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章 晚冬離落問平安
「我看那人的眼神,極為熟悉,而他也並非加害之意,說不定是甚麼熟識之人,故而不想你傷了他,也不想他傷了你,一時難以權衡,只得如此。」祝清秋柔聲說道,一對清眸不時瞥向任山淮,注意他的反應,就好似犯了錯的孩子一般乖巧。
任山淮卻大為不解:「熟識之人?荒唐!若是你我熟識之人,為何會深更半夜蹲在門外偷聽,又為何腰懸利劍與你我動起手來,分明是早有預謀。或者......或者根本就是那應無疾派來監視你我!」
祝清秋聞言默不作聲,只是輕嘆一口氣,轉身去將那黑衣人丟棄的長劍拾起,任山淮也起身來看,只見那長劍極為華貴,金箔長鞘鍍,寶石劍柄飾,通體金光閃,奢華耀人目。如此裝飾奢華的寶劍絕非尋常之人所能擁有,祝清秋遂將長劍拔出劍鞘,那泛著寒光的劍身之上正刻著「應晚離」三字。
「小王爺?!」二人驚呼一聲,祝清秋又收劍回鞘,陷入了沉思。任山淮若有所思,又恍然大悟道:「怪不得那人寧死都不肯暴露真容,你又覺得他的眼神頗為熟悉,看來果真是小王爺無疑了。只是應無疾為何會派他來監視我等,豈不是小題大做?」
「也許,他根本不是應無疾派來監視我們的......」祝清秋的目光始終落在那寶劍之上,指尖劃過冰涼的劍鞘,似乎還在回想那應晚離的眼神,是那麼的熟悉。可明明兩人僅僅見過數面,卻又有似曾相識之感。
任山淮也陷入了沉思:「那他究竟是為何而來......」正思量間,忽見角落閃爍著一點金光,將任山淮的眼神吸走。快步走到角落,蹲下細看,才發現是半片長命鎖,呈祥雲模樣,約莫有一寸長,六分寬,閃爍著金光,其後可有朱紅字跡,刻的正是「多福」二字。急忙拾起轉身遞與祝清秋看:「清秋,你看,這是何物?」
祝清秋轉頭來看,目光落在那長命鎖上,如遭雷擊,瞠目結舌,臉色慘白,手中寶劍也摔落在地,呆若木雞,一言不發。任山淮見她如此驚訝,便上前問道:「莫非你識得此物?」
「這......這是......」祝清秋的聲音有些沙啞,卻藏不住滿腔的激動與狂喜,急忙從腰間也取出半片一模一樣只是左右顛倒的長命鎖,只是背面刻的乃是「平安」字樣,任山淮也目瞪口呆的看著,念出聲來:「平安......多福......莫非這是?」
再看祝清秋之時,已是淚流滿面,只是雖然淚光閃動,卻是滿眼的欣喜,將那一對長命鎖拼湊在一起,放在胸口,祝清秋雙目微閉,那汩汩的淚水從眼角滑落:「是他,一定是他,他果然還沒死......我第一次見他之時,就覺得他頗為眼熟,尤其是那眼神......人皆言道,骨肉至親必有感應,我總覺得他還活在世上,沒想到,沒想到他竟被應無疾收養,成了小王爺......」
任山淮自然也是萬分欣喜,祝清秋找到自己失散多年的弟弟,了了一樁心愿,骨肉重逢,自是天賜之福。怎奈任山淮轉念一想,事出蹊蹺,太過巧合,心裡想道:「這長命鎖不只是從何處得來?若是應無疾有心造假,矇騙我們,豈不是中了他的奸計么?」
可那祝清秋此時已被重逢之喜沖昏了頭腦,那還顧得了這許多?恨不得立刻衝進王府與應晚離姐弟相見。「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冬離。」祝冬離便是那應晚離曾經的名字,祝清秋還牢記心中,不肯相忘。
