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抗

對抗

()這一年的六月初,艷陽收到了一封來自中國的信。信是寄到伯大生物系的。艷陽拿到信之後有點疑惑。互聯網越來越普及,她和朋友們現在都靠email聯繫,也只有媽媽才給她寫信了。但是媽媽的信一般都寄到家裡,還從來沒有人給她把信寄到學校來。

艷陽拆開信封一看,才知道這信是林子父親寫來的。信的大意就是:艷陽自輕自賤,品行不良,自毀大好前程。如今巧言令色,勾引林子。林子昏潰,不辨好壞,才上當受騙和艷陽結婚。但是,林家世代書香門第,門風端正,決計不允許艷陽這樣的女人來敗壞林家門風。再者,這樁婚姻並沒有取得父母同意。所以林家是絕對不會認艷陽這個媳婦的。讓艷陽好自為之,自覺與林子斷絕關係。否則,一切後果自負。這封信寫滿了三張信紙。滿篇都是惡毒攻擊,尖酸刻薄,冷嘲熱諷。淋漓盡致地體現了林家冷漠,刻薄,專斷,無情的家風。

艷陽和林子家的長輩並無太多接觸。她沒有見過林子奶奶。對林子父親的印象只是遠遠的一瞥。和林子的母親也只有一次近距離的接觸:那一次,林子離家出走。林子母親一大早到艷陽宿舍要人。大鬧女生宿舍,被艷陽同學擠兌走了。之後艷陽出事,雖然向林子父母求援過,那也是朋友出面。艷陽自己從來沒有和他們正面打過交道。有時候,艷陽也疑惑,她從小到大,都是極討長輩喜歡的,偏是林子家人從一開始起就對她沒有什麼印象。

艷陽和林子結婚,並沒有徵求過林子父母的意見。偶爾艷陽也會想到,林子家人如果知道這門婚事,不知會鬧出什麼風波。但因為遠隔千里,艷陽並沒有把這件事太放在心上。下意識里,也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和林子家人會有什麼關係。現在突然被林家父母白紙黑字地謾罵,由其是林子父親再三提及艷陽被P大「勸退」那件事,不乏辱罵,尖酸的言辭,讓艷陽一下子回憶起曾經經歷的那一切。埋藏在心底的屈辱的傷疤再一次被揭開。艷陽氣得心痛胸悶,大口地喘著氣。她一把把信撕成幾片,然後揉成一團,扔在辦公桌上。

正在辦公室的楊詩羽覺察出了一些有些異樣,問艷陽:「你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

艷陽掩飾道:「沒事,剛才上走急了點。」

楊詩羽疑惑地看了一眼艷陽,然後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因為這封信,艷陽一下午無心幹活。乾脆去了學校圖書館,找了個安靜的角落,發了一下午呆。到了快六點,才回到辦公室。

六點左右,林子照例從他的辦公室打來電話,問艷陽何時回家。艷陽回他:現在就可以走了。然後兩人約好在停車場見面。

艷陽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辦公桌,看見被她揉成一團的信紙,想了想,把那團紙撿了起來,塞進了背包里。

在停車場,林子見到艷陽,發現她的臉色不太好,忙問她:「你不舒服?」

「嗯。」艷陽回答。

「怎麼了?」林子問。

「有點胸悶,不礙事。」艷陽回答。

兩人悶悶地開車回到家裡。艷陽沒心思做飯。簡單地下了一鍋麵條,兩人吃了。林子洗了碗,收拾好了廚房。艷陽給兩人各自泡了杯奶茶。等兩人在沙發上坐定,艷陽才從背包里拿出那團紙,放在茶几上,對林子說:「這是你爸爸寫給我的信。」

林子的臉色立即就沉了下去。他把紙團展開,把艷陽撕開的地方拼湊起來,匆匆地看了一個大概。不用細看,以林子對自己父親的了解,也會知道父親的信上會寫些什麼。

還沒等看完,林子已經怒容滿面。艷陽和他認識這麼久,也沒見過他這樣生氣過。艷陽心裡有些忐忑,細聲地說:「如果不是你爸爸說他要去C市找我媽媽問個明白,我也不打算把這封信給你看的,免得讓你生這麼大的氣。可是,我怕你爸爸真的去找我媽媽。我不希望我媽媽受任何委屈,所以,你最好和你爸爸……」

艷陽還沒有說完,林子已經起身去拿電話。艷陽看了看牆上的鐘,是英國夏時制的晚上八點多,中國時間的午夜三點多。艷陽勸道:「現在他們可能在睡覺,還是等他們起床了再。」

這天晚上,兩人依舊各自做著自己的功課。艷陽在看她複印好的文獻。林子在手提電腦上修改論文。要是平常,兩人會時不時地交談幾句,交流一下各自一天的見聞,和在辦公室發生的事情。但是今天,誰也沒有開口主動說話。

