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野孩子(三)
卑微與無能,被迫與失去。
所有的憤恨都是來自於深積內心當中的痛苦,所有的悲劇都是來自於自身的無能。
夠了,已經夠了,你已經夠痛苦的了,為什麼還要繼續這樣軟弱下去,為什麼還要收起你的獠牙,當一隻跪在地上,掛在吊架上,拍在案板上的...家畜?
....
渾濁的空氣迅速地旋動開來,他睜開了一絲眼,看見一隻白色的拳頭橫穿過水銀色的燈光,爆裂地朝著他的眼裡奔來,徑直地砸在他的臉上。
鐵鏈搖晃的嘩嘩聲隨之響起,巨大而空洞的聲音炸響在他腦內,他的頭被那一拳打到後仰,獃獃地看著空曠的天花板。
要反抗么?要戰鬥么?
但是...憑藉這樣的身體,又怎麼能打過這些該死的垃圾。
他雙眼無神地想,臉上火辣辣的疼還未褪去,那一拳便驟然改變軌道,直擊在他的腹部上。
劇烈的痛楚幾乎令他瞪裂了雙眼,通紅的血絲猶如蛛網般密布,爬滿他的眼白,彷彿鎖住了藏在瞳孔里的那個懦弱的靈魂。
他吃力地凝視著眼前的那一張臉,還有那一張貼在臉上的白紙,心裡不停地奔涌著的憤恨與惡意,令他死咬著牙,死咬著牙,恨不得把牙齒,把下頦統統咬碎!
劇烈的昏沉里,天旋地轉,他艱難地站穩腳,恍惚聽到了一道無比清晰的聲音。
那道聲音就像爬出地獄的屍鬼,撕開所有脆弱的防線與迷霧,湊在他的耳邊,迷迷地低語,說著一些蒼白的、殘忍的話。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它們彷彿瘴氣一般地對他說。
驀然間,慘白色的燈光照破了霧瘴,那個臉上貼在白紙的怪物再度殘橫地揮出一記沖拳,鐵鏈彷彿被爆裂的衝擊力拉扯到了極致,斷續地發出瀕臨破裂碎的呻吟聲。
他的身體反曲,就像一把拉張到極致的彈弓般反折,巨大的痛楚如同黑洞般懸浮在他的腦海里,勢要將所有的意識吞吸殆盡。
他眼前猛地一黑,又像是掉入了無光的海底,周圍都是極速流動的海水,形成一個黑色的漩渦,將他包圍在其中。
死亡的陰影彷彿蟒蛇吞象那樣,一點一點地傾入,一點一點地將他蠶食。
就在一切都將湮滅的時候,滴答的一聲,不知哪裡傳來了一滴水聲。
甘心么?就這樣死去,就像那些沉在水底的阿貓和阿狗,連掙扎都做不到,就那樣荒唐地慘死在強者的屠刀里。
就像消失在火海里的阿爸和阿媽。
甘心么?真的真的甘心么?你有那麼多的恨,又有那麼多的痛,你就甘心這樣把這些東西帶到地獄里么?
怎麼甘心啊…
他試著睜開眼,但眼皮卻異常沉重,彷彿灌滿了死灰色的鐵鉛。
過了好久,不知道有多久的很久,他榨乾了僅存的力氣,才勉強開出一條微細的眼縫,就像那一個火燒的晚上,那一個水缸里的那一條細縫,他又一次,再一次地看到這個世界,這個真實的世界。
他似乎又一次,再一次地聽到那個把他塞進水缸里的女人的聲音。
她跟他說,「不要死,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一直一直...要活下去。」
「阿爸和阿媽...」她似乎在微笑,「永遠愛你。」
他聽見了她的話,但卻再也沒有力氣回答,她的話語就像一陣虛無的風,飄蕩在他的腦海里,將那些迷離的惡鬼吹走,輕輕地撫過他的臉。
就像很小很小的時候那樣,她輕輕地摸著他的臉,嘴裡哼著一段遙遠的童謠。
搖籃輕輕地晃,時間慢慢地散開,慢慢地淡化,直到模糊了他的臉,模糊了整個世界...怎麼了,外面好像在下雨,怎麼了,天空好像在哭泣,哭得那麼悲傷,那麼狼狽,可就是澆不滅那場火。
叔叔...阿爸...阿媽,我..我好難過啊,為什麼要把我丟下?為什麼?為什麼?!