任山淮一把將她攔住,又不好直說,只得搪塞道:「清秋,清秋,你冷靜一點!如今天色已完,你匆匆趕去王府,又怎會讓你進去與他相見!如今他已是小王爺的身份,你這麼貿然認親,只怕會惹出事端來啊。」
「休說他只是小王爺,即便是他做了天子,都不能忘了他是祝家的後人!」情至深處,祝清秋不禁又埋頭哭泣,任山淮溫柔地將他抱在懷中,柔聲說道:「我知你此時心情,只是此事萬萬不可魯莽,不如明日早上我再陪你同去,假意拜見應無疾,趁機見那小王爺一面,問清身世,你看可好。」
祝清秋稍稍冷靜,也覺任山淮說的在理,便暫且休息一夜,只是這一夜任山淮輾轉難眠,倒是祝清秋從未睡得如此安穩。
再說那應晚離倉皇逃回王府之中,趁著夜色並無人發現,回到房中坐在床邊喘著粗氣,驚魂未定,心神大亂,應晚離也未曾想到今夜會有此一戰,好在自己拚死護住面容,自以為萬幸沒有露出真容。可是剛坐下來冷靜片刻,忽然神色復又緊張起來。
雙手在腰間摸索著,才記起那佩劍被任山淮打落,竟遺失在客棧之中,丟了佩劍是小,可那劍身之上還刻著他的
姓名,明日祝清秋二人定會提著長劍來找應無疾問罪,他夜出王府前去尋找祝清秋與任山淮,若是讓應無疾知曉,必會責罰與他。
應晚離有如熱鍋上的螞蟻,滿頭大汗,在屋內來回踱步。似乎又想到了甚麼事,又急急忙忙上下搜索一番,就差把床底掀開,牆壁破開,偏偏是尋不著那比性命還重要的物件。「到哪去了!到哪去了!長命鎖到哪裡去了!」應晚離發瘋似的將柜子里所有的衣衫被褥全都扔出,看著空蕩蕩的柜子驚得後退了半步。
「來人吶,來人吶!」應晚離搖晃著走向門口,又將桌椅盡皆撞倒,屋內已是一片狼藉。守夜的守衛和下人聞聲急忙趕來,齊聲拜道:「小王爺有何吩咐?」應晚離忙問道:「可曾有人到我房中來過?」
「回稟小王爺,除了日常打掃收拾屋子的下人,不曾有人來過。」那僕人謙卑的回答道。此時的應晚離已是神志不清,近似瘋癲,聞言竟撕心裂肺的喊道:「快,給我將今日到過我房中的所有人,所有人,全都斬了!全都斬了!把他們的首級,給我拿來......拿來......」
守衛與僕人見他這副模樣,只當是說氣話,相視一眼,不知所措。那應晚離見他二人呆若木雞便高聲吼道:「還不快去!難道要我把你們的腦袋也砍下來么!」「是!」二人無奈,只得轉身離去。
望著那開著的房門,應晚離失魂落魄,渾身癱軟的倒在了廢墟之中,滿頭大汗,面無表情,口中卻還念道:「長命鎖......長命鎖......沒了......」他雖不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可是那長命鎖卻是他從小到大一直貼身戴在身上之物,他視若性命一般珍貴,今日不幸遺失,故而發狂至此。
且說那一群侍衛將尚在睡夢中的六名僕人從屋內揪出,男女參半,任他們如何哀求哭啼,也不為所動。盡皆押到王府空地之上,手起刀落便將人頭斬下,那從腔中迸射而出的鮮血染紅了王府的地面,六具無頭屍倒下,血流如注。
應無疾聞聽哭喊聲起夜,信步來到院中,見侍衛們深更半夜將僕人斬殺,便尋問道:「此為何故?是何人叫爾等濫殺無辜?」「回稟王爺,屬下不知。」那侍衛見應無疾走來,慌忙跪下說道。「荒唐!你若不知,怎敢濫殺下人?再不如實說來,休怪本王也叫你和他們一般。」應無疾稍顯怒氣,說罷,還指了指那六具屍首。