雖然此時兩個人都埋頭於自己的事情中,但是實際上,誰都是心不在焉的。從美國回來,林子就告訴艷陽。他在美國見到了唐玫,把他們已經結婚的事情告訴唐玫了。林子知道,結婚的事情不久就會傳到父母的耳朵里。到時候,免不了會是一番折騰。不過當時兩人都沒有特別在意,反正結婚的事情,遲早要讓林子的家人知道。該來的終究還是要來的。

果真,不久,林子就接到了父親的質問電話。隨著互聯網的流行,國際長途也越來越便宜了。所以林子和父母的聯繫,也由寫信改為了長途電話。一般來說,林子一個月給父母打一次電話。為了方便父母需要的時侯能聯繫到他,但是又不想讓父母知道艷陽的存在,林子把辦公室的電話號碼告訴了家裡。林子的父親就是把電話打到了林子的辦公室。這是這幾年,林子家人第一次主動給他打電話。林子剛接通電話,就聽到父親的聲音:「你馬上把電話給我打回來。我有話要對你說。」

聽到父親嚴厲的聲音,林子就明白將要發生什麼。他到校園裡找到了一個公用電話,用電話卡給父親打了回去,立即就聽到了父親的咆哮聲……。

從那之後的兩個星期,林子幾乎每天都要和家裡這樣通一次電話,不是父親的斥罵,就是母親的哀求,或者是奶奶的循循善誘。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譴責林子不經父母同意擅自結婚,要林子回頭是岸,趕緊甩掉「那個女人」。

林子總是以沉默對抗父母和奶奶。每次都讓他們盡情說個夠,並不反駁。他唯一堅持說的一句話,就是:「我自己的婚姻自己做主。我知道我該和誰結婚,你們就不用費心了。」

林子父母「轟炸」林子無果,便想到了艷陽。要求和艷陽對話,他們的理由是:「既然她嫁進了林家,就要盡林家媳婦的本分。她起碼要給奶奶,公公,婆婆問個安,請個好?」但是這一要求,仍然被林子拒絕了。他太了解自己的長輩了,知道若是要艷陽和他們通話,將面對什麼。他拒絕的理由是:既然他跟艷陽結婚的時候,沒有按傳統的路子走,現在大家隔這麼遠,就別搞那些虛禮了。自己過自己的日子。

所發生的這一切,林子都沒有告訴艷陽。他極力把艷陽和家裡隔絕,不讓她受到影響,卻沒有想到,父親會把信寄到艷陽的系裡去。

那天午夜,艷陽已經睡下了。

林子卻撥通了家裡的電話。這時是中國時間清晨,他的父母已經起床了。和前幾次通話不同,林子並沒有等對方說話,就率先開口了:「我最後對你們說一遍:我和艷陽結婚,是我們自己的事情。艷陽現在是我妻子了,你們要是再打攪她,辱罵她,別怪我翻臉無情。」

林子的聲音是前所未有的冷酷、嚴厲。接電話的是林子的父親。他還從來沒有聽到過林子以這樣的口吻和他對話,一時接受不了,大聲喝斥道:「你怎麼和長輩說話呢?別以為你現在長大了,就可以目無尊長,無法無天了。別說你現在博士畢業,就是你以後當了國家總理,你也還是我的兒子。」

「我現在就是想告訴你:我已經長大了!我可以對我的事情做主了。你現在掌控不了我了。」林子並沒有被父親嚇倒,反而更加堅定。

林子父親咆哮了一通,沒有什麼效果。電話那頭就換成了林子的奶奶。奶奶一上來就是一連串的「寶貝,心肝」叫著,然後說:「結婚這麼大的事情你都不和家裡商量。也怪不得你爸爸發這麼大的火。你喜歡這個姑娘,要和她在一起,奶奶也不怪你了。現在既然你們結婚了,這個姑娘也該來認認公公、婆婆了。」

