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大禮堂的火光
斯塔打開店鋪的門沒能一下子把門推開,因為代達靠在門內側呢。也許是因為尤途,也許是因為此刻迷茫的心情,對代達的恨此刻在斯塔的心內沒有那麼尖銳突出,他不再那麼強烈地不想看見代達的臉以及聽見代達的聲音。
「你走吧!」推開門后斯塔淡淡地說,沒有看代達,徑直往裡面走去。
「我有話跟你說!」代達一把扯住斯塔不讓他往裡去。
「放開我,我不想跟你說話!」斯塔被代達扯得走不了便說,依然沒有看代達。
「我們出去說吧,這裡不方便?」代達。
「你要出去自己出去,滾!」斯塔又再火冒三丈,猛地甩動自己被代達拉住的胳膊,但是沒能甩脫。「你到底想幹嘛!」斯塔扭臉瞪住代達。「找打架嗎?」
「你怎麼啦?被人打了?」代達看到斯塔的臉,再看看他的衣褲和赤著的腳,關心地問。
「你可不可以滾蛋!老子我正煩著呢!」
斯塔再次用力甩動自己的胳膊,這一次代達放開了他。
「你還在作鬼差?」在斯塔回來之前,代達考慮了許多,所以斯塔會這麼對他,他已有心裡準備,此時斯塔的態度沒有影響代達。「我聽說你們作鬼差的只是給人貼鬼符而已,可你這裡為什麼有這麼多鬼魂?它們是不是馬仔靈?如果它們是馬仔靈,那麼你就不只是作鬼差了?」
「胡說八道!你哪隻眼睛看見我這裡有鬼魂?」斯塔嘴上說的硬,但心裡卻發虛,因為代達的說法正在印正他方才一路回來時內心所思所疑。
「我這隻眼!」代達指了指自己的左眼。「我現在這隻眼可以看到你這裡每一隻寵物的體內都寄宿有鬼魂!」
「你怎麼可能看得到?少糊弄人!」斯塔全然不信。
「我真的能看得到!你手中抱著的這隻貓體內寄宿的鬼魂是尤林佳!」代達。
「嗤!這是吳所謂給你說的吧?你快點兒滾蛋!少在這兒給我瞎白活!」斯塔。
「斯塔!你這裡滿屋子都是鬼了,你明不明白!?」代達。
「你滾不滾?」斯塔。
「斯塔,你再這樣下去,會出事的,出大事的!」代達。
「你不滾是吧!那你就在這兒待著吧!」斯塔說完,走進裡間他睡覺的屋子,鎖上了門。
進到自己的卧室,坐到自己的床沿上,斯塔把嘴貼近貓耳朵說:「傻瓜!你千萬別再去找尤途了!他不是個好人,雖然他是你爸!可你千萬不要相信他!我現在真的懷疑,你就是被你爸害死的!雖然我沒有證據向你證明,但你要相信我,因為我跟你一樣有個不好的老子,所以我跟你的處境是一樣的!我只是同情你,我沒有理由害你,你要相信我!你今天去學校就是去找你老子嗎?你真的不要這麼傻!你老子尤途他真的不是好人!就算他以前沒有害過你,可是他真的為你的死傷心嗎?我始終覺得你可能是被你老子害成這樣的!所以你千萬別再傻傻地去找他啦!你這個笨蛋!你還想再死一次嗎?!不要再相信你老子啦,你這個笨蛋!」
斯塔在卧室門內這樣對尤林佳說的時候,代達在卧室門外也在說著,他一邊敲著門一邊規勸著他越軌的兒子,他甚至想到了苦口婆心這個詞,他覺得這太不象他了,他從來不是個這麼婆媽嘮叨的人,如今為了自己親生的兒子卻竟然變成這樣,這就是為人父所要付出的種種代價之一嗎?自己為什麼要結婚,為什麼要當父親呢?
