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兩曲聽鳴

第162章 兩曲聽鳴

關玲瓏與冥解憂,雖是一個人,但卻是一人兩面,一面善意,一面狠毒。

狠毒的那面,有什麼做不出來!

他自嘲,他把她想象得太好了……

屋內珠簾小閣處,簾內輕紗,站了一抹纖長的身影。

醉風樓的房間是兩扇門,一扇是正門,一扇偏門,偏門是由倌人進出,而偏門旁側,是獻藝之處,有珠簾輕紗隔擋,無客人允許,是不可以擅自掀開帘子的。

那抹身影,應該站了有一會兒,不出聲,不知會。

他把眼睛撇向簾紗內:「你薦的這個人,不太懂規矩。」

解憂道:「黍洱這回不盡職了。」

黍洱郭開在外守著,沒他們允許,人是不會隨意放進來的,黍洱怕是料到屋內劍拔弩張,想造點新的矛盾緩衝。

「在下剛到,不曾聽見楊大人和關姑娘的談話。」裡頭人影微微斂衣,坐在琴架旁,端正身子:「在下獻醜,不知楊大人,想聽什麼?」

有輕紗擱擋,他無法看出裡頭人如何容貌,但那人身姿修長清瘦,聲音稚嫩得掐出柔情似水,跟個女人沒什麼差別,她喜歡這樣的?

一個男人,柔成這個樣子,他心底眼中都是瞧不順眼的,醉風樓傳的再怎麼高尚,也不過是專為達官貴人取悅的青樓,什麼人都有。

解憂見他不說話,便道:「那夜,你在我房中彈了一首,我覺得不錯,你就用那首,跟楊大人討教討教。」

他皺了眉,冷冷的看著那道瘦影,說了話:「柳公子,你是清倌人,難道也是賣身的?」

瘦影僵了僵,似乎別過的目光,略略往她那頭看了一眼,隨即才回:「楊大人說笑,在下不賣身。」

他不再說話,捏了杯茶在手中玩。

那身影儒儒嗓聲:「那曲子,是公子所作,當時第一次彈,難免錯漏,在下日夜習之,曲調背得滾瓜爛熟,若關姑娘仍嫌難聽,還請莫取笑。」

他悶了口茶。

嗯,這兩人花前月下,交情夠深。

上次是醉風樓公子,這次是柳無依,下次,她又會看上誰?

