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2 章
()楊燾這一路敗退下來,那歌謠他心裡也有幾分相信了,但卻無法宣之於口,只能猶豫著跟凌疏道:「如今戰事急迫,我們在這行宮中非長久之計,朕思忖來去,不如退守金陵或者揚州,再召集起地方各路官員,和各地守軍,伺機反擊,最好不過。」
這太康一馬平川,四面透氣,絕非帝王久駐之地,凌疏道:「我聽陛下的,陛下走到哪裡,我便跟到哪裡。」
楊燾觀如今天下形勢,想回洛陽過年的心暫且死了,決定往東南方向退卻。但楊熙的大軍已經追了過來,來勢洶洶如狼似虎,榮正甫便帶著兵馬且戰且走,一路走一路接納了幾批趕來的勤王之師。但大半的各地守軍,均持觀望之態。
在這之後不久,楊燾又得住消息,留在京城的百官,竟然大半的都歸順趙王殿下了。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原來敷衍趨勢落井下石是世人的通病。而黎民百姓只要沒有戰亂,溫飽尚可,不管誰想做皇帝,誰做皇帝都可以。
他只得一退再退,一路潰敗,三個月後,楊熙的大軍在懷遠左近攆上了移駕緩慢的楊燾。
楊熙一邊全線進兵,一邊派出使者,給楊燾送了一封信過去,信上寥寥數語:「臣弟叩請皇兄回京,京西慶曦宮,殿宇闊朗,山水雖為人做,宛若天開,靜待皇兄入住,一應供給如從前。」
慶曦宮在洛陽西,曾入住過大衍皇朝的兩個太上皇。楊燾接住這封信,不怒反笑,將信輕輕地扯做粉碎,扔在那送信來使的腳前。但他素來好涵養,只是淡淡地道:「你去告訴趙王,讓他死了這條心。朕若不能以大衍皇朝天子身份回京,那就情願死在外面。慶曦宮,決不去住。」
楊熙接住使者的回信,輕笑了一聲,道:「那就傳令全軍,全面進攻。」
這一次,是楊燾自把京師讓給楊熙后,兩人離得最近的一次。隔著一條淮河,楊燾看到了楊熙的大旗,楊熙也依稀見到了對岸兵馬之後那一抹明黃色的華蓋。
恰春雨連綿如絲,隔江煙樹簇簇,細雨濕流光。北辰擎和楊曄在望車上極目天涯,卻始終看不清皇帝和他身邊的人。楊曄便開始跳腳:「拿弓箭來!」
身邊的魏臨仙慌忙奉上弓箭,他轉手把弓箭交給了北辰擎:「雲起,快射,那個好像就是皇帝!」
北辰擎道:「隔了這麼遠,我如何射得到?你怎麼不射?」
楊曄賠笑道:「還是你來好一點。我我這弓箭功夫嘿嘿。」
北辰擎側頭看看他,微笑道:「你別急,任先生已經看過了,這接連幾天都會下雨,我們就趁著今晚渡江夜襲。你別賴在我這裡了,你哥哥找你呢,快去!」
楊曄哆嗦了一下,低聲道:「不。他這一陣子啰嗦得很,煩死了,我不去。」
他自從帶兵偷跑出來,沒幾日便被楊熙和北辰擎攆上,楊曄就處處躲著楊熙。但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最終沒有躲開,被楊熙逮住后,擰著耳朵好一頓訓斥,丟盡了臉面。楊熙余怒未消,口口聲聲讓他回洛陽去,誰說情也不行。楊曄不肯回去,也不用別人說情,只管和楊熙兜兜轉,躲得一天算一天。後來楊熙又思念他了,卻輕易見不到他,不免著急起來,楊曄只作惘然不知。
這寒雨連江的夜晚,偷襲的人馬不知不覺就攻到了大營外,混亂之中,榮正甫一邊派兵抵擋,一邊慌忙來請皇帝陛下先行撤走。凌疏的傷勢好了大半,平日裡帶著翼軫衛躲在暗處,輕易不見人。但在這緊要時刻,他只能緊緊守護在皇帝的身邊,聽得外面人聲雨聲亂紛紛交織在一起,弄不清敵人究竟來了多少,他慌忙道:「陛下,這就跟著我撤離。」
