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玲(二十九)
(二十九)肝鬱氣滯
一大早,除了李媽,其他人晚玲誰都沒看見,前院停放的小汽車也不見了。
「少爺去了藥廠,太太和沈小姐去靜安寺了,普陀山還是太遠了。」
李媽把紅豆粥端給晚玲。
「哦。」
「靜安寺挺好的,孩子是緣分,有或沒有都應心平氣和。」李媽繼續念叨,「晚玲小姐,你說是吧。」
「是,李媽說得對,孩子是緣分。」
緣分…緣分…她數數手指,她的月事快遲了一個周了。她站在電車站前等車,昨晚睡太晚,困得迷迷糊糊瞎琢磨。
「前面停下。」黑色小汽車後座的男人調整帽檐,他看到那天在這個車站,白曈接上的女同學,穿著土黃色的棉衣,低著頭,站得歪歪扭扭。
「算了,開走吧,去浦江碼頭。」
「是,葉先生。」
白曈今天沒來上學,旁邊的座位空蕩蕩的。晚玲很困,她又不敢睡著,頭一搭一搭的。她覺得自己,可能很快要退學了。如果懷孕了,她總不能大著肚子來上課吧。
自從晚玲上課走神了好幾次,宮本意樹總是時不時去看她。十次有八次她都沒有在聽課。他想叫她注意聽講,可又怕驚擾了她,再給她更多負擔。
中午學校食堂,宮本見她一個人坐在角落,吃飯吃得心不在焉。她不只是上課不聽講,吃飯甚至都有了問題。
「我太太包的餃子,白菜雞肉餡的,嘗嘗?」
宮本意樹坐了過去,把自己的飯盒推到她面前。
「老師,我不餓。」
「陳晚玲。」他嚴肅地叫了她的名字。
「啊?怎麼了?」晚玲嚴肅地抬起頭,對上他柔和關愛的眼神。
「告訴老師,最近是不是有什麼心思?上課不聽講也罷,飯也不好好吃。從前你可不這樣。」
「是嗎?」
「是,從前的你能吃能笑,還送給老師一盤炒雞蛋,叫老師好好補一補。」
「宮本老師…」
晚玲眼裡一熱,珍珠大小的眼淚忍不住滴落在飯盒裡的餃子皮上。
「我沒事。」
「怎麼會沒事呢?沒事怎麼會哭?」
她想去安慰她,可她是他的學生,哪怕拍下她的肩,都是不合時宜的。
「那你遇到了什麼事?和老師講,老師比你閱歷豐富,能幫到你的。」
她不住地搖頭,擔心懷孕這種事怎麼好意思講出口。
「沒有,真沒有什麼事,我就是今天心情不好,明天就好了。」
宮本見她不願說,也不好再問。從上衣西服的口袋裡掏出紙筆,用心寫下地址,塞給她。
「沒事就好,如果真有什麼事需要幫助,來這裡找老師。」
「嗯,謝謝老師。」
「呂游。」還是少年樣子的男孩,向右臉爬著一道長疤的男人伸出手。
「葉章。」他哈哈笑起來,向前一步抱住呂游,使勁拍起他的後背。「紹方的兒子都長這麼大了。」
「叫我葉叔叔。」
「葉…叔叔。」
葉章放開他,拄著拐杖,帶他去參觀碼頭。
「我和你爸許多年沒見了,他現在東北怎麼樣?」
「我爸調去了南京。」
「哦,我也聽說了,張帥死在了日本人手裡,他的兒子定是要投靠南京政府的。說吧,你父親叫你來找我,肯定是有事。」
呂游還沒來得及開口,葉章繼續道,「讓我猜猜,是不是為了軍餉。」
「葉叔叔,你真厲害,就是這樣。父親說,打仗拼的不是武器也不是人,而是錢。」
葉章指著遠處的貨輪,以及正在忙碌搬運貨物的幾百號工人。
「上海現在是世界的碼頭,法國來的,美國來的,南洋的…什麼樣的貨品都彙集在這裡。」
「我知道你父親需要什麼,上海這邊的關係我會打點好,印度來的貨我給你最低的價格。你只需安排好運輸線路,保證萬無一失。」葉章拍拍他的肩。
「你現在住哪裡?」葉章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鑰匙,「我在愚園路有間公寓,不嫌棄你可以住那兒。」
「謝謝葉叔叔。」呂游大方收下鑰匙,覺得葉章還算可靠。
下午下了學,晚玲坐電車沒有回家,她在太乙中醫堂門口徘徊了很久,要不要進去。
「馬上打烊了,還要不要看病?」店裡的夥計收起店門口的營業牌。
「看,看。」
她心虛地進了店堂,裡面坐了個頭髮鬍鬚都白了的老中醫,戴著圓底眼鏡,問她,「你哪裡不舒服?」
她心裡打著鼓,支支吾吾。
「我,我的月事遲了幾天。」
老中醫的三根手指搭在她右手腕的脈搏上,稍微點了點。
「小姑娘,你才多大…」
晚玲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莫非接下去時說,【你才多大,就有了身孕…】嚇得登時臉色煞白。
「哪裡有那麼多煩心事,肝鬱氣滯,導致血虛血虧,你得心情好多吃飯啊。」老中醫喘過氣,繼續診。
「啊?不是懷孕嗎?」晚玲著急,脫口而出自己的心事。
「你嫁人了?」
晚玲害怕,就扯了謊點頭,「嗯。」
老中醫又把手指搭在了她胳膊上,搖搖頭,「不像是喜脈。」
「不是啊。」
她的心情頓時專晴,「謝謝您。」從口袋摸出一塊銀元仍下就跑了。店裡的夥計奇怪得撓頭,「不是喜脈,居然高興?」
她一口氣跑出去好遠,不知跑去了哪裡,她扶著巷子的青灰牆喘氣,悲悲喜喜,又哭又笑。
「葉先生,白曈小姐病了,您要不要去看看?」
司機發動汽車,問坐在後座的葉章。
「不去了。白家從不做虧本的買賣,白曈也是。」
葉章閉上眼,「回去。」
「是。」
司機穩穩把車往法租界開,路過一條巷子,似乎看到個女學生站在那兒,很是眼熟。
「停,停…」
「葉先生,好像是白小姐的同窗。」
葉章的手摸到車門的把手,停頓下又收回來。
「算了,回去吧。」
「是,葉先生。」
車子繼續往法租界方向開,閉目養神的葉章突然問起司機,「那裡是不是治安不好?」
「好像是。」
黑色的汽車掉了頭,又開回剛才那個巷子路口。葉章見她裹緊了衣,左右張望。
「阿成…」
他想叫司機接她上來,很快又見她在向旁人問路,有人給她指了方向。
車子在晚玲身後緩緩跟著,她不時回頭,似是察覺到了什麼,最終也沒察覺到什麼。
轉過一個街口,電車站的牌子就在前面。
「回去吧。」
葉章雙手合握,靠在後座閉目。她還不算太傻,懂得問路,不禁暗自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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