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記(一)
(壹)邂逅
戒字輩的僧彌都被取了類似這樣的名字:戒痴,戒嗔,戒慍…獨獨輪到他時,住持略微看了他一眼,便為他取作戒色。
同輩的師兄弟私底下都嘲笑他的法號。
在佛家的八大戒律中,色是最敏感的戒條。
濟公活佛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他依然可以是被人捧起的高僧。
但若碰了色,他便不是,肯定不是,誰也不會說是。
靈山半腰的岩水寺是一個孤寂偏僻的所在,偶有生活在山腳俗世的人上山砍柴,採藥,挖薺菜,總是冷眼瞧起破舊的山門,教育起自己的孩子,「千萬不要走了歪路。」他們覺得生活在廟裡的人精神不太正常。
出家,就是拋棄家。這是不符合人間觀念的。
但是,紅塵中若有人去世了,卻有許多人願意跪在廟門,請他們出來超度。
住持已年邁,只有最出色的修行之人才能繼任。
那人,便是戒色。
藏閣的佛經他可以倒背如流,清規戒律沒有一點破綻。
戒痴總是好奇地問他,「為什麼師父要叫你戒色?我們都沒見過幾個像樣的女人。」
戒色並不答,只是反覆念著一句經典,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戒痴懵懵懂懂,「空」和「色」應該是一個意思。
恰恰相反,「色」是現實,是存在。「空」是抽象,虛無。
不知從哪天起,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每天都來上山,挑著一個寬寬的竹扁擔,兩頭各掛了一個小木桶,頭上垂下兩條長長的馬尾辮隨著上下抖動的挑擔小幅晃著,不時抹過她靈動好奇的眼。
「師父,山門前有人賣豆腐。」戒痴跟方丈報告著,「是個女人。」
住持把戒色叫到跟前,「以後你去找她買豆腐。」
「是。」他雙手合十,低念一句,「南無阿彌陀佛。」
他以為,這只是方丈住持分配給他的任務。
於是他低眉步履穩健,買了一桶豆腐。
「買兩桶吧。」她還有點小,不懂男女的距離。著急全部賣出的這個小姑娘,居然拉住了他寬大雲袖。
戒色沒有回頭,抽回了被她拉在手中的袖口,嘴裡念起[妙法蓮華經]。
「喂,你這個和尚,不是不吃肉嗎,難道吃豆腐也這麼小氣?」她生氣急了眼,對他說出這麼無理的話。
今天是她自己第一次挑豆腐出來賣,信誓旦旦跟父母講,可以天黑前賣掉整整兩桶。她耍了小聰明,挑到了岩水寺門口,單純的她以為,既然和尚不吃肉,那麼豆腐肯定吃得多多的。
戒色步伐沒有絲毫停頓,提著一桶豆腐回到齋房。他似乎都沒有看清她的模樣。
「一桶也是好的。」她掂了掂手中的碎銀子,賺到了。
剩下的那桶豆腐,她又分成了兩份,挑回了山下。
寺廟雖在半山腰,來回就是爬了座小山,她一個女孩子家,定是乏累不已。
並再沒有去別的地方叫賣。
她把剩下的豆腐挑回了家,被父母責罵一頓。「和尚是最摳的,他們只會到山下化緣。」
「什麼叫化緣?」她問父母。
「就是作乞丐,白吃。」父母告誡她,「以後不要去那裡賣,你要去最繁華的集市上,或者有朱門大戶的街道。」
「嗯。」嘴上應著,她卻對今日買她豆腐的那個和尚起了興趣。
和尚,為什麼要住在山上?還要剃光頭,不能吃肉,還要化緣白吃?