事實上,如果不是米安妮當年沒跟代達商量就要了這個孩子,代達可能根本就不會跟米安妮結婚。那時候他作為一個正常男人,只是想要一個女人而已。可是作為一個體面的醫生,他不能讓一個懷了孕的女人來敗壞自己一向高高在上的美好名聲,那是他引以為榮的尊嚴,也是他事業的資本。所以他只能作一個負責任的男人,娶了米安妮。所以這一切能怪誰呢?是怪米安妮是個不聽話的女人,還是怪子遠城在男女關係上的傳統?總之在這件事情上,代達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受害者,本來嘛,男歡女愛,你情我願,自己從來沒有強迫過任何女人,別的女人都懂得分寸,只有米安妮越了軌。她這是對自己的強迫啊,這樣強迫出來的婚姻怎麼可能會好呢?也許斯塔就是因為象他媽媽而不象自己,所以才會作出這樣讓自己覺得越軌的事情來,代達想。
代達現在感悟到,這世上有些事情的確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的,譬如自己,因為一時踏上了米安妮這一艘船,而不得不接受了米安妮對自己的越軌。而上了船就再也下不來了,因為米安妮為自己生了一個也同樣愛對自己越軌的兒子。於是米安妮與斯塔母子二人漸漸變成了自己的命運。命運通常是無法擺脫的,這是多麼可怕。代達想到這兒,他的手停了下來,他感到自己的手又開始抖了,是啊,自己現在只有不到七天時間,哦,不,現在只剩五天了。自己必須在這五天之中拯救自己,否則還談得上什麼呢?想到這兒,代達放下了他敲門的手,轉身走出寵物樂園去,他必須爭分奪秒地去尋找自己的影子靈魂手足,還有靈貓了。
代達走了之後,斯塔洗了澡,換了一身新裝扮也出發去民南中學參加入學儀式去了。在離開店鋪之前,他將小貓關進了他卧室中的貓舍里,並鎖上了貓舍的門,覺得這樣就可以阻止尤林佳去見尤途了。
屋子裡空空的,斯塔走後,尤林佳把它的兩隻貓眼去放在那貓舍門上的窄縫裡往外瞧,並不大的一間屋在小貓眼中卻已是很廣大的空寂。
其實斯塔誤會尤林佳了。從上次被剝能量子開始,尤林佳對人的感覺就已然慢慢改變了,因為從那時起它已然不是在用眼看人,而是用靈魂,所以對於父母,尤林佳都沒有再抱什麼指望,它之所以方才在校園裡會跑去找尤途,純粹是因為本能,但它去學校的原因卻並不是因為尤途,而是因為寂寞。
它一直沒有勇氣下陰間,它非常留戀這陽間,它不知道該如何自處,只是因為斯塔選擇了它,所以它便跟斯塔在一起了。可是跟斯塔在一起后,尤林佳卻越來越感覺到寂寞。雖然斯塔與尤林佳同年,但兩人的頭腦卻差別很大。尤林佳覺得斯塔的腦袋裡除了錢與仇恨再沒有什麼了,它覺得斯塔是個空有大個,腦袋裡卻空空的男孩。也許這樣說不公平,那麼只能說尤林佳與斯塔腦袋中所充塞的慾望是不同的。斯塔的慾望是發財,活得闊綽,被人艷羨與圍繞,以及仇恨,仇恨全世界,而尤林佳的腦中卻渴望它生前的那種有父母疼愛,有家的溫馨,當然這個現在已經是不可能了,那麼尤林佳還想回到校園。它渴望知識,渴望與能夠聊得來的朋友聊它與他們共同喜愛的話題。但這一切在斯塔這兒都是得不到的。在斯塔這裡,除了吃只剩閑,什麼都沒有,沒有靈魂的溝通與交流。
空閑讓尤林佳格外感到空寂,雖然這兒只是個小小的空間,並不大,但空閑與沒有交流的時間卻將這小小的空間放大成了一片莽莽荒原。自從知道了民南中學今天有新生入學儀式,尤林佳就渴望著和斯塔一起回生前的學校去看看。後來看斯塔懶懶地並不想去,尤林佳便決定自己回學校去了。這才是它之前從店裡失蹤的真正原因。