侍衛慌了心神,急忙如實稟告:「回王爺,屬下確實不知,只是奉了小王爺之命,將今日進過他卧房的六名僕人斬殺,人頭送到他房中去,至於其他諸事,屬下確實一概不知。」
應無疾聞言長嘆一口氣,擺了擺手道:「既然如此,把人頭送過去后,便將屍首好生安葬,所需用度,自去賬房取用。」「屬下遵命!」應無疾安頓好其他諸事,也不去找應晚離問個清楚,只是冷哼一聲,似乎預感到了甚麼,轉身回到了自己房中,仍可安睡一夜。
那應晚離坐在一堆人頭之中,渾身上下滿是血污,還是面無表情的坐著,口中念道:「長命鎖......我的長命鎖......」那守衛與侍從見了,只得搖頭嘆息,退出了卧房,默默將門帶上。兩人竊竊私語道:「你說這小王爺,究竟是怎麼了?」「依我看啊,這就是邪魔上身,瘋啦!」「哎,你說好好一個貴公子,怎麼變成這副模樣,可憐啊?」「可憐?你還是可憐可憐你自己罷!若是哪一日做錯了事,我們的下場,也好不到哪去。」
兩人胡扯一番便各自散去,回歸本職。而那應晚離竟就這樣坐了一夜,第二日清早之時,雖是恢復了神智,換了衣衫,確實無精打采,神形枯槁,面色蠟黃,極為憔悴。
且說這日雞鳴剛過一聲,天色還有些昏暗,祝清秋便迫不及待的帶著應晚離的佩劍與任山淮一同離開了客棧,直奔王府而去,兩人皆將昨日柳緣君所說今日鼎香茶樓之會,急匆匆來到東陵王府,上前拜道:「我等欲見王爺,煩勞通報一聲。」
那看守府門的守衛仍是昨日阻攔刀雪客等人那人,只是如今已然不敢怠慢,換了一副嘴臉,賠笑著說道:「二位少俠在此稍後,我這就去向王爺稟報。」片刻之後,那守衛便出府回道:「王爺請二位少俠堂上議事。」
二人相視一眼,便快步走向內堂。本想直接去找應晚離,只怕是事出突然,那孩子承受不了,加之身份是否屬實尚且存疑,不可輕斷,故而先嚮應無疾問個明白。
誰知來到內堂之上,那應無疾端坐正中主坐,應晚離眼神空洞,侍立一旁。二人走入堂中,一齊施禮道:「王爺。」應無疾故作不知,笑著問道:「明日才動身前往承天府,不知山
淮與清秋今日來找本王,所為何事?」
不管應無疾擺出怎樣一副笑容來,任山淮永遠是冷面相對,問道:「我們想像王爺打聽一件陳年往事。」應無疾的笑容逐漸僵硬,裝作若無其事的問道:「哦?是甚麼事啊。儘管說來,本王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不知王爺可知......十六年前,東陵府外祝家......那一場大火......」祝清秋再度提起此事,方說了一句,已是雙目含淚,哽咽起來。應無疾聞言,果然微微一愣,卻還面色不改,伸手去端那桌前的酒杯,不知是因為心虛還是甚麼原因,那酒杯竟脫手落下,水落在地,打落了滿地酒水。
祝清秋與任山淮見了,皆面色凝重,眉頭緊蹙,倒是那應晚離還呆若木雞,毫無反應。應無疾也尷尬的乾笑兩聲:「這人老了,手腳也不靈便了。」說罷還掃了一眼應晚離的表情,輕咳一聲回答道:「不錯,我自知曉。畢竟,你是祝家留下的唯一血脈,正是我從那場大火中救出。老管家不惜化為活人,拚死將你從火海中推出,這才能留下一條性命。」