琴弦聽鳴,旋律慢慢響起,曲子分很多種,有高山流水的知音曲,有上陣殺敵的戰曲,有幽長深閨的怨曲,也有情意纏綿的情曲,而情怨之曲,是流傳最多最廣的。

但這曲子,不屬於上面任何一種,緩緩聽來,清爽舒適,讓人不由安靜,甚至投身其中,去體會一種純凈空靈之感,一花一葉,一風一露,彷彿有種自然的力量,讓人悠然神往。

他聽后,所有不好的情緒放歸,仿若身心得已凈化,隨音律而動,曲是那位公子所作,不愧是名滿鄲陽的琴師,音是這位小男倌所奏,指尖跳動,技巧純熟,十分融入。

難怪,令她念念不忘。

一曲完畢,他瞧見她正懶懶的低著眼眸,似是沉醉其中,不曾回神,直到察覺他的目光,解憂才抬起眼道:「你不是要探討琴曲么,這首曲子如何?」

他道:「好曲,但卻不是好琴。」

解憂道:「他一個小男倌,哪怕賣身,也掙不到一把好琴,你太苛責了。」

「世間的名琴不多,而配得上名琴的弦絲,更是少。」他悠然的眸光落在她身上:「近幾日有風聞,說有人在查金鉉琴絲的下落,這個人,讓我很有興趣。」

「金鉉琴絲聲名遠播,對習琴者而言,是巨大的誘惑,有人想查,不奇怪。」

「你不懂琴,所以這個人不是你。」他眼眸沉沉,繼續說:「那人能對這琴絲感興趣,必是琴藝高超之輩,我順藤摸瓜得了絲線索,原來,是他。」

解憂蹙起了眉:「誰?」

「你不知道?」

她遲疑著問:「我該知道什麼?」

他忽道:「你很聰明,我也不蠢。」

解憂凝了許久,長眉隱隱:「這麼說,你知道了?」

他問:「你為什麼要瞞我?」

「你的人,我信不過。」解憂將茶盞置於案桌上,看著他:「你,我也信不過。」

「那畫像上的人,我查了,你說的沒錯,他確實是……他的手下。」南宮祤踱了眼帘中人,沒有把人名說出來:「你師父是被細絲緊勒致死,這個人,只是補了一劍。」

「你怎麼知道?」解憂有點意外:「你那位妹婿跟你說實話了?」

「跟他沒關係,人剛死時,細絲勒痕不易察覺,他沒驗出來情有可原。」他淡淡的看著她:「你能讓仵作驗屍,那麼,我也能挖墳撅屍,再驗一遍。」

挖墳撅屍四字,說得輕鬆至極。

她驟然怒起:「你!」

「他屍骨已化成灰,在我手上。」他停了停,將她的面怒輕狠瞧進眼底:「若你想要拿回去,最好別這樣看著我。」

解憂握著拳,瞥下了目光,坐了回去,容色冷沉。

「醉風樓中,有人在查琴絲,如若不是由你授意,那麼,」他眼眸輕倪,故意停頓:「別怪我下手不留情。」

解憂儼然覺察他話中之意,可她從楊家山莊回來后,已讓傅如收了手,沒有再追蹤任何有關金鉉琴絲的事。

除非……傅如擅自去查了……

夏家人確實不是吃素的,想在夏王頭上撒野之前,應先掂量掂量分寸。

不過,醉風樓公子,哪怕是他這個夏朝君王,也不是說動就能動的人。

她咬住不認,他也不能耐何。

但是……

解憂忽然看向簾內的那道身影,心裡頭冒出了點別的念頭,再看著主座上的人,她沉聲問:「為了這個琴絲,你真要這麼趕盡殺絕,不留一絲餘地?」

「這琴絲牽扯了太多東西,既然已銷聲匿跡,何必要再扯出來。」他輕吟著嗓音,雲清風淡:「一個死人,也不需要再活著出現。」

解憂輕彎唇邊:「柳公子,楊大人的話,你可聽見了?」

簾中人影頓了頓,並未回應。

金鉉琴絲,事關端王。

而端王南宮顥,早已是個死人,夏王絕不會再讓端王堂堂正正的現世,有些苗頭一出來,就該早早扼殺於搖籃!

這些淵源渾水很深,外人一旦捲入,知道太多,夏王豈能放過?

「柳公子,替我給傅公子帶個話。」

簾中人微聲:「關姑娘請說。」

解憂輕佻眉目,夏王親自帶她來這裡,還要點傅如獻曲,是要她當面承認與醉風樓有關係,可惜啊,刑部侍郎這點身份,請不動傅如這尊佛。

醉風樓如何,跟她沒有半分關係,他想查也好,覺得可疑也罷,她沒什麼不能認的。

她……自是如他所願!

