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折
()或許是林子的態度太過決絕,或許是相隔太遠,鞭長莫及,總之,林子和林家長輩的這場對抗,終以長輩們退卻而暫時平息。
那段時間,艷陽憂心忡忡,往自己家裡打電話的次數也比以往頻繁,不動聲色地打探家裡是否受到林家的干擾。大概林子的威脅起了作用,媽媽和外婆的聲音聽上去平和安詳,和以往並無二樣,不象是受到騷擾的樣子。艷陽便放心了許多。
林子依舊象以往那樣,每個月給家裡打一次電話。
林子的父親在強權受到兒子挑戰之後,惱羞成怒,宣稱和林子斷絕父子關係,拒絕再接聽林子電話。
林子奶奶這一輩子在家裡說一不二,無人敢忤逆。卻沒有想到這種至高無上的地位被一個女孩子公然漠視。那個女孩在未經她過目、審核、批准,就悄不聲地嫁進給了林子。而在全家因為她鬧得天翻地覆的時候,仍然不為所動,連一個請安的電話都不打過來。這種明目張胆的蔑視,不僅讓老太太感到憤怒,更有一種大勢已去的凄涼。於是,林子再打電話回家,奶奶便越發幽怨。長吁短嘆,有無盡的委屈。彷彿她的這忍辱負重的一生,因為失去了調教、馴服孫媳婦的機會而變得更加凄涼和不完美。
而林子母親每回接到林子電話,說東道西,每一次的話題都離不開要到英國來探親:P大家屬院中,出國留學的學子們大多都已邀請父母去國外看過花花世界了。她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到國外走一走,看一看,而實現這個願望只能寄托在林子身上了。她希望林子邀請她去英國探親。但是林子再次表示,現在時機不合適,他的學生簽證已經過期,現在身份是艷陽的「伴讀」,沒有辦法邀請母親來英國。
林子以簽證為由拒絕母親,雖然是託辭,但並不是在編瞎話騙他的母親。他的學生簽證的確是在四月底就到期了。為了繼續留在英國,所以在三月底時,艷陽轉為了學生簽證,而他反過來轉為了艷陽的「伴讀」。當時,艷陽為辦簽證去系裡開證明,被楊詩羽知道了。楊詩羽還說了幾句閑話:「真是多此一舉。早跟你說了,讓你家林子早點開始找工作。然後,直接由學生簽證轉為工作簽證該多好。你們不聽。非得要簽證快到期的時候抓瞎。」
楊詩羽說得一點沒錯。在異國留學的學生們最重視的事情就是自己在所在國的身份,也就是簽證問題。以怎樣的形式能最快地拿到所在國的永久居住權,是出國最初那幾年最為關心的問題。在英國,海外學生要想繼續留在英國工作,就必須在學生簽證結束之前找到工作,把簽證轉換為工作簽證。而要申請工作簽證,需要僱人單位幫助申請英國勞工部的工作許可。如果能連續拿四年工作簽證,就可以直接申請在英國的PR(永久居住權)了。一般來說,技術含量不高,職位較低的工作,是很難申請到工作許可的。同時,很多中小企業不願意惹這樣的麻煩。所以,留學生們第一個工作都會著眼於大學,或者大公司的相關職位。最理想的工作是能在找到一個大公司的永久職位。公司一般可以幫著申請四年的工作許可,這樣,就可以一次性拿到四年的工作簽證。四年以後就可以申請在英國的PR(永久居住權)了。但是,申請大公司的工作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且有些專業在大公司里很難找到對口的職位。所以在大學里找一個博士后或者研究員的職位,是另外一個比較好的選擇。博士后的工作是合同制,一般是一年到三年不等,最長為三年。這樣,一個合同結束之後還需要找再找一個工作,將工作簽證延長到四年,才能拿到PR。
一般來說,來英國讀學位的同學們,在博士生的第三年過半的時候,也就是三年學生簽證到期的前半年,就要留心找工作了。理想的狀況是,在這段期間找到工作的,讓僱用單位幫忙申請到工作許可,然後轉為工作簽證。這樣,在博士生三年學習期滿以後,就可以直接去工作。之後邊工作,邊完成博士論文。最後,抽空回學校來參加博士論文答辯。如果在三年期滿之前找不到工作,學生們也會故意拖著不進行博士論文答辯,將學生簽證延長一年。在這段時間裡繼續找工作,之後,再進行博士論文答辯。也就是說,對於留學生來說,在博士生的最後一年,找工作,比寫博士論文和答辯更加重要。