「算了,當初人家遭難的時候你們袖手不管。現在你們又腆著臉要到人家面前端長輩的架子。你們有臉,我還沒臉呢。」林子的語氣雖然緩和了一些,但是仍然不妥協。

「這麼多年了,那個女孩還記恨著這事?」奶奶問。

「她記恨不記恨我不知道。我們從來沒有討論過這件事。不過我是一直記著的。」林子說。

奶奶緩了環口氣,又說:「寶貝兒啊,我就你這麼一個孫子。從小到大,奶奶就把你當個寶似的,捧在手裡怕摔,含在口裡怕化。你長大了,是不是也該對奶奶儘儘孝心了?」

林子反問:「我說了不孝順奶奶嗎?」

「奶奶還有幾天能活啊?還能享幾天你的福啊?奶奶現在的心愿就是想看看我的孫媳婦,聽她叫我一聲奶奶,你連這點要求都不能滿足嗎?」奶奶又哀求道。

「非得要我把她帶到你們面前,看著你們的臉色,聽著你們的罵聲,讓你們糟踐一番,才算是我盡了孝心?這種事,我還真做不出來。」林子說。

……

電話那端又換成了母親的聲音。母親哭泣道:「兒子啊,你怎麼這麼狠心?你不知道啊,這幾天你爸爸幾宿幾宿睡不著覺;你奶奶高血壓又加重了,差點就過去了,昨天去學校校醫院打了點滴;你媽媽我成天以淚洗面。你說你為了這麼個女人,和家裡人翻臉合適嗎?」

「這麼個女人?媽媽您覺得艷陽是什麼樣的女人。在我眼裡,她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媽媽您不記得?奶奶也這樣說過您,說您配不上我爸爸。您當初委屈嗎?我不會讓艷陽像您那樣受委屈。所以,請您以後不要這樣說艷陽。」

「兒子啊,媽媽就你這麼一個指望了,你這樣鬧,讓媽媽怎麼活啊?兒子,求求你,給媽媽辦簽證。媽媽想去英國看看你。」媽媽哭求到。這幾年,林子母親要求過好幾次,想到英國來探親,都被林子婉拒了。這一次,林子依然沒有答應她的要求。

林子說:「這個恐怕難辦了。我的學生簽證四月底已經到期了。我現在的已經改簽『探親』簽證了。我的身份是艷陽的『伴讀』。要邀請您來英國,得艷陽出面邀請。」

「你這個畜牲。」林子聽到父親在一旁罵道。

林子冷笑一聲,決斷地說:「你罵,罵我什麼都沒關係。就是別去打攪她。我當初和她結婚的時候,就對她和她母親保證過,不讓她受你們半點委屈。我得說到做到。下一次,我再發現你們打攪她,或者打攪他的家人,別怪我翻臉不認人。到時候我可真要當不肖子孫了。讓你們連我這個兒子,孫子都失去。我說到做到。」

林子電話的時候,艷陽並沒有睡著。林子和他家人的整個對話過程她都聽得清清楚楚。雖然她聽不到電話那頭的人說了些什麼,但是,從林子的話語中,她能夠聽得出,林子和他家人的對抗是多麼的激烈。為了她,林子和他父母反目。艷陽此時的心情也是惴惴不安。

不一會兒,艷陽的身體被緊緊地抱著。林子將頭埋在艷陽的肩窩。良久,他才說道:「艷陽,我真羨慕你。雖然你從小就沒有父親,可是你周圍有那麼多人愛你,疼你,護著你。可是我,父母雙全,還有爺爺奶奶,但只有爺爺在世的時候是真正疼我的。其他的人都只是想掌控我,逼迫我,讓我按照他們的心愿去做,卻從來不問我的心愿。」

林子幽幽地說道:「我十五歲那年,初中畢業。本來按爺爺的計劃,我是要進音樂附中上高中的。爺爺已經幫我把學校都聯繫好了。可是那個夏天,爺爺突然去世。然後,也是像今天這樣,父親高壓威逼,奶奶要死要活,媽媽哭哭啼啼,逼著我放棄音樂。我那時年幼膽怯,並不敢反抗他們。只好聽從了他們話。那時候,我好長一段時間不敢睡覺。一閉眼,就見到爺爺,責備我違背了他的心愿,辜負了他的期望……。」

艷陽輕輕地依偎著林子,什麼話也沒說,但是,有她在身邊,林子感到心安了許多,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道:「現在,我只有你了。我絕不會再妥協,絕不會辜負你,也不會辜負我自己了。」

那晚,林子一夜無眠。長久以來在家庭的壓制和束縛下,他已經習慣於屈服。他這麼長時間不敢把結婚的消息告訴家人,最後還要借唐玫之口,就是害怕和家人這樣對抗。而今天被壓抑多年的情緒突然爆發了,他有一種說不出的痛快和亢奮。和父親、奶奶、母親的每一句對話,他都記得清清楚楚。他自己也不知道,怎麼一下子就變得這樣鋒芒畢露,一針見血。細想起來,他又有些害怕:他對長輩說得每一句話都是那樣尖酸,刻薄,無情,冷酷。和奶奶,父親的平時的腔調一模一樣。原來,遺傳的力量竟是如此地強大,他的身上依舊流著林家人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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