「告訴傅公子,金鉉琴絲,無需再查,儘早收手還能留條小命。」

「好。」

這溫聲的輕應,讓南宮祤的目光再次駐足簾內,久久不移。

她倒是肯痛快承認。

而能給那位公子遞話的人,怎會是個小小男倌。

「你和傅如,是什麼關係?」

解憂回敬他:「楊大人,你這麼神通廣大,無所不能,何須問我。」

他挑眉道:「我瞧著,你們很熟。」

「我這個人喜歡交有用的朋友。」解憂斂了眉目:「難道你也要管?」

「但你這個朋友,身份不簡單。」他沉允片息:「能號令傅如給你辦事,是我小看你了。」

「傅公子在鄲陽是數一數二的風流人物,人脈極廣,我和他談了一筆交易。」解憂淡聲:「我出價,他出力。」

南宮祤自是不信:「他連官府都不懼,怎會是為財而折腰之人。」

「我出的價,是無價之物。」

他望向她:「什麼無價之物?」

她突然向他走了過來,他微微警惕,想到他把她那位師父挖墳撅屍,她必是怒憤至極,只怕恨不得拿劍抽他。

他瞄了眼,她手中好在沒武器。

跟他預想的不一樣,解憂掀了衣擺,坦然的坐他旁邊,她把身子側向他,凌凌的氣息呼出,打在他耳邊近處。

而她這般猝不及防的靠近,竟讓他突然有點緊張,甚至起了些別的心思,可她出口的幾個字,容不得他再想別的。

「清風凝香丸。」

清風凝香,是那顆靈丹的全稱。

白簫笙說她身子不好,能多活幾年便多活幾年,少造作點自己。

到最後,白簫笙把靈丹給了她。

解憂幽聲:「白簫笙這老匹夫著實可惡,總給你出難題,明知你這徒兒對靈丹想要得緊,他卻把靈丹給了我……你說他可不可惡?」

忽略她對自己師父的不敬,他難掩驚詫:「我怎麼看都覺得,你更可惡,你竟用靈丹去和傅如做交易?」

「這東西,能否起死人肉白骨,能否長生不死,我不在乎這些。」解憂面容輕輕:「傅如想要它,應該是要救什麼人。」

他眼中已是陳深幾許:「我師父說,曾有死囚試丹,暴斃而亡。」

「那老匹夫的話,你也信。」解憂頗有興緻的說:「這話是我告訴白簫笙的,他只對你說了一半,另一半,我告訴你,那試丹人活蹦亂跳,但是被人殺了,這顆靈丹,真的可以救人,救你那位心愛的姑娘。」

心愛的姑娘……

他沉疑道:「靈丹是你的第二條命,你為什麼不救你自己?」

解憂奇怪:「你在乎我的命?」

「不在乎。」他冷靜:「你是死是活,跟我有什麼關係,你若死了,天下稱快。」

「既然你盼我早死,那我救不救自己,跟你又有什麼關係?」解憂聲音爽朗:「人都是要死的,我寧願死的乾淨利落,也不會服這顆靈丹。」

「一個想死的人,誰都救不了。」

他其實看得很明白,冥解憂若是想活著,就不會把自己作成這樣,人人喊打,天下唾罵。

可關玲瓏,是想活著的。

解憂輕然抬眸:「汝陵候府,你見過阮姑娘了吧,真是柔弱如水,惹人憐愛。」

「你是故意讓我見她的。」

「我知道,她的命,你很看重,她雖日日被病痛折磨,拿葯吊命,卻有求生意志,是不願死的,可她的命,已經到盡頭了,這半載,也不知能不能撐過去。」最後一句,解憂用了極為溫婉的聲:「趙公子,你忍心么?」

他溫色輕凝,握住拳,說:「你比我想象中,更狠。」

解憂聲音細了些許:「你不讓我查琴絲,我可以不查,那我便跟你做交易,一顆靈丹,那位阮姑娘的命,換公玉鄂拖被殺的真相,那個兇手,由我全權處置,如何?」

他心底嗤嘲,沒點籌碼,她怎麼敢輕狂的回到夏朝,她果然不是聽話的人,也不會輕易受制於人,一步一步在試探能夠囂張的底線。

為了區區一個奴桑人,她竟連命都可以不要!

「這交易,我若不同意呢?」

「你阻止不了我,也救不了她。」

她擲地重聲縈繞在旁,他看出了她字裡行間攜帶的決心,一個狠到連自己性命都不在乎的人,為達目的,當然可以不擇手段。

她回來多日,並非什麼都沒做。

面對女人,他也許有些許憐憫,面對對手,最是不該心慈手軟!