他嘶吼著,咆哮著,對著腦子裡的漩渦,帶著眼前的世界,嘶吼著,咆哮著,帶著那股無法消弭的恨意。
光影紊亂,混沌的世界里,一切事物都變得亦明亦暗,他看到了那個女人的透明輪廓,她似乎在輕啟著雙唇,著急地想說什麼,但卻說不出任何的話語來。
他和她之間似乎存在一堵冰冷的牆,隔絕了話音也隔絕了生死。
說什麼都沒用了,就這樣吧,那就這樣吧,什麼都無所謂了…
他抬眼看著高曠的天花板,慘白色的燈泡發出慘白色的光芒,渙散地充斥著整座空間,無序地跌落在一個又一個黑色的牢籠里,滲漏進鐵框的間隙,照亮了一張又一張白紙般的臉。
這個地方就像一座大型的養雞場,籠子里關押的都是待宰的肉肥雞。
空氣里彌散著一股血的味道,三拳下來,他已經被那個臉上貼著白紙的怪物打到七竅流血,鼻骨斷裂了。
如同細胞般不停分裂,不停濃縮的痛意似乎也到達了某種極限,他漸漸適應了這個極限,身體也跟著漸漸地變得麻木起來,似乎再也不會感到痛了。
這時候,那個怪物揚起了腿,快步沖跑過來,橫掃地對著他使出了一記踢腿。
穿過怪物疾行掠過的腿影,他看到了那個端坐在高台上的店主人,看到了一杯搖晃的猩紅色的酒,他不由自主地吸了吸鼻子,似乎嗅到了鮮血的甜味。
他舔舔嘴唇,感到很興奮,前所未有的痛快如火一樣,倏地在他的心裡躥起,他覺得自己忽然變成了一縷火,然後是一陣火,再然後是一場...火!
一場欲要焚燒天空...不滅之火!
嘭的一聲響,如同火起般的聲音,怪物的那記踢腿瞬間撞到他的胸膛上,成排的肋骨在剎那之間斷折,泛著銀光的鐵鏈被轟得寸碎,分裂成上千份,飛灑在空中,就像夏日裡的透光冰雹。
他整個人被轟飛出去,雙腳騰空地爆退數十米,最後砸在一堵灰白的牆上,炸出一個觸目驚心的深坑。
滾石落地,他貼著牆緩緩下落,彷彿失去了骨骼地垂掛著雙臂和腦袋。
他無力地坐在地面上,像是死了一樣沒有生息。
天花板上燈光沒有徵兆地忽閃了一下,端坐在高台上的男人冷冷地笑著,抬手喝乾了杯中的紅酒。
靜置的空氣透著一股腐爛的僵硬,時間就像是一具挺直的屍體,酒杯旁的那一塊精緻的機械鐘錶發出咔咔的微聲,似乎在微弱地表示著時間與世界的走動。
敞亮的空間里,忽然響起了一陣輕細的笑聲,蒼白而又癲狂的笑聲,漫散在白色燈光里,但並沒有持續多久。
那個臉上貼著白紙的怪物繼續往前行走,抬腳落地,一路粉碎沿途的碎石。
高大的身形擋住了燈光的射線,深重的黑影嚴實地籠罩住了那個癱倒在牆面上的崔航,就像蒙蔽屍體的裹屍袋。
崔航咧開嘴,在暗影中露出血色的白牙,一邊大口地咳著血,一邊猙獰地狂笑。
他笑著笑著,身體忽然顫抖了起來,像是失心瘋般地口吐白沫。
壓抑到了零點的力量似乎被他的絕望喚醒了,力量在死亡的逼迫下爆炸,奔流不息地涌遍全身,猙獰的血管一條接著一條地暴凸出體表,宛如騰蛇般蠕動著。
火爐般的生機不知何時在他的身體里生根發芽,爆發出粲然的血色之光。
恨,無邊無際的恨...他要殺了這頭該死的肌肉垃圾,將它拉到地獄里去。
轟的又是一聲爆裂的巨響,沒等他發作,怪物便又揮出一拳,猛地打穿了牆面,將他連人帶牆地一起擊破。
水銀色的燈光渙散在呼嘯的風裡,他的遙遙地倒飛在空中,就像飛逝的隕石,爾後,摔倒在一片不知名荒野的泥地上。
但他還沒死,滲血的肺腑就像那些深埋在地里的蚯蚓,仍在頑強地呼吸。
淡漠的日光下,他就像一縷孤零的鬼火那般,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慢慢地抬頭,歪下脖子,彷彿翻轉般地審視這個世界,看著洞口中的那頭怪物。
他注視了很久,顫抖著伸手擦走風乾的淚痕,然後繼續無聲地發笑。
蒼白色的笑容就像一張被撕碎的白紙,他就像是下巴脫臼那樣,千瘡百孔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