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酒桌上我怕過誰
從晏錚那裡回來后,莫小笙莫名其妙地渾身不自在。
她從半夜回來就一直大睜著眼睛躺在床上,一直到天色大亮,她還沒有睡著。本來困得出奇,但一躺在床上,就是一點睡意也沒有了。
銀票比她心大,自打回來之後就舒舒服服地窩在床邊上眯縫著眼睛睡覺,粗大的尾巴來回一掃一掃的,像個長長的雞毛撣子。
太陽已經出來了。莫小笙枕著胳膊,又翻了個身。
她覺得晏銘這個人實在是太陰了。
這個論斷下得輕易,她甚至都沒有想清楚自己為什麼這麼覺得,內心就開始呼號:這是個何其陰森何其恐怖的人啊!
他們只不過見了一面,就一面,還是隔著馬車窗帘連臉都沒看清的一面。他就把自己的家世身份祖宗十八代調查了個清清楚楚,甚至把自己在黑風寨的老底都給翻了出來。
在晏銘面前,即使什麼都不說,光是一個眼神掃過來,她都有一種不著寸縷、渾身上下都被看得清清楚楚的可怕感覺。
關鍵這樣的人,還絲毫不藏著掖著地告訴她:我叫晏銘。
看那下人的反應,這名字也不像是假的。莫小笙不解,出門做事遇到一個徹頭徹尾的陌生人,就這樣全盤托出地交代自己的真名,是不是也太草率了些?
或者說,他根本不屑於告訴自己假名字。
莫小笙在心裡呸了一口。這種被人徹徹底底鄙視智商的感覺,真是太差了!
不知道又躺了多久,房門外傳來一陣敲門聲,而後一個懶散放蕩的男聲慢慢傳進來:「莫老闆,說好了今天的酒局一起去的,怎麼還沒起啊?」
肖白?
酒局?什麼酒局?
少頃,莫小笙突然想起了什麼,猛拍了自己的腦門一下,一面起身一面對著外面道:「這就起了,等一等我!」
「等著呢。」
依舊是那個懶洋洋的音調,明明是再平淡不過的語氣,卻讓人覺出帶著幾分風流氣息的挑音來。
陽光漫無遮擋地灑在門外,在屋子裡透著雪白的窗紙,能看到一個高挑個子的男人斜斜倚靠的身影。
莫小笙拿冷水洗了把臉,把自己之前那件橘紅色的袍子換成了一件天青色的長衫,外面又罩上一件雲錦披風,頭髮拿根白玉簪高高束起,倒是顯出幾分翩翩公子的摸樣來。
打開房門,莫小笙理了理衣角,一個無比嫌棄的聲音就傳了過來。
「怎麼又是一身男裝?」
莫小笙抬起頭,正對上肖白那一雙極有特色的桃花眼,這雙眼睛存著三分笑意,又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眼,總結道:「不過這身倒也還行,不至於丟我的面子。」
莫小笙翻了個白眼,一偏身,繞開他徑直走了過去。
肖白是莫小笙隔壁錢莊的老闆,家中幾代經商、家底殷實,平日里都是一副閑散沒正形的樣子。前些年也是在一個酒局上,莫小笙無意結識了這位酒量驚人的浪蕩公子。兩人對月興起,生生喝光了幾壇好酒,倒也生出幾分英雄惜英雄的情誼來。
打那之後,這位肖老闆便時不時像個狗皮膏藥一樣,從鋪子里撈她去形形色色的酒場里賞玩體驗。雖說是能喝酒算不上什麼本事,但是自古以來,大事都是在酒桌上談妥的。莫小笙跟著肖白輾轉酒局這兩年,倒也打通了不少財路。
所以,這次肖白要帶她去酒場,她幾乎想都沒想就同意了。
今日去的酒場是個雅場,人們大多不為飲酒,只為吟詩賞景、助興風雅而會。按照書上講,去這種酒場的大多都是雅士貴族,需得談吐得當,打扮的文雅些、妥貼些,才不至於遭人鄙夷。
當然,在東陽這個小地方,所謂的雅場也不過是個噱頭罷了。酒足飯飽之後,那些打扮得人模狗樣的傢伙們都是漲紅著臉一掀袍子,單腳踩在凳子上划拳罵街,唾沫星子橫飛,跟街邊酒館里那些喝酒鬧事的小混混沒什麼分別。
酒場設在東陽城西的一座小竹樓里。這裡算是東陽的郊區,背靠大山,樹木花草眾多,但因為是在冬天,自然也沒什麼風景好賞。不過好在這家竹樓為了招徠客流,在窗外人工造了些石林風景。石林旁幾叢雜草橫斜,加上一個已經被凍得結結實實的人工湖,倒也勉強能說得過去。
這次的酒場規模不小,除了東陽的不少商戶權貴,還有很多操著東夷口音的商人。樓內燃著香,幾十步便可見一個頗為精緻的紅泥小火爐,想來也是為取「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的典故。