現在尤林佳知道帶著這個貓身子,自己是沒法去學校了,可即使被斯塔關了禁閉,學校對它的吸引力依然無法抗拒,於是尤林佳從它的宿主貓身內脫離了出來,獨自一個靈魂地向它所嚮往的學校飄去。
斯塔到達學校時,儀式恰好舉行到新生起立互相認識的階段。斯塔從座位上站起來四下里瞧那些和他一樣站起來的入學新生,在其中斯塔辨識出一些他今天第一次走進校園時死盯著他看過的面孔。他知道這其中有搶劫他的人,但因為當時他的臉被死死按壓在地上面朝下,所以他不能確定哪幾個是當時搶劫他的人,不過此刻他知道了這些人的身份。今天的入學新生都是校董事會決定的慈善項目的受益者。他們,包括斯塔,都是一個叫作「響應戰後重建,關愛戰後遺孤」項目所挑選的免費入學民南中學的88名學生之一。斯塔算是遺孤嗎?尤途說他是,他就是了,尤途是校董,校董推薦的人當然沒問題。話說回來,尤途為什麼讓斯塔來上學呢?一,寵物樂園的生意實在太差,所以尤途希望斯塔可以從民南中學的師生和家長中拉些顧客去光顧。二,尤途希望把斯塔放在戴進的身邊,希望透過斯塔,可以對戴進多一些了解與監視。當然這第二項目的,尤途並不曾告訴給斯塔知道,不過他已通過一些特別的方式可以既不讓斯塔知道而又能作到這一點了。
這第二個項目,尤途當然也沒有讓戴進知道,不過戴進也基本猜到了尤途安排斯塔進入學校的后一項目的。戴進到不擔心,也不介意,它知道事事難料,好事可能變壞事,壞事也可能變好事的,就象一場足球比賽,結局越難料越令人心潮澎湃。
斯塔雖然在當時沒能看見襲擊者們的臉,但他基本上可以肯定其中那麼幾個,因為他還記得那幾張臉在他今天第一次進入校園時的表情,那明顯的嫉妒里含著恨與狠的表情,而現在,那幾個人,他們的表情是那樣老實,老實的就象宣傳片里拍的那樣是個標準戰爭遺孤的表情,老實到似乎只有他們被欺負的份,而不可能去欺負別人。斯塔再一次感覺到人人都是演技派,只不過生活中的演技派會讓人毛骨悚然。
尤林佳進入學校之後,它發現它計劃的事情並沒有它以為的那麼容易。作為一個新手的鬼魂,它發現自己想任意地進入一個活人的身體寄宿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它試了好幾次都不成功,這讓它感到恐慌,情急之下它決定試試它的生前好友倪歡。倪歡是尤林佳生前最要好的朋友,尤林佳這次來本是最想要同倪歡聊聊天的,再加上倪歡的樣子實在不符合尤林佳的審美,倪歡是個胖妞,所以它最不想寄宿的就是倪歡。但現在無可奈何的尤林佳只能拿倪歡試試了。
成了成了,尤林佳寄宿進了倪歡的體內,其順利程度令尤林佳自己都感到驚訝,它心想也許這就是好朋友的默契吧。現在自己又是人了,那麼首先干點兒什麼呢,尤林佳想,既然已經無法與倪歡聊天,不如就先搜索一下倪歡的記憶,看看在自己離世的這幾天,她有多麼想念自己以及為自己傷心也是好的。
然而在搜索了倪歡的記憶后,尤林佳感到了震撼,它發現倪歡對自己的感情並不是象自己想象的那麼簡單與美好,原來自己曾經對她的每一次利用與欺負她都不是不清楚不介意,而是清楚並記得,原來她對自己不僅有愛也有恨,雖然她對自己的愛比她愛其他同學多,但對自己的恨也比恨其他同學多。原來她也曾利用過自己並對自己施加過報復,只是她作的很隱晦,居然自己沒有察覺。尤林佳心內苦笑,原來自己比自己以為傻傻地倪歡更傻。猛然之間,尤林佳覺得自己長大了,原來死亡也能讓人成長。
