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舟(二)
縱使是百般的不願,但面對現實的時候,人們還是無可奈何地低下了頭顱,很多人逃避似的閉上眼,似乎是不願看到這件預料中的事情的發生。
其實,村長說的是對的,花錢買命是一筆再划算不過的交易。
畢竟錢沒了可以再掙,但是如果命沒了,那就真的什麼都沒了。
可即便是這樣,當他們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多年來的努力就這樣付諸流水,心裡還是很不甘,強咬著牙,歇力地令自己不要發作,無論如何,這都是村長的決定,是他決定了用錢保住全村人的性命,這可能是這個老頭兒為數不多的願望了,難道就真的不能再忍一下么,難道就真的要把他的這點願望也要奪走么?
噗呲的悶響了一聲,就在男人貪婪地凝視著那一袋銀錢,準備邁開腳步將它據為己有的那一瞬間,一隻瘦削的手臂忽然間出現在眾人驚愕的視野里。
一條生命就這樣開始走向了凋零。
那一隻手,一隻沾滿人血的手,猶如長矛貫通那般,橫空而來,陡然沒入男人的背後,破開他的胸膛,隨手摘下了他的心臟。
那顆碩大的心臟在昏暗的光線中微微戰慄著,鮮紅色的血液流過那一隻彷彿種植在男人胸口上的手,滴答滴答,一滴又一滴墜落在灰色的地面上,悄然無聲地溶化在粉塵下的土地里。
沒有徵兆的,世界漸漸開始失色,男人艱難地歪過頭,想要看清背後的那個人,可是不知道是由於天色太暗的原因,還是大腦缺血缺氧的緣故,無論他再怎麼拼儘力氣去凝視那個殺害他的人,可是看不到真切。
什麼都已經晚了,什麼都要走向結束了,在浩瀚的死亡面前,人類總是那樣的渺小,那樣的...無能為力。
他的腦子裡,他的視野里,盡皆模糊一片,混沌的物質像是腦髓,不斷地翻騰著,就像是在做瀕死的掙扎,而在最後的最後,所有的混沌都被拉成一條長長的直線,所思所想,一切都於此歸零了。
他到底沒有看到這個殺害自己的兇手,然後就死了。
「一個人一百銀...」那個手裡滴著血的少年隱藏在側影里,似乎在微笑著說。
他的聲音嘶啞而又飄忽,就像一頭迷失在荒野里的孤魂,空洞的嘴裡流動著寂寥的風聲,所有人都在看著他,眼神驚愕,猝不及防。
血繼續滴答滴答地流,少年抽出了那隻染血的手,男人的屍體頓時失去了支撐,坍塌地跪倒在地上,蒼白的眼瞳同樣失去了焦點,僵死一樣地注視著身後的地方。
那扇老朽的大門外面,那些囂張跋扈的土匪們全都死了,死相出奇的一致,胸膛被洞穿,跌落馬身,橫七豎八地癱倒在地。
血無聲無息地流過他們胸口的空洞,但無論是地面上,還是屍體凹陷的窟洞內,或者是此刻少年的手上,都找不到心臟的影子里,那些半刻之前仍舊在旺盛搏動的器官彷彿蒸發了一般,憑空消失在濃烈的空氣里。
月亮緩緩浮露在雲間,清色的銀輝下,彌散著一股彷彿洗不去的血腥味,少年轉過身,彷彿失去興緻般地朝向門外走去。
「但土匪不是人,是垃圾,垃圾不值錢,統統殺掉就好了,不用收錢。」他對著天空嘶啞地說,然後轉身離開。
「慢著!」沉默了很久的老村長忽然說。
但是少年沒有回頭,似乎是沒有聽到老頭兒的話,一步不停地朝門外的屍場走去。
微末的冷風裡,他半步跨過那扇門,瘦削的背影被夜光照得漆黑而又迷離,就像是惡鬼重返地獄。
「恩人,請你儘快離開,」老村長還在說,「這些死掉的土匪全是沙達的人,如果讓他發現是你殺掉了他的手下,他是絕不會放過你的!」
「趁現在,麻煩您趕緊逃吧,離開了以後,就不要再回來了,」他又一次重複地說,「沙達是不會放過你的。」
夜色愈發清冷,老人的聲音發散在風裡,少年即將落地的前腳忽然頓住了,滯留在風中半刻,隨後緩緩地收回。
他就像是被挑起興趣那樣轉過身,陰冷地直視老人,「沙達?也是土匪么?」
那是餓狼般的眼睛。
深藏在體表下的殺戮殺意似乎被老人的一句話喚起,迅速地從僵死的機體里醒來,湧向他身上的每一個細胞。
他是那樣如饑似渴地凝視著老人,就像野外凶獸的威逼感,彷彿是在無聲地威脅著老人,告訴這個老不死的男人,如果不說出那個叫做『沙達』的土匪的老窩,他就會毫不猶豫地掐斷老人的咽喉。
為了殺戮,他可以不擇手段。
「不能告訴你,」老人緩緩地搖頭,「你是打不過沙達的,沙達是神師,手裡擁有通天的手段,你還是太年輕了,去了就是找死,不可能戰勝他的。」
少年歪著頭,依舊直視著老人渾濁的雙眼,目光越發冰冷。
「你是我們的救命恩人,」老頭兒還是面無懼色地說,「我們不能恩將仇報,指引你去犯險,這是老祖宗們留下的規定。」
「無所謂的規定,」少年嘶啞地開口,殘忍地笑,「難道把你們全部人都殺了,也不願說么?」
老人搖搖頭,寂然地開口,「請你放過他們,他們是無辜的。遵守祖宗立下的規定的人是我,僅我一個,也是我令得他們不能開口。」
「如果你真想知道沙達在哪裡,麻煩你殺了我吧,」老人說,「殺了我之後,他們就不歸我管了,帶不帶你去那裡,任憑他們自己決定。」
「食古不化...」少年冷冷地笑,一步一步地走向那個蒼老的男人。
淡漠的月光下,他的眼睛忽然睜到了最大,血絲條條地綻放在他的眼白里,他就像是一頭自濃墨之中衝出的猛鬼,對著這個愚昧無知的世界發出烈火一般的爆吼,「簡直不知死活!」
逼迫神經的殺機驟然降至,老人平直地注視著那個發狂的少年,面色從容,彷彿在趕赴一場久遠的饗宴。
那裡並排坐在無數張被時間沖洗到僅剩下大致輪廓的面容,一個個被鐫刻在木牌上的名字。
他忽然笑了起來,開心地笑了起來,就像是個剛剛放學的孩子,快樂地跑向大人們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