他深思熟慮良久,聲容淺淺:「與此事相關的那個人,是我心頭一患,你師父的死,與他脫不了干係,你要對付他,我何必阻止。」

她琢磨不透:「你肯同意?」

「這樣誘人的條件,我無法拒絕,答應你,不虧。」他眼底有看不清的波瀾,壓住喉間,字字擲聲:「這顆靈丹……但願你將來別後悔。」

「我絕不食言,也不後悔!」

「但我有條件。」他提住嗓音。

她沉住氣色:「什麼條件?」

「不論你在晉國多麼威風囂張,在這裡,你須全權聽我的,但凡你有一點異心……」他眼中露出微微的狠意:「我不介意強取豪奪。」

想憑一顆靈丹,便想威脅他,那是不可能的。

世人眼中的夏王,敦厚溫純,她眼中的南宮祤,做起事來,狠絕程度不亞於她。

她向來囂張慣了,想讓她乖乖聽話,這個可能性,不大。

她低了聲音,氣息勻勻,說了一句話:「靈丹,是給活人用的。」

沉寂片刻,他皺眉驚撼。

這話,她是在很囂張跋扈的告訴他。

萬一人死了,強取也無意義。

他聲音瞬間變冷,已是咬牙切齒:「你敢傷她分毫,我絕不放過你!」

解憂斂容沉息。

這一塊,他跟皇甫衍還挺像。

那女子纏綿病榻,如水輕柔,會讓人忍不住去憐惜,去呵護,都捨不得讓那女子受半點苦楚。

而她,手段狠毒,十惡不赦。

一個手無縛雞之力,沒有威脅的將死之人,不值得她費盡心思去做什麼。

可那女子,是唯一能讓他輕易妥協的人,何嘗不是他的軟肋弱點。

他對那女子是真在意。

兩人再次劍拔弩張之際,空曠的屋中,曲調忽然一起。

兩人雙雙看向那道珠簾。

解憂同他擠坐一起,相聚靠攏,是以,方才的談話,簾內人是聽不到的。

但柳無依好似有別的想法。

琴聲未停,簾中人十指律動。

這曲子第一聲起調很平,就在兩人看過去的這瞬,曲風突變,從平轉調,起伏綿延,進入真正的節奏!

曲調意柔如水,悠揚意蘊,仿若能讓心中躁動的波瀾收於平靜,卻難免留有一絲孤寂感嘆,而後再轉調,又似有兩人置身山水之間,怡情怡悅,隔空對奏。

最後那一段,既有攀比之心,也用琴音互訴相知之意。

解憂不懂琴曲,聽得雲里霧裡,看向珠簾輕影,不知柳無依這是何意,再抬眼去看身邊男人,自琴聲一起,他表情失控,僵愣了數刻,然後他眉深目沉,忽的端重了身子。

一首曲子,他至於如此凝重?

這曲子……

良久良久,曲停。

屋中仍留餘音,他眼中緊緊的盯著那簾內之人,多了幾分探知的深意。

簾中人微表歉意:「在下琴技拙劣,讓二位見笑。」

解憂沉湎息刻,忽然問道:「這曲子是柳公子所作么?」

「在下年紀尚淺,作不出這樣的曲子,此曲是位高人所作,在下有緣聽過一次。」簾中人細細道來。

她饒有興趣:「那位高人是誰?」

「一面之緣,不知名姓。」

「你叫柳無依?」身邊男人突然問。

「是。」

「柳無依,柳無依……」他喃喃了幾遍,想到了什麼似的,臉色有點不太對:「你今年……多大?」

簾中傳來稚嫩的音:「十六。」

接下來,解憂全程茫然。

因為旁邊這個男人竟然和柳無依論起了這曲子,什麼轉承節奏修飾之類,不知這兩人在賣弄什麼玄虛,是欺負她不懂音律嗎?或如謠言所傳,他對年少的男倌有特殊癖好?

她不知,身邊這男人竟也熟通音律。

以前,他從沒表現出丁點半點。

最後論完了,他說:「柳公子能過耳不忘,令人佩服。」

解憂頗感意外,難得聽他夸人。

簾中人溫雅回道:「不敢,同那位高人相比,在下自愧佛如。」

解憂悶了口茶。

沒想到,區區一曲琴音,會讓兩人惺惺相惜,柳無依能把南宮祤給鎮住,果真是有點本事的。

她茶還未咽下,身邊男人擠開她起了身,走到簾邊,她誤以為他要掀簾同柳無依相見恨晚,誰知他只是在簾下站了會兒,然後對她說:「走吧。」

他率先出了屋門。

簾中清影摸著琴弦,禮聲對她說:「多謝姑娘。」

她知道這是在謝什麼。

謝她願意給這樣攀權附貴的機會。

解憂放下茶杯,擺擺手,起了身,看著前頭那道漸行而去的背影,想了些什麼,她忽然回頭,用著輕穩的語氣問:「你知道,他是誰么?」

「刑部侍郎,楊大人。」

「錯,他是夏朝最至高無上之人。」

望著簾外的紅衣身影隨風離去。

柳無依心緒不寧。

至高無上之人……

除了當朝君王,還能是誰!

這首曲子……這個人好像很熟悉,還指出了他不少不足之處。

難道他千辛萬苦想要找的權貴之人,難道當年那人會是……夏朝太子,當今王上?

可他不能掀簾,一瞧那人面容!

柳無依再想起她,忽然有點亂。

她不是當朝寵妃嗎?不是晉國暗諜么?不是正被夏家暗衛追蹤嗎?

夏王竟帶她來青樓楚館?

這兩人……真摸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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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祤憂:宿命緣劫,浮生何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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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 台言古言 解祤憂:宿命緣劫,浮生何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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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章 兩曲聽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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