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記(二)

石頭記(二)

(貳)劫難

等她跑到半山腰,竟突然烏雲密布,淅淅瀝瀝的雨越下越大。

她挑著空擔,到處找避雨的地方。

密集的雨線看不清幾尺外,阿蘿跌跌撞撞跑到一塊巨石下,放下擔子。

水珠順著一縷一縷聚在一起的濕發往下滴,她擰了衣角又擰頭髮。

「南無阿彌陀佛。」

她聽到了,有和尚在念經文,那聲調語氣是他,於是急慌慌的擺頭。

阿蘿的渾身濕透了,戒色身上也是。

「好巧。」她見到他,欣喜之情溢於言表。

戒色也想對她笑,可他是僧人,是岩水寺的下一任主持。他閉起眼,手中的佛珠一顆顆從拇指間滑過,誦起戒律。

阿蘿見他不理她,心生失落。過了半天,雨不見停,忍不住聒噪起來。

「你怎的在這裡?不應該在廟裡誦經嗎?」

他嘴唇顫動,讀的不知什麼經文,「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

「你在讀什麼?」她聽到他讀了「愛別離。」

「什麼叫愛別離?」

戒色雖閉著眼,但聽到她的聲音,腦海就會自動顯現她輪廓,她的模樣。他下意識吞咽,離她後退一步。

「你為什麼不看阿蘿?莫不是嫌棄阿蘿丑?」她難過失望到了極點,眼中開始積攢出委屈的淚水。她冒著大雨,就是來這裡想看他一眼。

「嗚嗚嗚…嗚嗚嗚…」阿蘿臉上的雨水還沒有干,便被淚水覆蓋。

戒色依舊無動於衷,念起《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你欺負我,再也不要理你。」阿蘿提起空扁擔就衝進雨中。

戒色睜開了眼,望著她的背影,摸起胸口。「南無阿彌陀佛。」

他也不管不顧這天上的雨水,走了出去。

他只能把她當作施主,不能陪她一起笑,但卻可以陪她一起受苦。

天水澆落在他的頭頂,不覺得冷,反而心底沒來由的幸福。

佛曰,「西方極樂世界。」他還沒有到達,卻先一步體會到了什麼叫做極致的痛苦。

此後一段時間,阿蘿都沒有再出現在山上。

每次她路過一家朱戶,那個十六七歲的男孩都會探出頭來,買她幾塊豆腐。

「你好像變聰明了,不會一下子全買了。」阿蘿誇他。

「你笑話我。」男孩垂下眼瞼,有些失落。

阿蘿在他眼前擺著手,「不…不…我是真心誇你。」

「真的嗎?」男孩走出了門,陪她一起坐在台階上,「他們說我除了讀書,什麼都不會。」

「你會讀書,好厲害。」阿蘿對他投出羨慕崇拜的神情。

「你還沒問過我的名字呢。」男孩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那你叫什麼?」她陪他聊著。

