡的病房凈是送來的鮮花……又或者你可以繼續在清道夫,堅信自己可以做些什麼。但我勸你選第一種。」
「不,還太早了。就算要放棄也還太早了。」達莉婭擦了下眼淚,用力吸了吸鼻子。「操你媽……你不該和我提這些的。」
「你總會去想的。這種事…你迴避不了。但你還知道,什麼是正確的事,知道舍小我保大家,哪怕你不能這麼做,你知道這個道理,並且信它,你就已經很了不起了。」
「你…你說,我為敵人哀悼…是正確的事嗎?」
「你懷疑自己,是因為你不願背棄正義,也不忍玷污友情。如果你在兩者之中做出了選擇,那才是真正錯誤的事。不…也許不是,很難說。但我可以告訴你,你做的是完全沒錯的。」
醫生看向窗外,厚厚的玻璃相擁的是柔和的春風,花園樹木的嫩枝已經長了出來,搖曳著上面的一點桃紅。
「戰士要堅強,要沒有眼淚。可是在成為戰士之前,我們先是人,人是一定會流淚的。希望你的心中能永遠留有一塊溫柔的餘地。」
達莉婭紊亂的呼吸慢慢平緩了下來,然後她長長地呼了一口氣,然後看著蓋在腿上的白被,露出了一絲微小的笑容。
她也看向窗外,一隻棕色的小鳥邁著小小的步子在樹枝間蹦蹦跳跳,然後撲騰著與夥伴飛向了天空。
「前幾天,馬修思維特那邊還需要穿羽絨服。」達莉婭說道。
「它們是在冬天,我們這裡已經春天了。」醫生用眼角的餘光看了一眼被窗外風景所吸引的達莉婭。
「是啊,冬天過了,春天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