「清秋自然感激王爺救命撫養之恩,敢問王爺,當年王爺從火海中救出的,除了清秋,是否還有他人?」祝清秋雙拳緊握,銀牙緊咬,剋制住自己隨時會失控的情緒。
應無疾自然矢口否認:「怎會如此?你家上至你爹娘,下至僕人丫鬟,全都遇難,祝家上上下下僅有你一個活口。」
「那我弟弟祝冬離呢?也葬身在火海之中么?」祝清秋又逼問道。應無疾沉吟片刻,便回答道:「那是自然。」說罷,轉頭看嚮應晚離道:「離兒,你先去收拾為父的行囊,明日便要動身前往承天府了,免得臨時收拾,太過倉促。」應晚離道一聲:「是」,便步履蹣跚的向門外走去。
剛走出幾步,卻被任山淮攔住:「小王爺且慢!」應晚離隨即停下腳步,應無疾臉色大變,默不作聲,卻看那任山淮上下打量一番應晚離,笑道:「若是當年祝家的遺子僥倖從那場浩劫之中留得一條性命,算起年月,恐怕與小王爺,一般年歲了罷。」
二人轉頭看嚮應無疾道:「敢問小王爺貴庚?」
「離兒......離兒該有,該有十八了罷?」應無疾說道,可那應晚離卻轉過身來,木訥的回答道:「回稟父王,孩兒今年二十了......」「年方二十,十六年前,四歲,對上了,都對上了!」祝清秋的聲音顫抖著,連忙從懷中取出那一對長命鎖,望向任山淮激動地說道:「山淮!是他!真的是他!」
「長命鎖!我的長命鎖!」應晚離混沌的雙眼忽然放出光芒來,撲向祝清秋一把將他自己那半片長命鎖搶回手中,捧在掌心,終於展開笑顏,欣喜的笑道:「我的長命鎖,我的長命鎖!」任山淮急忙問道:「小王爺,你說甚麼?這是你的長命鎖么?」
應晚離只顧捧著那長命鎖,見有人問,便下意識的如實答道:「這是我從小到大戴在身邊的長命鎖,我的長命鎖,我的......」「從小到大戴在身邊?」任山淮與祝清秋立即將應晚離擋在身後,任山淮厲聲質問那應無疾道:「王爺,這該做何解釋!應晚離十六年前方才四歲,又隨身帶此長命鎖,分明是祝家的小兒子祝冬離!為何期滿我等!」
而此時祝清秋將應晚離護在懷中,看他眉眼之間,愈發像他們的爹娘,心內五味雜陳:「爹,娘,我終於找到冬離了,他還活著,你們在天之靈,可以瞑目了!」又柔聲輕喚那應晚離的真名:「冬離,冬離?」
應晚離的笑容僵在了臉上,徐徐抬起頭來:「你,你叫我甚麼?」「你叫祝冬離,是東陵府祝家的長子,我的弟弟啊!」祝清秋含淚笑道。誰知那應無疾竟「噌」的站起身來,高聲喊道:「離兒!到我身邊來!」
「父王......」應晚離聞聲就要朝應無疾走去,卻被祝清秋攔住:「冬離!你是祝冬離,不是應晚離啊!你是祝家的長子,不該是東陵小王爺啊!」可那應晚離卻驚恐的向後退去,已然有些神志不清,縮著腦袋搖頭說道:「不,不,我是應晚離,我是小王爺......」
「離兒!你是願做堂堂小王爺,還是願做那已然毀於熊熊大火,早已不復存在的祝家長子!」應無疾冷笑著說道。任山淮聞言,心內怒火燃起,呵斥道:「你這話是何道理?他身上流的是祝家的血,生當是祝家的人,死當是祝家的鬼,至死不改,豈能因富貴而動搖?縱然你養了他十六年,給了他十六年的富貴,他依然是祝家的長子,豈有被你擺布?」
可誰知那應晚離卻一邊躲閃祝清秋,一邊嚮應無疾方向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