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是生意人
夜色深深,桌案上的燭火熄成豆大的一點。桌案邊,灰黑色的大貓一雙眸子亮得驚人。它半伏著身子,嘴裡叼著一隻死不瞑目的紅毛公雞,正精力充沛地左右甩動腦袋。
每當它擺動一下,那團慘不忍睹的生物就在地上撞一下,發出嘭的一聲。
銀票正玩得盡興,壓根兒沒有注意到周圍的幾個人正在用一種難以言說的眼神注視著自己。好在莫小笙對銀票這種殺雞辱屍的行為早已司空見慣,乾脆尷尬地搓一搓手,蹲在屋內的火爐旁烤起火來。
她天生怕冷,手腳尤其容易凍傷,每次見到火爐就想往跟前湊。她像只貓一樣窩在火爐旁,朝兩人露出暖洋洋的笑意,滿足道:「你們這屋子真暖和。」
晏銘坐在桌案一旁,跟莫小笙隔出一段不小的距離,見她冷得直跺腳,下意識地遞出去桌上倒好的一杯熱茶:「喝茶。」
莫小笙笑眯眯地接過茶杯,稀溜溜喝完,又砸吧一口,點點頭道:「穆海那老傢伙果然偷著藏好東西,當初他六十大壽的時候,連設宴的茶葉都是些鋪子里剩下的粗茶。我還真當他在京都油水撈的少。窮得連這點家底都沒有了呢。」
「……」
馮九站在門口,手中的長刀還沒歸鞘,只覺得此時此刻的人和事都有那麼一絲的匪夷所思。
比如,半夜爬人屋檐抓雞玩兒的大貓。
以及……跟著一起爬屋檐……抓貓的……少女。
還有這空氣中異常詭異的……和諧的氛圍。
馮九跟隨晏錚多年,也算是閱人無數,把朝內朝外老的少的天真的圓滑的人都見了個遍,自然也不是沒有認識過天性颯爽、快意恩仇的女子。但莫小笙,好像又不太一樣。
半夜爬進人家的院牆,被人抓了還一副心安理得的樣子。舉手投足都人覺得,這是個慣犯。
他看著已經開始用手指彈著茶杯,湊在耳邊聽響的莫小笙,腦子裡蹦出一句話:匪里匪氣,死皮不要臉。
「這茶杯也是好瓷器,就算在盛產白瓷的江陵,怕也是價同黃金。嘖嘖嘖,你們究竟是什麼來頭,能讓那一毛不拔的老傢伙捨得掏出家底兒來伺候你們?」
聽著莫小笙反客為主的詢問,晏銘面色依舊波瀾不驚,只是平靜道:「父親與穆大人是舊友,此番前來,是為代父親訪問……」
「得了得了,你不想說就算了。」
莫小笙拄著頭,絲毫看不出氣惱神色,只是心不在焉地道:「既然不方便跟我講,我不問就是,糊弄人就沒意思了。」
馮九見公子的謊話被這麼堂而皇之的揭穿,一時間只覺得氣血上涌,手中的刀送了送,對著莫小笙威脅兩句:「喂,你老實些。」
另一旁,玩累了的銀票見馮九拿刀子對著莫小笙,難得忠心地跑上前,對著馮九張大嘴,半弓起身子,發出帶有威脅攻擊的哈聲。
莫小笙倒是絲毫不害怕,只是站起身子來,輕輕把馮九的刀推了回去:「別生氣別生氣,你看我被你們抓了就抓了,也沒有半分想逃跑的意思,這還不夠老實嗎?」
「若當真老實,莫老闆又為何不走正門,深夜爬人家的房檐?」
「我說啦,我來抓貓。」
莫小笙對著銀票努了努嘴:「它前些日子剛給我捅了簍子,害得我差點讓穆家的大公子砸了店。今天一整天都不見影兒,果然又在這逮到它了。」
晏銘沒有言語,只是靜靜地喝著茶,他一向是個喜靜的人,但不知道為何,看著眼前少女在那裡不安生地搓手跺腳,油嘴滑舌個不停,竟然沒有一絲厭煩之意。
爐火燒得很旺,爐上的茶咕嘟嘟燒起了熱氣,隔著層層水霧,晏銘竟然也忍不住有些懷疑:這個毛手毛腳的丫頭,真的在那如煉獄般的土匪山寨,生活了足足七年嗎?
匪患。匪患。他從小到大聽了多少遍這個詞。朝內朝外,江湖廟堂,多少金錢人命,多少名利地位,都緊緊圍繞著這兩個字。
他最恥辱的那段日子,他鮮血橫流的那段記憶,還有那個偶然間遇到的人……
由新生到消亡,黑風寨存在的周期不過幾十年。血流幹了,人殺盡了,好戲散場。到頭來,也不過是朝廷中幾個人召之即來,揮之則棄的棋子罷了。
他不止一次地聽父親身邊的老奴感嘆,如今這紛紜亂局,人命何其輕賤。
那麼記憶中那個人,當真還活著嗎?
