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不合理存在
六十一
很久之後,已經成為中州隊隊長,並且立於輪迴世界頂端的俊美男子依然會想起自己剛剛進入這個噁心的地方時所遇到的那個人。然後他會不厭其煩地詢問自己的軍師,關於存在的問題,關於這個世界之外的、其他世界的問題——關於那個人,為什麼可以獨獨被主神排斥到那種程度的問題。
面容平凡,眼神卻總是閃耀著智者獨有的敏銳的眼鏡青年會習慣性先就自家隊長的智商發表關於「古代人猿在進化歷程中所經歷的種種失敗」為主題的吐槽,然後淡淡地,機械地重複自己的見解:「束縛那個人的『法則』跟束縛我們的是不一樣的,存在究竟是精神上的抑或是物質上的只取決於自己的看法,但是對於主神來說,對於聖人們來說,實驗體是沒有區別的。『存在即合理』聽說過,如果要說存在是不合理的,也即要否決那個人的存在的話,要排斥他、拒絕承認他,就必須要有一個強力的超脫的『理』存在。就目前而言,這個『理』是在聖人們之上的存在,甚至可能是世界的本源,就此而言,存在的問題根本沒有置喙的餘地,而世界之外的世界就更是如此,不過是『理』下的枝葉而已……算了,和你說你也不明白,用許可權查查看下一部恐怖片去,隊長。」
被一整串十分意識流的文字繞到差點想要開基因鎖三階來模擬思維的某隊長堪堪制止了自己的丟臉行為,扯了扯嘴角跑到光球下,閉上眼內心淚流滿面:怎麼突然覺得好心酸……
保護傘公司下屬的實驗失敗,本來應該用於延長人類壽命的東西變成了感染后立刻喪失意識成為行屍走肉的惡劣病毒。整個地下實驗室——蜂巢在絕望中被中央電腦「火焰女王」所封閉,裡面的人畜全部變成了喪屍……
這就是菜鳥們印象中的生化危機一。
沒有真實感,劇情線簡單,甚至有些不少瑕疵和矛盾的,電影。
電影而已。
直到確切感受到危險之前,鄭吒都是這樣想的。
蜂巢。
雇傭兵們在前面飛快地跑著。跟在他們身後的除了張傑這個資深者,其他新人都一臉的茫然。梯像是大張著嘴的怪物,將惶恐不安的人們吞沒、吞沒。然而沒有人做聲,就連一臉縱橫傷疤的青年也沒有心情恐嚇新人。因為,就在他們的身邊,有一個與這個恐怖片世界怎麼看都格格不入的人不協調地存在於這個空間。
不協調。無論哪方面都不協調。不管是那張俊美到誇張的臉,還是那銳利到恐怖的眼神;不管是拿在手上的像是RPG遊戲里最終獎勵的武器一般的銀戟,還是那隻趴在他肩膀上的、彷彿(也許不是彷彿)有自主意識似的熊貓玩偶。這個不懂中文的外國人就這樣用全身上下都極度不協調的存在感來刺激著所有人的神經,而這些隱隱約約的不協調感最後爆發的契機,是剛才他一下子將蜂房的入口處厚厚的金屬門像切豆腐一樣削成四塊的舉動。
——這個是哪部好萊塢電影穿越過來的主角啊……
對自己已經處於生化危機一這樣的世界仍然沒有實感的新人們沒有過多的驚訝,只有無窮無盡的疑惑和恍惚感充斥著他們的感官。舉動如此超越常理的人的出現只加深了他們對恐怖片世界的不真實感,沒有切膚之痛,唯一的資深者自從看見金髮的外國人後一直處於沉默的狀態也讓他們缺少了被人設身處地地教訓的機會,菜鳥們只是疑惑著、茫然著、然後恍惚地跟隨別熱行動。
直到傳來爆炸的聲音。兩聲。
這些人方才從恍惚中回到現實。