隨著夜晚的降臨,新生入學儀式進入到篝火晚會階段。為什麼是篝火晚會,新生入學儀式分明是在學校大禮堂舉行的?難道堂堂大禮堂沒有電嗎?是的,大禮堂沒有電。民南中學的大禮堂在戰時被炸了,屋頂幾乎沒有了,只有四面牆壁,屋內的電路也被炸毀,至今沒能修復,所以這個曾經富麗堂皇的大禮堂如今殘破到連電也沒有。因此校方決定將迎接入學新生的晚會辦成懷舊的篝火晚會。不過因為沒有木柴賣,所以也不可能有真正的篝火。校方只是用了幾台柴油發電機,點亮了幾堆造型為篝火狀的燈組。在篝火狀燈組的「火光閃耀」下,先入學的學長們開始表演他們為新生精心準備的節目。
尤林佳望著舞台上那些載歌載舞的女孩子們,它的心興奮起來。它回憶起從小學一年級起,自己就是舞台上表演的中心,無論唱歌無論跳舞,自己都是最優秀的。如果自己沒死,現在在舞台上領舞的就會是自己,而不會是那個自己曾經瞧不上眼的誰。自己本該是這舞台上的主角,本該在這舞台上閃耀光彩,贏得榮耀。突然有股衝動,尤林佳想衝上台去表演。但當它試圖站起身,它醒覺過來,自己現在寄宿在倪歡的軀殼裡,這樣的軀殼怎麼能舞蹈,怎麼舞蹈都只是丑,而如果自己脫了這軀殼上台去表演,又有誰能看見呢?
為什麼自己會落得現在這般悲慘的下場?本該屬於自己的榮耀,本該屬於自己的美好生活,現在都已經失去了。為什麼會這樣?是父母的選擇,讓原本屬於自己的整個美好世界被剝奪去了。如今,自己不再是個人了,自己已經是只鬼,已經被這個世界徹底遺棄。自己該怎麼辦,象所有別的鬼那樣老老實實去陰間嗎?想到去陰間,倪歡的身體顫抖了一下,尤林佳不想去陰間。既然人生如此殘酷不美好,可為什麼我還是貪戀人間?尤林佳心想,啊,不想了,應該狂歡。可如何狂歡呢?不如搞破壞吧,它想。對的,破壞別人就是自己的狂歡。這樣想著,尤林佳從倪歡的皮囊中脫出來,還作它鬼的原身。它伸手去拉扯旁邊坐著的同學,想把她拉起來,結果卻什麼也不能觸碰到。尤林佳再試著去推那個同學,結果自己的鬼體穿過那同學的身體到了後面一排坐著的同學身前。
尤林佳不甘心,它不斷地嘗試它所能想到的惡作劇方式,可是很遺憾,它什麼也作不到。怎麼自己做人無法掌控自己的人生,做鬼竟也如此無能無力,想選擇自己喜歡的宿主寄宿也不可以,想搞破壞也不可以。自己曾經是那麼優秀的人,曾經有著幸福的生活,為什麼現在自己是個廢柴,對什麼也無能為力,時間只能在糟糕無比中過去。它知道原因,可是它已改變不了自己的命運。
「啊!」
尤林佳大喊,它知道無論自己如何吶喊,這裡也不會有人聽到。但不對,有一個誰它聽到了。那個誰在主席台上校長專座的椅子底下靜靜地卧著,圓睜著兩隻閃閃發亮的深褐色眼睛盯著尤林佳看。這是一隻靈貓,披一身黑色與褐色相間條紋的皮毛。
「你盯著我幹什麼?」尤林佳向靈貓走去。「你也是只鬼嗎?你也是個象我一樣的笨蛋吧?你就只會盯著我看!你有本事把這裡一把火燒了,哼哼!」尤林佳輕蔑地冷笑。
靈貓抖了抖身子,背上的毛根根豎立起來,就象噴火槍噴出火焰。火焰輻射狀地射出,瞬間吞沒了整個大禮堂。這當然也包括尤林佳,但尤林佳沒有感到燒灼,只是感到眼前一片火海,那衝天的火焰甚至從大禮堂的破洞處噴湧向天空,彷彿火山噴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