楊燾見他離得近了,他對能動能說話,看起來全身積蓄了力量的凌疏總是有一種畏懼之心,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爾後驚覺自己失態,便輕咳兩聲,掩飾尷尬。凌疏見慣了他的樣子,並不在意,只管讓翼軫衛開道,帶著他先走,自己來斷後。
夜色中,楊燾領著一乾子皇親國戚,在翼軫衛的護衛下倉惶逃命。到處都是人喊馬嘶之聲,也不知道敵人究竟在哪個方向,眾人便往人聲稀少處退卻下去。
凌疏帶著幾十個翼軫衛負責替楊燾斷後,眾人均都頭戴青笠,黑巾蒙面,黑衣和暗夜融為一體。見追兵逼近,便現身阻攔,劍氣縱橫處,殺退一批又一批的敵人。
這般激戰了大半夜,凌疏舊傷未愈,至此已經疲憊不堪,他手下人在混亂中也折損不少,但硬撐著等楊燾去得遠些,方敢喘得一口氣。見前面是黑黝黝的大山,山腳一片片濃密的樹林,他便傳令在樹林中暫且休憩一番。
凌疏自行靠上一棵大樹,喘息不止。此時雨勢加急,穿林打葉,簌簌作響,有了些劈頭蓋臉的架勢。雨水順著斗笠後面流下來,將他的後背打濕了,傷口便隱隱發酸發痛。他只得伸手揉揉傷口,卻也無濟於事。
恰此時,身邊一個翼軫衛低聲道:「大人,又有人過來了。」
凌疏哼一聲,道:「去看看。」
那人去窺探一番,片刻折返,稟報道:「是敵軍追過來,很多人。我們要不要殺出去?」
凌疏也聽得似乎不少人往這邊過來,想是沿著楊燾等人離去的蛛絲馬跡追上來的。他跟著楊燾逃亡這段時間,一意孤行的性子被磨下去很多,變得沉穩不少,楊燾撤往東南方,他便指指東北方向:「不,你們往那邊退卻,發出些動靜,把兵馬引開。」
翼軫衛點頭答應,待追兵漸近,依言退卻過去。後面的追兵果然發現了他們的蹤跡,幾聲呼喝,追趕上來。
凌疏躲在一棵樹后,靜靜地看著,看一隊隊彪悍的人馬殺奔過去,黑夜中,宛若鬼影幢幢。
突然間,他看到了楊曄,雖然是暗夜中,也看得清清楚楚。楊曄騎在一匹馬上,被大批的侍衛和兵士擁簇著,依舊不肯著盔甲,頭髮衣衫均被雨淋得濕透,幾縷烏髮粘在臉側,神色間似乎有幾分焦急,正在往前方殷殷張望。一邊張望,一邊命令兵士加緊前進。
這一瞬間,劍在鞘中悲嘶鳴,憤怒在胸中大力翻滾,周遭的聲音似乎都變得很小,唯有雨點聲無限制地被放大,噼噼啪啪轟鳴著,直直砸在凌疏心上。
他慢慢握緊了劍柄,手指節的骨頭髮出輕微的啪啪聲,竟管不住自己凜凜的殺氣外溢。咬著牙正不知如何是好,恰此時楊曄離得近了,兩人中間只有五六丈的距離,那人似乎也感受到了這邊的殺氣,眼光忽然掃過了過來,帶著些惶急的,探究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這雨夜的樹林中,能有什麼?會有什麼?想來不應該有什麼,便是有,也是自己的錯覺。
末了楊曄一打馬,接著前行,轉眼便過去了。
雨勢瀰漫,夜色荒淫,凌疏縮在樹后不動,忍著全身的僵硬疼痛,傷口更是不合時宜地疼起來,一直疼到心裡去。便是憤恨欲狂,有些事,有些人,他依舊沒有勇氣面對,有些情,有些恨,他也依舊無法理清。這愛恨情仇就一絲絲轉化成了五味雜陳,讓他眼睜睜地看著楊曄離開,背影湮滅在暗夜裡,終至消失不見。
春雨簌簌,恍惚間似乎成了秋雨綿綿,果然是秋雨綿綿。這一錯身而過,就錯過了半載的時光。