無論是劇情人物的臉,還是小隊同伴的臉,這一刻方才變得立體、實在。
「發、發生了什麼事?」鄭吒遲疑地詢問。
「只是兩個出場了。」張傑冷淡地回答。
於是這位進入這個詭異的空間前不過是普通白領的男人感覺到一股寒氣在肚裡打轉,還有一股寒氣在眉心處徘徊。前者是因為過於靠近的死亡陰影,後者則是因為視線。
金髮青年的視線。
尖銳的,過分尖銳的。
伊里斯記得這張臉,記得這個空間的氣息。在剛進來時那股試圖入侵他精神的力量和拒絕被解讀的法則已經告訴他這個次元是熟悉的了。於是記憶紛至沓來,沙漠,敵人,火紅的火,泛黃的天,以及,消失在火焰里的女孩的臉。
——這個男人的神情,跟那時候的完全不一樣。
——不。連氣質都變了。
——力量也弱了很多……
——艾莉絲也是。
掃了一眼跑在前面一身火辣紅裙的金髮女人,伊里斯將視線放在張傑身上。這個男人同時也扭頭看他,兩人的視線撞在一起,張傑眼裡的顏色深深淺淺:「那個……你之後到哪裡去了……」
這種詢問在這樣奔跑的過程本應是很突兀的,但因為當事人自然的神情而顯得詭異的理所當然。正當扯著張傑的衣尾借力的眼鏡女孩感到莫名其妙時,他們第一次聽見看起來很強的外國青年開口說話:「【回家了。】」
熊貓將這句話用中文翻譯出來,軟綿綿的聲音說著這樣讓人驚訝的信息,另剛剛聽說了要回現實世界的嚴苛條件而顯得絕望的新人們又重新燃起了希望。梯已經走到底了,劇情人物在對話,而這些「玩家」們都沒有心情去聽那些從電影里活生生到了他們眼前的人的現場劇情……
「回去?你曾經湊齊了積分回去嗎?!難怪那麼厲害!」學生模樣的少年興奮起來,繼而用滔滔不絕地發表看法來驅散始終纏繞心底的不安,「武器、那種匪夷所思的力量都是用點數兌換來的嗎?!居然可以變得那麼厲害,你現在的力量像超人一樣可怕?想要打倒誰就打倒誰……」
張傑嗤笑一聲。
「積分?回去?你在說什麼!還不跟上隊伍!」雇傭兵隊長馬修發現這群保護傘公司塞進來的傢伙居然掉隊,聽到了少年興奮的喊叫,於是表情嚴肅地命令道。那學生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於是在場的其他人想到了關於不能透露主神空間的事否則會被扣除獎勵點的規則。
不知為何,每個人心裡多多少少都有點慶幸。
某些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的快感席捲了他們緊繃著的神經末梢。
相比與這些人的慌張,伊里斯徑自向著自己感覺危險的地方走,完全無視馬修的命令和雇傭兵對準自己的槍械。戴眼鏡的美女連忙上前拉著他的手臂,見伊里斯那雙蔚藍的眼睛盯著自己,一瞬間的僵硬后輕聲細語地道:「有一百米的距離限制啊,而且也不可以殺死馬修,你最好還是跟他們一起行動……」
將熊貓當做移動翻譯器的伊里斯聽完轉述,反問:「【一百米限制?】」
然後名叫詹嵐的女人發現,眼前的這個人沒有黑色手錶。
她的心裡升起許多猜測,最後定格在驚疑上。女人將視線轉向張傑,只見那個明顯認識這個人的資深者對這樣的情形似乎一點驚訝都沒有,只是湊到馬修的身邊聽指令到遠處搜索去了。
傭兵們離這裡都有一定距離,現在,新人們都聚集在一起,氣氛怪異而沉默,隱隱地,這個團體已經將伊里斯排除在外了。
——這個人是什麼?
