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淡藍色的女孩(三)
時間連著齒輪運作不止,城市就像一台永不停歇的機器,徹夜不眠地周轉著,哪怕是過了十二點鐘,也不乏正在營業的飲食店。
宵夜的燈籠掛在昏暗的小巷裡,亮著橙黃色的暖光,照亮了漆黑的空間,大海優哉游哉地跟在女孩的身後。
女孩收刀以後,兩人就這樣一直保持著沉默走在寂清街道上,就像那把一動不動呆在刀鞘里的刀。
過往來的冷風低低地吹,連成一大排的燈籠隨之輕搖,像風鈴,像鈴鐺,淺唱輕吟著某段安眠曲。
燈光無聲,淺淺的光暈漾開一圈又一圈,漸漸地消散在漫漫無邊的夜色里。
巡邏似的走過幾條街區,他們走進了這一家較為偏辟的麵店,店內很窄,撩起垂落的門帘,跨出一步便已來到坐台前。
老闆站在坐台的背後,擼起袖管,賣力地攪動著一大鍋正在沸騰的豬骨濃湯。
他們相伴著坐下來,就像一對趁著夜色而來的男女,老闆顯然是認出了琳,但只是淡淡地一笑,沒有說太多的話。
這座虛偽的城市就是這樣,巨大的喧囂過後,便隨而來的便是巨大的落寞。
很多話向來不必多說,就像那行走在夜間的生物,沉默才是他們的生存守則。
在這樣的落寞里,每一個人流離在街頭的人,總是難免落得不堪,胸口悶悶的,懷揣著那一份不可消解的寂寞。
總感覺自己缺少了什麼,就像是戴慣面具的戲子,分不清戲里還是戲外。
大海定定地看著裊裊蒸汽後面的菜牌,要了一碗大份的叉燒拉麵,一瓶半溫的清酒,還有一份香煎的餃子。
琳則只要了一杯熱茶,默默地看著這個大口吃面的傢伙,空出的右手始終握著刀柄,似乎時刻準備著抽出。
時間就這樣無聲地流過,大海在吃著面,琳在喝著茶,老闆仍在攪拌著鐵鍋里的濃湯,鐵鍋咕咕地響,對於空氣里瀰漫的緊張,大家都好像選擇性地無視,絕口不提。
「你叫什麼名字?」琳放下茶杯,忽然開口說。
「大海。」大海一邊吸著麵條,一邊含糊地回答她。
「姓什麼?」琳問,「本名叫什麼?」
「姓大,名海,」大海如實告知,「本名就叫大海,大海的大,大海的海。」
「那場火跟你有關係么?」琳凝視著他的側臉,看著他一點一點把食物塞滿了自己的腮幫,「直接或者間接的關係。」
「沒有,那天我剛來,除了去過一趟伯爵府,其他人一個都不認識,」大海停下筷子,無辜地看著她說,「我也不知道那裡會起火,我就是想著去那兒吃了個飯而已,我要是早知道會那麼麻煩,我就不去了。」
「當然,到了這種地步,我也不想再推脫啥,」他又說,「確實,如果當時我不跑,那場火可能就起不來了。」
琳緘默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我知道我錯了,」大海說,「我也沒有不認的意思。」
「不是這個意思。」琳說。
「那是什麼意思?」大海愣了一下,捧起碗,試著喝了一口濃湯。
湯的溫度很高,僅僅喝了一口,他就被燙著了,然後就像一條老狗那樣,呼呼地吐出舌頭,來回吹氣。
「具體說不清楚,但那場火是可以避免的,本來是沒必要造成人員傷亡的,」琳輕聲說,「但最後還是因為各種原因,導致那場火發生了,而且也燒死了人,所以我們都有錯,錯的不止是你。」
「但具體錯在哪裡,我又說不好。」她迷茫地注視著鍋上的霧氣,聲音縹緲地說。
大海吐完舌頭,定定地看著她,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門帘外的冷風呼嘯而過,這時候,老闆已經放下攪湯的勺子,識趣地退到后廚,把狹小的店面留給他們。
店裡一片寧靜的祥和,橙黃色的燈光下的那口鐵鍋依舊縷縷地冒著白煙,大海沉默了很久,又再次拿起筷子,埋頭對付那一大碗的叉燒拉麵。
「這裡的面好吃么?」琳忽然又問。
「好吃,」大海點點頭,「是我到這裡以後,遇到過最好吃的東西了。」
「之前你還吃過什麼?」
「想想啊,這幾天還是吃過挺多東西的,以前見都沒見到過的玩意兒,」大海夾起一塊餃子,放到調味的碟子里,慢慢地蘸上辣椒醬,「但很多都已經叫不出名字來了,吃過就忘了,想想那些死掉的牛啊豬啊,還覺得挺對不起它們來著。」
「剛來?」
「嗯,就幾天前,」大海把那塊沾滿辣椒醬的餃子塞進嘴裡,「搭火車來的,家鄉在北邊的一個小鎮,常年下雪,滿山滿地的都是雪,要麼是白茫茫一片的,要麼就是黑成一大塊,就像老人斑那樣,看起來比這裡簡單得多,來來去去也就兩種顏色,不是白色的,就是黑色的。」
「就你和你弟弟來?你們的家裡人放心么?」
「喂喂,你該不會還把我當小孩吧?」大海像是嗆到了那樣,一邊猛喝水,一邊用力拍拍胸口,「我年紀不小啦,十六有多咯,這個歲數要是放在那個鎮子里,很多都已經成家立業了,當爹當媽的了,我呢,算是起步很慢的那種人了。」
「就只有你和你弟弟一起來?」琳又問,似乎是要確定一樣。
「對啊,」大海說,「呆在那裡實在太無聊了,才想拉他出來走走,吹吹風。」
「就這樣而已么?」琳凝視著他的眼睛,「但我覺得不像。」
「為什麼不像?」大海愣了一下,咽下食物,「哥哥帶弟弟見識世面,從鄉下一路跋涉到城裡,然後開始驚險刺激的城市生活,小說里不都這樣寫的么?」
「但這不是小說,」她說,「小說是虛構的,而這裡是現實,戲里戲外總是會有不一樣的地方。」
「是嗎?可我不這樣覺得哦,」大海又說,「小說無非是通過觀察現實,模擬現實,然後再仿造出的另一種現實。」
「就像睡覺發夢一樣,夢裡的我們也是在另一個世界里生活,那個世界由無數支離破碎的殘片組合而成,我們生活在那裡,也困頓在那裡,無法否認那個世界確實是存在過的,就在我們的腦海里。」
「或許現實也只是一場夢,夢裡的才是現實,也或許,我們都是些看不清世界真相的井底之蛙,到死也不知道世界究竟會有多大,它來自哪裡,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這話是聽誰說的?」琳心裡微微一動。
「我聽我自己說的,」大海一口氣喝完碗里的麵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夜裡總是會忍不住寂寞,總是會想著要抬頭眺望天空,似乎是要在夜空中的星群里尋找渺小的自己。」
「但我不可能出現在那裡,」他放下碗輕聲說,「就像時間一去不復返,不可能再現,也不可能倒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