莫小笙坐在爐子旁,沒忍住打了個哈欠。
這屋子真是太舒服了,她前些日子風裡來雨里去地走了兩個月的鏢,回來又緊鑼密鼓地打了一架,著實是有些疲累。莫小笙揉了揉眼睛,絲毫沒有意識到就這個一個哈欠的功夫,對面這位腦子裡已經走馬過了那麼多腥風血雨,崢嶸往事。
她喝口茶醒了醒神,見晏銘坐在椅上靜默地不發一言,倒也沒生出多少不自在來,乾脆隔著水汽,靜靜地端詳眼前這個少年起來。
晏銘的長相算不得硬朗,但也絕不媚氣。他的五官都是一副乾淨俊美的模樣,但一眼望去,人們總會被他平靜深邃的眼睛震懾住。這樣的雙眸,長在這樣的臉上,就像深夜中沉默的星辰一般,讓人忍不住心神安寧,想到更多更美好的東西。
但這樣的一雙眼睛,往往也看不出悲喜怒殤,彷彿所有的情緒,都能隱藏其中。
想到剛剛晏銘的回話,她在心裡暗暗咒罵一聲,這小子才多大?十八?十九?怎麼讓人覺得狡猾得跟個老頭子一樣。
屋子內一片安靜,兩個人都不急著說什麼,但都在默契地審視著對方,就像蟄伏在草叢中的兩隻野獸,都努力去嗅著對方周圍的空氣,尋找屬於同類的味道。
當然,處在狀況外的馮九和銀票絲毫察覺不到這些。
在這種奇妙的寂靜氛圍之中,一人一貓各自展露利器,呲牙咧嘴。是個人都會相信,只要經一下挑撥慫恿,這兩位就能瞬間打個天昏地暗、難解難分。
喝完了幾壺熱茶,莫小笙身子已經暖和起來,她摸了摸一旁已經炸了毛的貓,打破沉默道:「不管怎麼說,這次擾了你們的清凈是我不好。不過茶也喝了,天也聊了,要是沒什麼事兒,我可要回去睡覺了。」
她一向不是個愛多管閑事的人。之前處于敏感懷疑穆府,調查馬車,本來是以為朝廷派官吏暗中調查東陽的商戶,害怕對自己不利。但現在看來,前來的幾人並不是朝廷命官,反而倒更像是來穆府處理私人恩怨的。既然這樣,那同她也便沒什麼關係了。
不知道為什麼,跟這個陰陽怪氣的小子在這裡一言不發的耗著,總讓人覺得渾身不舒服。
……
「你是什麼人?」
晏銘這句沒頭沒腦的話,讓本來已經疲軟的莫小笙瞬間綳起了神經,她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后,又笑道:「公子之前不是認得我嗎,我叫莫小笙,是咱們東陽城的商戶。」
「我想問你,之前黑風寨尚未清剿之時,你是什麼人?」
莫小笙一怔,隨後露出一個並不友善的笑意來,嘆息道:「公子倒是查的很清楚啊。」
「既然這樣,那我也想問一句,公子又是什麼人?既然不願意坦誠相待,這些陳年舊事,我又憑什麼要告訴公子呢?」
晏銘看著那雙閃爍著危險神色的眼睛,察覺自己好像觸到了她的底線。
這樣遇到挑釁便劍拔弩張的個性,好像又和記憶中的那個弔兒郎當的人想去甚遠。
他微微緩和語氣,眸光下垂道:「抱歉,我只是想問一下,你是不是認得我的一個故人。」
「黑風寨里哪裡有什麼故人,不過都是一群殺人越貨的土匪和一些含血吞齒的可憐人罷了,兩年前也都死得差不多了。我莫小笙雖說在這裡呆過些時日,但我不是土匪,是個生意人。」
她的眉頭微微挑起,重複道:「我只是個生意人罷了。其他的,無可奉告。」
莫小笙被揭了舊傷疤,不爽至極,是絲毫沒有繼續對話的興趣了,只是踢了踢腳下的大貓:「銀票,走了。」
「莫老闆。」
莫小笙剛邁出去是步子頓了頓,回頭詢問地看著他。
「我叫晏銘。下次見面,可以直接來穆府找我。」
此言一出,連站在一旁的馮九都忍不住驚呼一聲:「公子!」
莫小笙一愣,緩緩忖思這句話傳達出來的善意,突然覺得比起現在,她好像更習慣這人老謀深算的樣子。
雖說所有人都一副你是不是有毛病是不是忘吃藥了的神情。晏銘卻依舊面色如舊,他緩緩道:「莫老闆,相信我,我們很快會再見面的。」
難得聽到幾句這樣直白的話,莫小笙竟然被這兩句話激起一絲難得的興奮來。她揚眉一笑,朗聲道:
「好,我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