——沒有手錶,有強大的力量,認識資深者又不是資深者。
——不受主神限制。
——不受……限制。
這個想法在冒出來的一剎那就如病毒一樣侵蝕了菜鳥們的思緒。詹嵐勉強笑了笑:「我們大家互相介紹一下自己,我是詹嵐……」
「我叫鄭吒。」除伊里斯外最先醒來的男人接上。
「我是牟剛……呵呵……」另一個中年男人說完,像是要調劑氣氛一般加上一個誇張的笑聲,卻令氣氛在伊里斯的視線下變得更為尷尬。
在這之後作介紹的學生模樣的少年只勉強說出了自己「李蕭毅」這個名字,就靜默下來。他臉上猶帶著些陰鬱,因為方才意外的獎勵點丟失,更因為伊里斯這個在他眼裡已經化為「囂張」、「不合理」、「不公平」的存在。
只有伊里斯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他就像從前來到這個空間一般,不打算與這些人敵對,也不打算主動與他們合作。用圓潤的希臘語隨意說出自己的名字,狼族的祭師就跟隨其他雇傭兵往遠處探索。張傑算是他熟悉的搭檔,但伊里斯不想要像從前一般與這個男人合作。現在的張傑眼神里有些他覺得危險的東西——那是燃燒的、對生的強大渴望。
像是掙扎在捕獵者的利齒下的可憐的野獸。
聽從詹嵐的提議躲在激光通道后的主機房的一行人全部癱坐在地上。張傑摸出一根煙,看著顫抖著手調整著手槍的鄭吒嬉笑道:「怎麼了,嚇傻了?」
男人咽一口唾沫,一想到方才的危險,就忍不住再次從心底里冒出一股寒氣。他們在逐漸深入蜂巢的過程中一路小心翼翼地盡量不改變劇情,但那個金髮的男人卻一次又一次地挑戰這些菜鳥們的心理底線。先是引了一大堆喪屍出來,靠靈活的身手將這些怪物們拋得老遠(這危險全部落到了新人們的頭上),在雇傭兵隊伍與鄭吒一行疲於應對在伊里斯眼裡「沒有戰鬥價值的動作遲緩的死屍」時,某戰鬥狂靠著自己野性的直覺摸到了B餐廳,毫不猶豫地劈開好幾個裝載著力量可怕的爬行者的集裝箱。然後一邊戰鬥一邊評估著這個世界的危險係數。
超時代的建築、神奇的室內架構、力量詭異的生物……
被逃出來的一隻爬行者驚嚇到的眾人在目睹金髮的青年揮動銀戟在那肉團切碎的一幕,紛紛變得臉色慘白胃部翻騰,這之後,又遭遇了激光通道……
對危險的懼怕無法壓倒鄭吒得知前方危險時的焦慮感。他想要改變些什麼,想要遠離危險,但內心深處依然有著天真的想法。
——我知道劇情,我能夠避開這些怪物,我能夠渡過這部恐怖片……我能夠回家。
他抱著這樣的英雄情結對劇情人物卡普蘭以及馬修說明了激光通道的危險。但是因為對方的懷疑而害死了自己的隊友。
牟鋼因為害怕而逃走,結果被雇傭兵們擊斃。
——真實,這就是真實。不合理?不,沒有什麼合理與公平,只是存在而已,只是掙扎而已。
在那一瞬間,鄭吒的思緒無比地清晰,卻有無比地渾濁。
九死一生地在網狀激光下活過來外帶賺到了支線和獎勵點的未來中州隊隊長第一次正視了這個遊戲。
——這個死亡遊戲。
「我真不敢相信你們都同意留下。」詹嵐抱膝坐在地上,歪頭對同為新人的鄭吒道。男人將槍緊緊捏在手裡,疑惑地望向這個一直表現出不俗智慧的女人。
「我只是覺得在這裡等待的話,有激光通道和門作為防禦,喪屍和爬行者進來比較困難。而我們回到主神空間是不限地點的,『不能離開馬修一百米』的限制也在方才解除了,所以我才想試試……」女人把自己抱成一團,「但是還有一個不安定因素……」
感覺到詹嵐投向自己的視線,張傑掐滅煙頭,環視在場的新人們那恐懼的、疑慮的、陰鬱的眼神,將臉上那副裝作熟稔的表情收了起來,淡淡道:「想要知道伊里斯的事?」
沒有人做聲,但答案是肯定的。
明明這個空間應該是隔音的,但在場的人耳邊卻隱隱地迴響著驚天的嘶吼,那是爬行者在絕對強大的力量下被粉碎的慘叫,就在剛才,就在他們耳邊響起,知道現在仍舊幻覺一般地迴響……