這些火爐上都咕嘟嘟燒著酒,旁邊放著桌案酒具,想喝的人可以隨手取用。
莫小笙跟在肖白身後,照例給每個來往的人笑眯眯地行禮問候。肖白卻是一副拽天拽地的模樣,少見他主動跟什麼人打招呼,頂多行個頷首禮或是微笑一番。不少人親自過來給他敬酒,也都被他推辭了。
他長得瘦高,偏又生了一張俊美風流、眉目含笑的臉,在這一幫酒肉商賈之中,倒也顯出幾分脫俗的清高來。
「怎麼,饞蟲都收回去了?」
莫小笙難得見肖白有酒不喝,有些稀罕,誰知肖白卻操著一副十分欠揍地表情,一字一頓地緩緩說道:「今日不飲酒,只談風雅。」
說到「風雅」的時候,肖白的眼梢又是溢滿了笑意。他突然悵然嘆息一聲,對著莫小笙補充道:「不過像你這樣的,除了會跟人梗著脖子喝酒之外,還真不知道能風雅到哪去?」
「……」
知道這人說話做事從來都不正經,莫小笙乾脆不再理他,撇著嘴腹誹道:「就知道編排別人,像你這種家裡開錢莊的,整天都是看著一屋銀子睡覺,還好意思跟我談風雅?」
後來她又想了想,這一屋子酒肉飯囊如果都配的話,肖白這樣說也算不上過分。
果不其然,所謂的「雅局」不到半個時辰便轉換了畫風,喝的面紅耳赤的商戶們勾肩搭背,言語間都開始不再談論詩詞歌賦、造化哲學,而是朝著黑道上哪家刀子用得溜、萬香閣中哪個妓女身材好,東陽附近哪個地方倒賣假貨管得松的方向進發。
因為今天放了話,肖白忍者酒癮找了個人少的地方獨自附庸風雅去了。莫小笙和一群商戶圍坐在桌子旁,手裡舉著個裝滿酒的茶杯,臉上紅撲撲的,正喝得盡興。
她的酒量是在黑風寨里練出來的,一般人確實也灌不醉她。不過個把時辰,舉目四望,桌邊已經橫七豎八趴倒一片了。
「王老闆,來,再碰一個!」
莫小笙舉著酒杯繞過桌沿,朝著一邊唯一沒有被撂倒,但已經喝的目光發直的王守余走去。王守余也懵呼呼地拿起酒杯,滿臉笑意地和莫小笙碰了碰杯沿。
「大人今天給夫人在鋪子上買的胭脂,我明天就託人給您送到府上,咱們銀貨兩清!」
莫小笙清清脆脆的聲音響起,又是一杯酒下肚,王守余看著莫小笙的臉,突然有些恍惚。他突然想起來,這位一直跟他們稱兄道弟的莫老闆,實際上也不過是個十六歲的嫩丫頭罷了。
但不知道為什麼,跟她處事的時候,卻總會不由自主地忘記這一點。
不知道是不是被晏銘刺激的,莫小笙今日喝了不少酒。她臉頰紅紅的,加上一雙帶著些醉意的杏眼,到讓人看出幾分與眾不同的迷濛美麗來。
王守余今年五十歲,早些年冒著風險搗鼓鹽鐵生意發了家。他雖說平日里在外面呼風喚雨,卻是個怕媳婦的主,平日里在家裡瓮聲瓮氣的,連個貼身的婢女都不能有。看著莫小笙又在茶杯里把酒倒滿了,一個念頭迅速閃過王守余的腦海。
並沒有接過莫小笙遞過來的酒杯,他趁著幾分醉意,突然大膽地抬起手來,手指就要劃過莫小笙的臉頰。
他心裡念叨著,這個小姑娘的臉,真水靈真好看吶……
然而,這個念頭還沒有開始,他的手卻不知為何被突然一股大力一扳,猛地壓在桌上。而後,一股劇烈的疼痛迅速自掌心襲來。
「啊!」
王守余痛呼一聲,猛地朝掌心劇痛傳來的方向看去。只見他的一隻手鮮血淋漓,一塊白色的碎瓷片貫穿了他的手掌,將他死死地釘在了桌板上。
「莫小笙!你……」
「哎呀,王老闆,你怎麼了?」
莫小笙眼眸微動,驚呼一聲。她手中的茶杯早已不見蹤跡,幾塊碎瓷片零零碎碎地散落在地上,還沾著點點的未來得及飲盡的美酒,瑩瑩暗澤閃爍其中。
王守余瞪大了眼睛,顧不得劇痛,心中驚寒驟起:這茶杯,莫非是被莫小笙生生捏碎的?
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徒手?
幾個茶樓里的下人循聲趕來,看到這個樣子都嚇了一跳,連忙把王守余攙起來。王守余的手釘得很結實,只要稍微移動一點便是鑽心的疼痛,只這一下,他便幾乎要把眼淚鼻涕都給叫出來。
「啊!疼!別碰我的手!」
下人被王守余吼的幾乎有些崩潰,只能無奈地沖著周圍喊道:「有人嗎?快幫忙找大夫啊!」
而此時此刻,周圍的人都是或趴或躺,酒氣衝天,連走穩幾步路都是個問題,自然也沒有人理會他。
正當這時,一直站在一旁的莫小笙卻突然湊上來,唇角一挑露出一個笑來。
「不如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