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治大國如烹小鮮(上)
荀諼靜靜地目送著危世柔和滕恬離去,遠遠跟著的桃葉趕緊走了過來,「小姐,那個郡主可算走了,你沒事吧?」
小丫頭眼裡真切的關心讓人心頭一暖,這異世她總算有幾個夥伴。荀諼微笑道:「沒有。你看見清姐姐了么?」
桃葉忙道:「表小姐剛讓國公爺叫走了,小姐可是要找她?」
荀諼搖頭:「沒有,剛說了要放河燈又半天瞧不見她,所以問一句。你和梅枝留心著這裡。我有些倦要歇歇,若有事就到前面亭上找我。」
桃葉應了自去,荀諼方朝有溪亭緩緩而去。
亭子建在溪流上游的矮坡之上。此刻夕陽未落燈火初上,一眼望去,溪畔盛宴更歡。
荀諼默然遠眺,忽然就生出了些「華冠滿京城,斯人獨憔悴」的悲涼,這裡的熱鬧獨與她這個異鄉人無關。她不禁自嘲:回家,說得篤定,路在何方?
人痴痴地想著,遠處的燈火卻漸漸模糊,化成了一個又一個明黃的光暈,就好像家門前的路燈。荀諼一摸臉,原來不知不覺間眼淚竟落了下來。
「一個人在這做什麼?」身側忽然傳來男人低沉的聲音,「哭了?」
荀諼嚇了一跳,連忙轉身,後退之間卻絆在亭邊圍欄眼見著就要仰到亭外。
男子眼疾手快,一把伸手扯住她胳膊,待她穩住身形,便收手後退了兩步,負手而立,從上而下審視著她。
荀諼一看,竟然是危安歌。她連忙擦掉眼淚,依制行禮道:「王爺安好,還未謝過王爺相助。」
危安歌見她眼圈微紅神色閃爍,別有一番動人顏色,但也知她不願別人窺見心事,便隨手一揮:「以後大可免了這些虛禮。當日我也不是為了救你。」說著他往亭邊圍欄上一坐,靠著亭柱上閑閑望向溪邊不再看她。
此舉疏淡卻體貼,荀諼忙收拾心情恭敬道:「小女要謝的並非微雲湖一事。」
危安歌似笑非笑地回過頭:「你怎麼知道是我?」
荀諼道:「帝都之內,有哪一家的飲食能比的過樂王府?各家各府,誰不以樂王府的品味為標杆。我們初來乍到,要想最快速度熟悉食材採選、菜式潮流,首要結交的自然就是王爺的人。」
危安歌不由呵呵一笑:「何管事看來收了不少好處。」
荀諼道:「何管事豈是可以輕易籠絡的呢,若無王爺授意,有意給予方便,我等斷不能如此便宜行事。各家食材店鋪都對敝府關照有加,自是王爺的面子,多謝王爺!」說著又施一禮。
危安歌說:「都說了以後不必這些虛禮。」
荀諼又道:「還要再謝王爺提點,十日前家僕採辦之時竟遇何管事親臨,又交代王府下人近日都要不見葷腥,臣女一開始也不解其意。」
危安歌頗有興味地看著她,笑道:「可你卻照做了。」
荀諼道:「這話原不必何管事特特的跑到街市當著我家家僕的面交代,王爺此舉必有深意。時才方知,王爺厚恩,若非王爺,此等內宮之事,尋常人等豈能知道。」
危安歌見她如此聰明剔透,笑道:「你倒不怕我害你。」
荀諼此時心境已經平穩,便也一笑:「王爺耳聰目明,宮裡宮外的事都了如指掌,想來也是心有大志的,又何必要與帝王聖眷正隆的臣子過不去呢?」太子之位空懸,皇子們的心思都該在這兒才對。
危安歌轉眼眺望遠處的歡筵,淡淡道:「我心所求,非你所想。」
暮色之下男人的側影仿若淡墨勾勒出的青山,淡遠秀逸。可他滿身寂寥,眼神彷彿比自己這個異世之人還要寡淡幾分。
算上今天,荀諼已經見過危安歌四次了,關於他的各種傳聞也已經聽過不少。
可哪一種都不及此刻讓荀諼覺得真實,真實得讓她也不想逶迤迂迴。
如果他無心皇位,那就是另一種可能,讓她充滿希望的可能——
荀諼深吸一口氣,緩緩道:「我猜,王爺是想問我湖心亭中的事情。」
危安歌倒沒料到荀諼這麼直接,那日湖畔這丫頭搶著說什麼都不知道,他本以為想讓她開口沒那麼容易。
危安歌坐正了身體,一邊理著袍子的下擺,一邊漫不經心地問:「我不過剛好路過,荀小姐何出此言?」
荀諼道:「王爺救了安平郡主,又殷勤探望了兩三次。」
聽到她在殷勤二字上刻意著力,危安歌淡淡抬起頭:「荀小姐倒是注意打探本王的消息。」
「何須打探?能得樂王如此上心,又有哪個女子能忍住炫耀之心?別說我了,只怕街邊賣菜的大嬸都知道了。」
危安歌確實沒想到滕恬會把這點事到處說,聞言不禁微皺了眉:「這句話聽著可不太像恭維。」
荀諼卻笑道:「能讓王爺這麼做在我看來無非兩個原因。要麼是您暗中志存高遠,要麼是您一向愛惜佳人。」
危安歌微眯著眼,這丫頭還真敢說。什麼暗中志存高遠?不就是有心儲位么。什麼一向愛惜佳人?不就是習慣到處撩妹么?