於是,她心裡暗暗發誓,要把兩桶豆腐都賣給那些窮和尚。
第二天,她又去了岩水寺山門前。放下扁擔,坐在台階上休息,等著和尚來。
不一會,戒色來了,低著頭平靜道出兩字,「施主。」
她比他矮,見他並不看她,便也低了頭,歪著頭從下面偷偷看他。好奇發問,
「你們為什麼要化緣?」
她靈動水汪的黑眼睛一眨一眨,就這樣闖入了戒色的眼底,以及他的心。
他忙扭頭閉眼迴避,嘴唇抖動,「南無阿彌陀佛。」
戒色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彎腰將碎銀子放在台階。依舊只是提走了一桶豆腐。
今日回去齋堂的路他覺得格外漫長,從不出錯的他還差點被高高的山門檻絆了一跤。
「咯咯咯咯…」她在他背後爽朗地笑著。
銀鈴般的笑聲飄進他的耳,鑽進他的心房。
之後這一整天,他都心不在焉。經書怎都念不下去,倒背如流最熟的戒律,他都不能完成。腦海和眼前總是閃現她那張稚嫩的臉,耳畔總是迴響她的聲音。
煩躁,氣惱,坐立不安,戒色去見了主持師父。
「師父,戒色不會買豆腐。」
「這是成僧得佛道的必經之路,既然你不接受考驗,那麼…」主持轉身看到坐在蒲團念經的戒嗔,「我換人去買豆腐。」
主持剛要開口。
戒色卻雙手合十,跪在地上磕起頭,「師父,徒兒明白了。」
這天夜裡,他念了無數遍《纓珞經》中的清凈三業。
經雲。須菩提。問佛色身。佛即以三業答之。
一身行清凈謂身之所行。能防塞一切諸不善法。是名身業清凈。
二口言真誠謂凡所言說。真實誠信。永離邪妄之語。是名口業清凈。
三意專向道謂收攝身心。常居寂定。無他異念。是名意業清凈。
戒色明白,身之孽業指的就是殺、盜、淫。
天快明,聽到雞鳴他方才睡著。
這天,她早早來到寺門口等他。石砌的廟門有些舊,寫著一副對聯。
她放下擔,舉起頭,念起「岩生須彌座下曉月映古寺」,「水出楊柳枝頭春風樂參禪。」橫批是「空解脫。」
戒色沒有睡好,頂著重重的黑眼圈來買豆腐,這次,他主動抬頭看了她。
她穿了一件粉格子的粗布麻衫,頭上還是梳著兩個馬尾甩來甩去。
「南無阿彌陀佛。布施的人,可與佛、仙結善緣,所以稱作化緣。」他向她解釋了上次她提的問題,還衝她靦腆地笑了。
「我叫阿蘿,蘿蔔的蘿。」她把一桶豆腐遞給他。
「貧僧戒色。」他努力看著她,沒有低下頭去。
這是主持對他的考驗,他必須勇敢的去面對。可怎麼這麼難,他能感到自己的心快要跳了出來,甚至下身也有異樣的躁動。
戒色把兩倍的碎銀交到她的手中,觸碰到她肌膚的那一瞬間,他甚至害怕自己指尖的熱度會不會燙傷她。
阿蘿卻擺擺手,「不要你銀子。你告訴了我什麼叫做化緣。我把豆腐送與你,是不是意味著,我們有緣分。」
「是與佛有緣。」戒色的臉迅速紅熱起來,若不是太陽高高升起在東南的空中,她會注意到的。「南無阿彌陀佛。」
他不禁咳嗽起來,「多謝布施。」提起兩桶豆腐,走進廟門。這次,他沒有被門檻絆倒。即便他背後傳來她咯咯的笑聲,「你眼圈是黑的,像我家的大花貓。」
戒色以為,做到這樣,就是參悟了,解脫了,通過了師父對他的考驗。
晚課他負責領背《大懺悔文》。
[大慈大悲憫眾生,大喜大舍濟含識,相好…]
他念到「相好」二字居然曲解了佛文,想起了她,「像我家的大花貓。」居然不自覺地笑出了聲。
禪堂其他的僧人不敢吱聲,頓時鴉雀無聲。