半年裡,凌疏跟著楊燾敗走,從懷遠退到鳳陽,在鳳陽兩軍對峙了三個月,楊燾穿山而過,敗走定遠。定遠城小,城牆濠河皆簡陋。眼見得再一次大軍逼近,只得又出城退走滁州。這期間顛簸流離,吃盡了苦頭,帝王的威嚴和派頭早已蕩然無存。跟著敗逃的楊烈因為幾個小妾或病或死或逃,已經心生不滿,背地裡滿腹怨言。楊照的瘋病時好時壞,讓御醫束手無策。楊燾的皇子們也經不起折騰,夭折了一個,令他心痛不已,卻唯有仰天長嘆,對月唏噓。
而凌疏一直不離不棄地跟在楊燾身邊,盡心盡職地護衛他的安全,多少次在危難時刻讓楊燾化險為夷。
這一日快到滁州地段,見得天色已晚,眾人疲憊,榮正甫招呼著兵士在一山腳處安營紮寨,先暫且將皇帝安頓下來。
晚上用膳時,膳食簡陋,楊燾命人將楊照和楊烈請了過來一起用膳。楊照此時略微清醒些,也還罷了,楊烈見到那桌上的膳食,卻越發不滿,嘮嘮叨叨起來:「皇兄,我們這到底是撤往哪裡,究竟什麼時候是個盡頭呢?」
楊燾也自心煩,忍著氣道:「去金陵。金陵有長江天險,易守難攻。且水軍強大,必能伺機反敗為勝。況且金陵的守將君文喆不是你內表兄么?」
楊烈臉上現出一絲慌張之色,慌忙截住他的話笑道:「金陵?六朝煙柳之地,豈可作為安身之處?哪及得上揚州的風花雪月?為何皇兄不去揚州呢?」
他至此地步,還把風花雪月四個字掛在嘴上說,楊燾聞言更加煩躁,沉下了臉不肯理他,楊烈便接著道:「況且說金陵易守難攻,臣弟卻覺得還不如揚州好。父皇在時,曾派駐過當時的神武將軍駐守揚州,他喜歡修繕城牆,那揚州的城牆,被他修得可不是一般的高,而且堅固無比,金陵如何能比?」
楊燾伸手一拍案,沉聲道:「用膳,用完再說。」
楊烈不甘示弱,跟著一拍案:「這飯怎麼吃?豬食一樣怎麼吃?皇兄,那沒有出京的文武百官皇親國戚如今可是被供養的好好的,在洛陽接著享福呢!唯有臣弟忠心耿耿地跟著你逃到這裡,也算不容易。金陵我是決不去的,您要去,便帶著二皇兄他們去,我去揚州!」
楊燾手微微發抖,指著他道:「你……你打算欺君罔上不成?」楊烈梗著脖子冷笑,不防眼前一個碗飛過來,擦著眉角過去,他嚇了一大跳,原來是楊燾終於忍耐不住,發怒用碗砸人。楊烈正欲開口反擊,卻聽得「呼啦」一聲,竟是楊照也不甘寂寞,趁機犯了病,伸手掀翻了桌子,跳起來拍手大笑道:「打起來了!嘿嘿,打起來了!」
然後突然間,楊烈頸項中一涼,一柄長劍架了上來,一個冷冰冰的聲音低喝道:「不得對陛下無禮!」
這持劍之人形如鬼魅,忽然現身出來,楊烈被驚得目瞪口呆,接著被那劍侵染得通體冰涼,他抖抖索索地道:「冷……冷……拿開……」楊照也獃獃地看過來,跟著起鬨:「殺人了,殺人了!」
凌疏冷冷地斜覷楊烈,並不說話。楊烈從前沒有見過他,不認得他,便以為凌疏只是一個普通的侍衛。只覺得此人眼光犀利,似欲將自己抽筋剝皮一般,只嚇得魂飛魄散,顫聲道:「皇兄,皇兄救我!」
楊燾看著凌疏高挑瘦削的背影,末了一聲長嘆:「算了,放開他,他跟著朕,這一陣子果然是受苦了!」
凌疏便依言收劍,自行退過一邊去。楊烈一得住自由,卻忽然指著凌疏放聲大哭起來:「你算個什麼東西?敢把劍架在本王的脖子上!我四個侍妾死了兩個走了一個,還有一個一直生病,眼看著也要死了!我這過得什麼日子!你這殺千刀的奴才,等到了揚州,本王饒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