可她的眼睛真亮,特別是像現在這樣狡黠裡帶著小得意的時候,如同一隻偷腥得逞的小狐狸。
「荀小姐覺得我是哪一種呢?」
男人的聲音懶洋洋的卻帶了些危險的味道,不知為何荀諼並覺得不害怕。
兩人獨處到現在,危安歌都非常守禮,要麼他確實像傳聞說的那樣只對酒肆樂坊上心,要麼就是傳聞不真。
「自然都不是。」荀諼道,「王爺剛說了無心儲位,臣女看您也並非輕薄之人,所以您應當不會想同郡主太過親密。」
「所以呢?」
「所以,我猜真正讓王爺感興趣的是湖心亭的事,對郡主是如此,對小女也是如此。」
荀諼是從危安歌授意王府管家幫忙開始懷疑危安歌的意圖的。
那日麗貴嬪追問危安歌為何出現在皇宮的時候,他說了陪皇帝下棋。
可荀諼事後細想,如果他是恰巧路過第一反應該是命人救火,那麼正在前院宴客的麗貴嬪就應該先見過危安歌才對。
可是他卻是直奔了後園,總不會是未卜先知想看看有沒有人跳湖吧?除非他本就是為了湖心亭而來。
危安歌坐正了身姿朝向荀諼,面前的女孩端著禮數口稱臣女,姿態恭敬完美猶如任何一位閨秀。
看得出來她已經很努力了,可惜恭敬還是掩不住張揚。
不是喬張作致,是骨子裡透出來的自信和力量。
就像身邊的暮溪,即使沿著溪岸框定的方向也流淌著歡快不羈。
他是查過的,潁川荀家的大小姐,來都城之前甚至沒出過潁川,在潁川也平淡無奇。
可為什麼每一次見到她都覺得她很特別。
「荀小姐知道些什麼?」他淡淡地問。
「臣女想請王爺幫個忙。」她輕輕地答。
沉寂,溪風默默吹過。
過了一會兒,男人好像是哼笑了一聲:「我好像已經幫過你很多忙。」
荀諼一窒,還真是。她咬了咬唇小聲道:「是……但,這件事對我很重要。」
窘迫的樣子可比她剛才討人喜歡多了,危安歌又哼了一聲:「什麼忙?」
荀諼道:「臣女想知道自己是如何暈倒在湖心亭,畫師裘禹又是因何被害。」
危安歌心頭一跳,冷聲道:「你為什麼想知道這個?」
荀諼自然無法解釋,唯有道:「臣女不能說,但臣女可以保證理由只是因為我個人的私事。」
「我也在查,」危安歌像是想了片刻,終於道,「若有結果,我會告訴你。」
「臣女先謝過王爺。」荀諼心口一松,當即不再廢話,「那日我和郡主醒來就在湖心亭中,四周已經起火。裘禹就是那會兒沖了進來,他四下亂撞,像是在尋找什麼,而且不停大喊。」
「喊什麼?」危安歌冷聲急問。
「他一直在嘶吼眼什麼琉璃瓶,什麼波橫清,想來是被火燒的極痛聲音也不清楚。後來臣女靜下來細想,或許是『眼明正似琉璃瓶,心蕩秋水橫波清』這一句。」
「還有么?」
「沒有了,他亂跑了一圈弄到到處都著了,然後就推開窗戶跳了下去。」
危安歌沉吟了片刻,緩緩地站了起來走向荀諼:「你知不知道一個人太聰明是件很危險的事?你就不怕我……」
男人神色晦暗不明,高大的身型在暮色中越顯壓迫。荀諼心裡微微有點慌,這個人怎麼說變就變?
她略微退開,強自鎮定地玩笑:「不怕。否則王爺當初只要岸邊站著就好啦,何必跳下來濕了衣服。」
「本王的衣服呢?」危安歌忽然俯身問道。
靠過來的男人看起來又不生氣了,目朗神清帶過一段清淺的松木香,荀諼心裡一慌又退了半步:「我……」
果然是慌張的樣子可愛些,危安歌唇角微漾,低聲道:「欽慕本王的人太多,我不過去瞧了兩次就傳得滿城皆知,你這得了本王的衣服難道沒有……」
「我沒有……」荀諼急道,抬眼卻見危安歌已經負手挺立站得異常道貌岸然。
她還沒緩過神來,身後已傳來梅枝遠遠的喊聲:「小姐快,皇上傳你呢。」
荀諼忙轉過身,梅枝已然氣喘吁吁地奔到了亭內,小丫鬟沒想到危安歌也在亭中,嚇得慌忙跪下見禮。
危安歌不再說什麼,揮手讓她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