——如果那個金髮青年是他們的隊友,他們當然會很安心,甚至在那場景下欣喜若狂地喝彩。
——但是,「沒有手錶」、「語言不通」、「曾經回過家」、「擁有超越他們的力量」、「不受同樣地約束」、「不好相處」、「不施援手」、「中途離開」……這幾個因素加在一起,徹底撕裂了他們表面上合作的假象。
「我不了解他。」張傑的表情重新變得隨意,像是要讓對方放鬆一般開著玩笑,「我進入這個世界的第一部恐怖片就遇到了他,那個時候他可是在保護罩的外面,我們集體認為他是NPC或者新增加的劇情人物。」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張傑的眼眸深沉了一些。他想了想,望著眼前這些注視著他的目光,內心深處湧起很多陰暗的想法,最終這些想法在驀然從腦海里浮現的女人江南般溫潤的笑容下融合發酵,於是他勾起一個笑——引誘墮落的笑,「告訴你們一件事好了。我歡迎他回來的那段話都是假的,那只是要降低他的警惕。那個人在主神那裡是被『通緝』的,價值每人一個B級支線劇情和全隊平均分配的一萬五千點獎勵點……怎麼樣,很不錯?只要他一天還留在中州隊,我們那麼多人遲早會變強的,到時候……」
所有人的心都狠狠一顫。
——是對張傑那種魔鬼般的眼神感到恐懼。
——是對他口中豐厚的獎勵感到由衷的動心。
——掙扎?不,不需要掙扎。
「你不是那個人的……」朋友嗎?……最先醒來並聽到了張傑對伊里斯說的第一句話的鄭吒無法把眼前的青年和那個哽咽著說出那種自白的男人重疊在一起。恐怖感再次席捲這個白領的神經末梢。但是立刻,金髮的祭師揮舞著銀戟將爬行者粉碎,然後走向蜂巢深處的畫面躍了出來,機房裡落針可聞。
——掙扎、掙扎……這個不合理的存在,是要毀掉呢還是要驅逐呢還是要毀掉呢……
「我覺得我們的戰鬥力絕對不足。」詹嵐扶了扶眼鏡,坐姿開始變得有力氣,「目前還是維持表面的和平比較好……話題說到這裡,張大哥,你能給我們說說主神空間的事嗎?」
「對啊,我也想知道呢。」李簫毅也爽快地介面。
只剩鄭吒錯愕地望著如此快跨過考慮的過程——跨過道德上的掙扎直接邁入計劃部署的思慮的詹嵐和一點芥蒂都沒有地同意這樣的計劃的學生,寒氣又一次,從那顆腐爛的心臟底部冒了出來……
——這些人,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我自己,又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爬行者的嘶吼再次迴響在離這個機房不遠的地方。伊里斯在半空里揮下銀戟,醜陋的怪物彈跳而起的身體瞬間裂成數塊,「啪嗒」地落在地板上。
熊貓死死扒拉著伊里斯的肩膀,看著那不明生物的屍塊暗自嘀咕:「【生化試驗?魔獸?轉基因生物?合成獸?……哎呀,力量很不錯但是沒有智慧啊,失敗品。】」
「【想要換一個身體嗎?】」伊里斯的話讓熊貓興奮地想要點頭,卻在他下一句話里迅速蔫了下去,「【這個肉塊很不錯?有手指啊,速度也很好,力量不錯,而且最重要的是,沒有靈魂,可以塞進去。】」
「【……我很喜歡這個布偶的身體,不,最喜歡了,喜歡得不得了,真的。】」熊貓信誓旦旦。
寂靜卻詭異的機房裡和熱鬧卻和諧的機房外形成兩個不同的血腥世界。伊里斯扭頭,盯著激光通道的深處,而同時,鄭吒也沒有焦距地呆望著面向激光通道的門口,腦中構築起來的主神空間的生活一次又一次地被罪惡感模糊。
——這個罪惡感,明明才是最不合理的。
作者有話要說:雖然沒有雙更,但這章很足量╮(╯▽╰)╭(喂!)
某琅變成半夜黨了TUT牛bb小說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