「董諾。」告訴她的時候,他的眼睛比晚星還亮。

「你看起來比我小,做我弟弟差不多。」阿蘿逗他。

哪知他不高興起來,站起身,「我虛歲十七了,可以娶媳婦了。」

董諾從小身弱,一直被小心呵護家中,看起來不過十四五歲的年紀。

「那你比我還要大一歲。」阿蘿咯咯笑起來。「我休息夠了,要繼續賣豆腐去了。」

「你可不可以不賣豆腐。」董諾摳著手指,「能不能陪我…」聲音越來越小。

「不行阿,我家…窮…要賺錢。」她對他道出實情,「謝謝你,董公子,每次都買我的豆腐。」

又是大雨滂沱的一天,阿蘿不能挑豆腐出去賣。她托著腮想起了山腰的那塊大石下,戒色對她的視而不見。

雨後天晴已是晚陽斜暉,她卻迫不及待踩著草葉掛著的雨滴,濕透了繡花布鞋,跑上了山。

「阿蘿,你去哪兒?」母親在背後喊她。

「我去去就回。」她跑的忒快,不一會就到了後山。

後山有一處高石,站在上面,可以俯瞰整個小鎮,包括岩水寺。

當阿蘿到那裡的時候,發現戒色正盤坐在那塊石頭上,誦著經文。

她便安靜的也收起腿腳,盤坐在他的身旁。

她就這樣順著落日昏黃的光看他的側臉,他的嘴唇微動,應是念著不知什麼經文。

他是閉著眼的,長長的睫毛上掛著風起吹下的碎滴,反射著七彩虹的顏色。

赤橙黃綠青靛紫。

瘦削的臉龐緊繃著,很認真。讓阿蘿忍不住想伸出手撫摸。

「你真好看。」她的嘴唇也學著他的樣子,微微顫動。

戒色雖沒有睜開眼,但是他能感受到她。

因為,他聞到了專屬於她的味道,豆腐味。

他喜歡吃豆腐,尤其想吃她的豆腐。

之前,或許修鍊的層次不高,他想起她會焦躁,會不安,誦經會出錯。

可今天,她在他的身旁,戒色莫名的心安,平靜。

彷彿瞬間他完整了。

往常需要誦讀一個時辰的經文,今日只用了半個時辰。

睜開眼,山腳繁華的市井房屋,定有一間住著她。

所以,他每日都來這裡修鍊。

他起身,對著阿蘿微微彎下腰,數下佛珠,「施主。」

然後轉身告辭。

阿蘿這次沒有怪他,哪怕他不看她,她只要看到他,聽他一句「施主。」她業已心安滿足。

第二日,一個胖胖慈眉善目衣著光鮮的嬸嬸走進了阿蘿家。

「快,都抬進來。」她招呼著後面的小廝。

阿蘿的母親看見幾個大大的紅木箱子置放在自家的堂屋。「這是…」

胖嬸眉開眼笑,「你家好運來了。」

「這怎麼話說?」阿蘿家窮了這麼些年,早已不信天上掉餡餅的騙人故事。

「東頭集市那邊住的董家可是大戶,他家最受寵的小兒子看上了你家阿蘿。」胖嬸口舌伶俐,抬手一個接一個掀開了箱子。

「瞧瞧…這彩禮,咱們小鎮不會有第二家能給這麼豐厚。」一滿箱子的綾羅綢緞,一滿箱子的首飾用品,一滿箱子的銅錢金銀…阿蘿母親看得眼花。

此刻阿蘿正趴在門框,她十六歲了,知道胖嬸什麼意思。是要給她介紹婆家。

這麼多的彩禮,足夠改變她家的窮苦的境況。

可是,她就是高興不起來。抿著嘴,努力懂事得不表現出來。

「來,阿蘿。」胖嬸看到她探出的頭,伸手招她。

阿蘿慢慢挪了過去,可愛的圓臉被胖嬸肉嘟嘟的手捏了又捏。「阿蘿,你是個有福的人,我也沾沾光。」

她看向了門外,仰起頭就是矗立著岩水寺的那座山,正泛著金光。

戒色,是不是會祝福她。

「你是不是不願意,跟娘說,好幾天沒見你笑了。」阿蘿依偎在娘的懷裡,淚光晶瑩。

「董家公子定是喜歡你的,你不會受苦的。」

「我知道,知道。」她記得那個叫做董諾的公子,他是個可愛的男孩。

這些天,她沒有去賣豆腐。因為,家裡接受了董家的彩禮。

阿蘿也被要求不能拋頭露面了。

但她還是會抽空,偷偷去後山的那塊石頭上,靜靜地看他誦盡世間冷暖,滄海桑田。

他對她總是簡單一句,「施主。」吝嗇得不給她一個笑。

直到一天,天快黑,那是董家迎親的前一天。

也是她見到他的最後一天。

「戒色和尚,恐怕從此以後我不能再來聽你誦經了。」阿蘿最終還是與他做了告別。

「施主。」他對她還是這麼一句,轉身就要走。

阿蘿委屈的淚水奪眶而出,他甚至不能再對她多說一句,多看一眼。

「我要成親了。」她對著他落寞的背影喊起來,「就是明天。」

戒色的腿突然抽筋了樣,身子傾斜了。

她緊張得第二次扯住了他寬大的雲袖,「你還是在乎我的,是不是?」

「南無阿彌陀佛。」戒色這次沒有撥開她的手,也沒有抽出被她抓住的衣袖。

而是,脫下了他的這身水洗過百遍的灰布舊僧袍,披到了她身上。

他穿著白色褻衣,朝著庵堂的方向走去。

弄丟了僧袍,他會自願領罰。

阿蘿將僧袍脫下,小心揣入懷中,笑著顛下了山。

他的心是有她的。

第二日,是她與他成親的日子。

略過那些繁複的禮節,她的蓋頭被他用秤桿挑起。

「你不能稱呼我為弟弟了,以後我是你的夫。」董諾看她的眼神充滿了愛的慾望。

她卻起身,跪在他的腳下。「我只想對你說聲對不起。」

「為什麼?」董諾彎下腰身,想去觸碰她梨花帶雨的臉頰。

阿蘿卻閃開了。

「你厭惡我?」他面露慍意。

阿蘿不斷對他磕著頭,「對不起,對不起…我只想當面和你說聲對不起,可訂親后只能等到這天才能見到你。」

「阿蘿,你想要什麼?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你阿。」董諾的語氣滿是自卑,哀憫。

第二天清晨,有人在山下的湖泊中發現一具女屍。

身上裹的是一件普通的破舊僧袍。

這樣的僧袍,哪裡都有。

戒痴頭一次下山化緣就遇到了這個事,回到岩水寺,等不及告訴准主持師兄戒色。

「師兄,山下湖泊淹死人了。」

「聽說,死的是個女人。」

「那個女人,好像叫阿蘿。」

盤坐在蒲墊打坐的戒色,心似乎漏了一拍。

「她穿著一件舊僧袍。」

戒色的心又漏了一拍。

「你說這是為什麼呢?」

戒色的心漏了第三拍。

「師兄…師兄…」戒痴見他好半天沒有反應,碰了他一下。

他的頭自動垂落了下去。

「師兄…師兄…」戒痴見不對勁,伸手探在了他的鼻孔下。

沒有了氣息。

戒色坐化了,修行有素的他,年紀輕輕,端坐安然而命終。

這是少見的。

他的肉身被架起的草垛樹枝火化了。

「師父,舍利子!」戒痴捧著一塊透明的圓形石頭,它光明照人,仔細看去,裡面像是嵌了一位美麗女子俯卧安睡。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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