戒色這才意識到自己失了神,丟了魂,出了丑,他需要懺悔。
閉上眼,敲起木魚,嘴裡繼續喃喃佛文,[相好光明以自嚴,眾等至心皈命禮。…]
阿蘿挑著空擔子歡天喜地回了家,又是被父母責罵。
你連續幾天都沒去高門大戶的集市,定是又偷偷去了山上。「今日的豆腐錢呢?」
她揉搓著衣襟,像受驚犯了錯的小貓一樣躲在角落,可憐件的眼神小聲道,「沒有。」
母親拿起掃帚不斷拍打在她的胳膊肘,「你怎麼不聽話,半大的姑娘家,老去廟裡做什麼?要把我氣死。」
「娘,疼。」阿蘿的眼含了水。
「既知道疼,還去不去。」
阿蘿撅著嘴,極不情願地說,「不去了。」
母親聽她認了錯,心疼地一把摟住她。「阿蘿,咱家窮。你爹身體不好,不能再出去挑豆腐賣了,家裡都靠你了。」
「我知道。」阿蘿懂,虛歲年僅十六的阿蘿是個懂事的孩子。
「你得找個好人家。」母親緊緊抱著她,抹了抹她眼角,「我的阿蘿是個漂亮的女孩。」
阿蘿連續三天去了岩水寺,她是被那個破廟吸引住了,好奇著想搞明白,那裡的人和山腳集市的人不一樣在哪裡。
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每當她坐在廟門放在挑擔的時候,心都格外的平靜和解脫。她有點明白那廟門頂上寫的[空解脫]是何意。
從第四天起,她聽了母親的話,去了有高門大戶的街道上叫賣。
「水豆腐,水豆腐…」
累了,她就找個朱門下面的台階坐一坐。她長得水靈秀氣,坐在誰家的門口,也沒有人來趕她走。
這天,她累了,停下腳,抖著手扇風。
旁邊一家朱門開啟了,露出一個十六七歲的男孩的頭,「你過來。」
阿蘿走過去,見他身上穿著藍紫色的大褂是絲綢質地,想必是這家的少爺公子。
「這位公子,你要買豆腐?」她歪著頭,瞪著大大無辜的雙眼。
男孩嚇得別過頭,不敢看她,伸出兩根,又改成了三根,再改成了五根手指,「不…不…我都要了。」
「阿?你都要了?」阿蘿有點吃驚,「你家有多少人,要買這多豆腐?」
這是男孩第一次買豆腐,是被逼的,家裡人逼他的,「我不知道。」他晃著頭,依舊不敢看她的眼。
「你確定你都要了?」阿蘿咯咯笑起來,「你都要了我好開心。」
「真的?」男孩突然抬起頭,兩人的視線對在一起。
「嗯。」阿蘿點著頭,「你都要了,我就可以提前回家了。」她心裡想著,如若還有時間,想再跑一趟岩水寺,她有點擔心那裡的和尚是不是沒有豆腐吃。還想再見到那個法號叫什麼的和尚,阿蘿的斜起眼,想了想,叫戒色。
「那我確定,我都要了。」男孩狡黠一笑,把一錠銀子放到她手裡,「不用找了。」
男孩把整整兩桶豆腐提進了朱門,有點吃力,他不好意思地對她笑,心裡擔心著,她會不會嘲笑他這麼弱,不是男孩子。
他的心蹦蹦跳了起來,嚇得他趕緊關上了門。
阿蘿掂了掂銀子,開心地笑了。「今天運氣真好。」
剛要離開,朱門又再次開啟,男孩的頭再次探出,帶著害羞之色。吞吞吐吐問道,「你…你叫什麼名字?」
「嗯?我的名字?」她的食指指著自己。
「我叫阿蘿。」她咯咯又笑了起來,挑起空空的扁擔,愉快地朝岩水寺的方向跑去。
銀鈴般的聲音又同樣飄進男孩的耳中,不斷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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