楊詩羽是過來人,又熱心,和艷陽相處得很好,巴不得把自己的經驗教訓都教給艷陽,好讓他們少走點彎路。在去年九,十月份的時候,她就提醒過艷陽。那個時候,她剛生下她的第一個孩子,艷陽去她家看她,楊詩羽就問:「你家林子開始找工作沒有?沒有的話,要提醒他開始找了。我聽我家王曉東說,你家林子學的學的專業不錯。現在做數學模型的人特吃香。只要懂一點C,C++語言或者JAVA,都很容易就找到工作。你讓你家林子先找公司的工作。」
楊詩羽那會兒在休產假,得知點什麼消息,就打電話告訴艷陽。沒過幾天,她又打電話告訴艷陽:「我聽王曉東說,林子的導師威爾遜教授正在招博士后,你讓你家林子趕快申請啊!雖然是個兩年的合同,短了一點,不過據說還有可能延長。再說這兩年可以留在學校里,邊工作邊把博士論文完成了,什麼也不耽誤,也挺好啊。等完了這個合同,有了工作經驗,再找一個合同就很容易了。」
艷陽對林子找工作的事情也很上心。畢竟,這是他們家這一年來的頭等大事。艷陽把楊詩羽的話轉告給林子。林子倒是很沉得住氣,總說不著急。等他把博士論文完成了再找也不遲。這幾年來,家裡的事情,艷陽都聽林子的,對林子也非常信任。她知道林子習慣專註一件事情,讓他同時找工作和寫論文。他可能不太適應。好在從楊詩羽那裡得來的消息看來,林子要找到工作並不是一件難事。艷陽也就不催林子了,想著等他把博士論文寫得差不多再說。
這樣一拖就幾個月過去了,和林子差不多同期的留學生們的工作都有了眉目。只有林子還沒有動靜。眼看著林子的學生簽證就要到期了,林子還不急不慌,只是一心準備他的博士論文。艷陽不免有些著急了。到了三月份,林子忽然告訴艷陽,他要去美國開會,要申請去美國的簽證。但是,他的學生簽證只剩下一個月了,最好是在他申請去美國的簽證之前,想辦法延長在英國的簽證。否則,怕美國大使館不給他去美國的簽證。林子建議艷陽轉成學生簽證,這樣還可以申請兩年零九個月的簽證,而他轉為艷陽的「陪讀」。
楊詩羽知道這個決定之後,認為是多次一舉。林子還沒有答辯,完全可以延長他的學生簽證一年。等他找到工作之後,再轉為工作簽證。這樣,艷陽還保持她的「陪讀」身份。到了可以申請永久居留的時候,兩個人可以一起申請。何必把身份變來變去?艷陽那時候雖然覺得楊詩羽說得有道理。但是回到家裡,看到林子並不願意多談找工作的事情,也不願意延長他自己學生簽證。還以為他的壓力太大。所以,也沒再說什麼,就按照林子的吩咐把簽證給換成了學生簽證。
林子的獎學金在四月底隨著他三年學期的結束,也已經停發了。雖然家裡並不缺錢,但是,林子仍然把他在酒打的那份工加到了每周三個晚上。
七月初,林子順利地完成了他的博士論文的答辯。但是,他工作的事情卻一直沒有消息。
楊詩羽是個急性子。這時,她已經休完產假,回到系裡上班了。每天,她一見艷陽,必然要問:「你家林子工作找得怎麼樣了?有什麼消息了嗎?他申請了多少個工作?拿到幾個面試?」
看到艷陽搖頭,楊詩羽不解:「你家林子平常看到挺機靈的,怎麼找工作這麼費勁啊?誰會象他傻乎乎地這麼早就答辯了?幸虧你還能申請學生簽證。要不然,你們倆連簽證都沒法延了。林子是不是不想呆在英國,要回國啊?」
艷陽又搖搖頭:林子和家裡鬧那麼僵,巴不得離家裡越遠越好。怎麼可能想回國?
「那他找工作怎麼這麼不積極啊?」楊詩羽不解。
「也不是不急,可能沒有合適的機會。」艷陽雖然也不理解林子的作為,但是還是勉強為他找了個理由來辯解。
「胡說。」楊詩羽立即反駁:「我聽我們家王曉東說,機械系另外一個中國人,和林子一屆的,還不是專門搞數學模型的,只是懂一點點C語言,都在BAE找到了一個職位。那職位就是搞數學模型,薪水比在大學做博士后高多了。那個工作,如果林子申請的話,絕對能成。現在搞數學模型的沒有找不到工作的。你們家林子是不是頹廢了,根本不想找工作,就想在那個小酒當一輩子侍應生啊?」
每天,艷陽面對楊詩羽的追問,心裡越發焦急。回到家裡,面對林子,也不象以前那麼淡定了,對林子不免有些催促。但林子卻依舊一副運淡風清的樣子。艷陽不解:莫非,他真的象楊詩羽說的那樣:頹廢了?
到了七月底,林子終於給艷陽帶來了好消息:「我找到工作了。」
「真的啊?」之前,林子對他找工作的事情沒有透露半點消息。艷陽都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去做了面試。艷陽半信半疑地問:「你是拿到面試通知了,還是拿到正式的Offer了?」
「拿到正式Offer了。」
「你真的拿到Offer了?是公司還是大學的?在伯市嗎?」艷陽喜出望外,連忙問道。
「是在倫敦的一家公司。」
「是什麼公司啊?職位是什麼?」艷陽追問。
「是一家唱片公司,做AssistantMusicProducer。」林子回答。
AssistantMusicProducer?艷陽一愣,她從來沒有聽到過這個職業。而且唱片公司和數學模型有什麼關聯嗎?艷陽完全糊塗了。瞬間,她有些明白:林子有什麼事情瞞著她?
「AssistantMusicProducer,就是助理音樂製作人。艷陽,我曾經告訴過你,我原來的理想是要做一個音樂家的,這不僅是我的理想,也是我爺爺的心愿。現在我的機會來了。」林子解釋道。
「怎麼會有人要你去做音樂?你要是說你去音樂公司做會計,我還好理解一點。畢竟,會計和數字打交道。」艷陽仍然不解。
「我在酒打工的時候遇到的了一個人,他就是唱片公司的MusicProducer。是他給了我這個機會。實際上,后兩年,我在酒沒有再做侍應生,而是轉做DJ了。……。」
DJ,對艷陽來說,這又是一個陌生的名詞。林子耐心地解釋道:DJ,是DiscJockey的縮寫。普通人看來,就是在酒蹦迪的時候,那個放唱片的人。好聽一點叫唱片騎士。但實際上,DJ是舞場的靈魂人物,是那個用音樂引導舞場氣氛,把舞場引向□的人。
林子三年前剛到英國的時候,住在大學的宿舍里。在他同一個單元,住著一個叫菲力普的英國小夥子。菲利普酷愛搖滾音樂。他有一個叫「Shout」(吼叫)的搖滾樂隊。每到周末,菲利普就和他的樂隊到大學周圍的幾家酒去演出。頗受大學生們的歡迎。林子和他熟悉了以後,就跟著他們一起跑場子後來候,有時候,還會去客串一把樂隊的鍵盤手。那個時候起,林子開始全面接觸西方的現代音樂。他狂熱地喜愛而追求,並且一發不可收。那時,他第一次有了這樣的念頭:放棄學業,重新開始學習音樂。
但是不久,艷陽出事了。為了邀請艷陽來英國,林子不得不從學校的宿舍搬出來,離開了菲利普和他的樂隊。同時,為了生存的需要,他不得不繼續他的學業。
艷陽來到英國不久,林子到酒去打工。這份工作就是菲利普幫助介紹的。林子打工的那間酒叫「REDBRICK」(紅磚),位於伯市的市中心。這間酒規模不是特別大,也不是特別豪華的酒,但是卻以它的先鋒文藝風格獨樹一幟,成為了一間著名的音樂酒。英國、歐州、甚至美國的文藝、音樂界人士到伯市之後,都喜歡到這個酒來聚會。
最開始的時候,林子是在這個酒當侍應生。慢慢地,他就被酒的舞場吸引住了。每夜九點,隨著DJ的一聲「Ladiesandgentlemen,Let』sbegin……」(女士們,先生們,讓我們開始)。音樂響起,整個酒瞬間律動起來。舞場一角的DJ台上,一個穿著時尚,打扮怪異的人,一手握著巨大的耳麥,一手瘋狂地旋轉著各式唱片,他會跟著音樂搖擺、放聲大笑。舞場上燈光流轉,忽明忽暗,紅男綠女隨著DJ的節拍忘情狂舞……。
後來,林子就開始學習做DJ。他學會了打碟,Mixing,Scratch……。他廣泛接觸不同風格的音樂,從Soul、Hip-Hop、Pop,House到www.niubb.netwage各類型都有。他開始製作自己的DJset。DJ雖然不能創造音樂,但是能賦予音樂新的生命力。打碟的時候,他會全情投入。那時候唱片已經不是重點,更多的是他的音樂信念。他的信念是讓每個聽過他音樂的人沉靜其中。
一年以後,他已經是一個具有自己獨特風格的DJ了。他精心挑選的那些音樂,和來跳舞的人有一股奇妙的結合力,讓每個人參加他的舞會的人能夠盡情揮灑他們的熱情和能量,是他們此生不再忘記的一次舞會。
他獨特的東方氣質,以及從小所得到的中國音樂的熏陶,讓他的音樂有了一種獨特的風韻。他神奇的接歌技巧、用之不盡的精力和對音樂的熱誠,能讓一些人們耳熟能詳的曲目,煥發出新的生命力。漸漸地來酒的音樂人為他的音樂所吸引,開始關注他了。他們對他很好奇:一個中國小夥子?一個在攻讀數學博士學位的中國小夥子?再結合他那別具一格的音樂風格,他們覺的這個中國小夥子有一種奇妙無比的魅力。有人開始接近他,和他攀談。而他也在每個周六的晚上早早地來到酒,在舞會開始的之前,端一杯酒,和他越來越熟悉的那些音樂人交流各自的音樂理念。
雖然家裡已經不缺錢了,但他一直堅持來這間酒打工。最初,每周一次來到酒做DJ,讓他內心澎湃的激情有一個發泄的地方。後來,他的才華得到了越來越多的肯定,他喜歡這樣的肯定,這讓他再一次貼近他的音樂夢。於是,便有人給他提供一些機會,讓他有可能去做一個職業音樂人。他終於開始認真的思考未來了。年初,有人向他提供了這個AssistantMusicProducer的機會。這並不是他的第一個機會,但是卻是最好的機會,讓他有可能真正的走出作為一個音樂人的第一步。他想了許久,最後決定,不放過這個機會。
「艷陽,我爺爺第一次來英國留學的時候,本來是學機械專業的,但是,他後來改學音樂了。他第二次來到英國的時候,才二十五歲,但是他已經是一個出色的音樂家了。我已經二十六歲了,我終於有機會可以自己選擇自己的未來了。這也許是我最後的一個機會,去圓我和我爺爺的夢。我想試一試。
「我希望你給我兩年的時間。如果在這兩年裡我做音樂做得不成功,那麼我就回頭,重新申請做數學模型方面的工作。兩年以後,我才二十八歲。那時候,去申請工作許可,簽證,PR,努力當一個大學講師,或者到公司做一個項目經理,應該還來得及。王曉東來英國讀學位的時候就已經二十八歲了,和他比起來,我二十八歲開始做博士后應該不算晚……。但是現在,讓我放棄這樣的機會,去過那種循規蹈矩的生活,我不甘心。所以,我希望你給我兩年時間,讓我圓我的夢。
「這個世界上,你是最了解我的,除了爺爺,沒有人比你更了解我,對不對?你一定會支持我的,對不對」
這個時候,艷陽覺得,她其實一點都不了解林子。雖然,她和他因音樂結緣,但音樂對於他們卻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對她來說,音樂只是生活的點綴,是那種閑暇時用來消遣的愛好;而對他來說,音樂卻是他從來沒有忘記的夢想,是他刻骨銘心的追求。當年他們的琴瑟和諧,已經因為條件限制,不再重演。她沒有覺得缺少什麼。卻沒有想到,他還在以另一種方式,執著於他的追求。
無論艷陽答應或者不答應林子的要求,都不能改變他的決定了。他一開始就打定主意了。所以他不找工作,他著急完成博士答辯。他這個助理工作,層次不高,不可能得到工作許可,所以他才讓她換成學生身份,而自己換成陪讀身份,這樣他不需要工作許可,也可以合法在英國工作了。他要求兩年時間,而現在他們的簽證正好是兩年有餘。兩年之後,他若成功,可以申請更高的職位,自然可以申請到工作許可。他若不成功,也可以象他說的重新回頭。一切都在他的計劃之中。
只是艷陽有些不快,她總覺得,她和他已經是一家人了,相依為命地過了這幾年,應該不再分彼此。她對他心懷坦蕩,沒有半分的隱藏。而他卻背著她,做了這麼大一個決定,連她也被算計進去了。
林子看出了艷陽的心思,他對她解釋,其實他自己一直在猶豫,怕告訴她后,她萬一反對,會讓他更加沒有決心。但他又怕放棄這個機會,以後會後悔一輩子。所以,只好破釜沉舟,一步步這樣走下來了。
其實,他也不了解她。她怎麼會反對?她知道這些年來他的苦悶,他的失意,他的孤獨,他的夢想,他的追求,他的喜樂……。這個世界上除了她,還會有什麼人更理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