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風雪夜歸人
洪武九年,濠州。
臘月,大雪紛飛。
凜冽的西北風,刮在臉上如刀割一般。
街道上行人稀少,偶爾出現一個兩個過路人,也是裹得嚴嚴實實,操著手,一溜小跑。
辰楓一襲單薄的粗布夾衣,手中還拿著不合時宜的摺扇,腳不停歇地往前趕。
一想到馬上就能見到姥爺、義父和娘,辰楓一點都不覺得冷。
出岩洞前,辰楓的計劃是先去皇城找朱元璋報仇,出來后才發現,時間已經過去了整整八年。
皇城改名紫禁城,戒備更加森嚴。
拱衛司成了錦衣衛,人數比八年前多了數倍,高手也比八年前多了數倍。
朱元璋身邊除了南溪松,還有一支暗衛,皆是江湖武林高手。
八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江湖變幻,已是天翻地覆,再不是辰楓記憶中所熟悉的世界。
辰楓在應天府轉悠了數月,皆不得手,只能從長計議,另做打算。
進了臘月,年關將至,家家戶戶忙過年。
臘八那天,棲霞寺的一碗臘八粥徹底勾起了辰楓的思鄉之情,於是匆匆趕了回來。
潘家莊建在濠州南郊外,離城三里路的路程。
轉過街角,南城門在望。
辰楓停了下來。
雪中的城門多了幾分肅穆。
辰楓的心狂跳不止。
姥爺身骨可好?舅舅們是否婚娶?大侄兒也應該鄉試了吧?義父、娘……
「嶺外音書斷,經冬復歷春。
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辰楓真實的體會到了宋之問「渡漢江」久別還鄉的矛盾。
出了南門,走了五六里,面前仍是白茫茫一片空白。
不要說院落房屋,連間茅草屋都沒有。
走錯了?
辰楓又返回城裡,重走了一遍。
還是白茫茫一片雪白。
姥爺搬家了?
搬家,搬房子嗎?
還是遭了朱元璋毒手……
辰楓激動興奮的心情驟然變得無比茫然,夾雜巨大的恐懼。
一路上,辰楓聽了不少關於朱元璋殺人如麻的事,也曾在應天府親眼見過。
潘家莊若受牽連,那自己真就萬死難辭其咎了。
辰楓再次回到城裡,想找個人問問,走了一圈,一個人都沒有,就連店鋪都是門窗緊閉。
好不容易看到一家開門的酒館,老闆遠遠看到他走來,便驚慌失措地關門上板,像是見了鬼。
來來回回走了幾遍,辰楓甚至連東門外的郊區都去了。
偌大的潘家莊蹤影全無,就像是從不曾存在過。
辰楓懷疑自己是不是早死了,從岩洞出來的不過是自己的靈魂。
只有靈魂看不見活人的世界,也聽不見活人說話。
不然偌大的潘家莊怎會不見,或許只是自己看不見。
走到第十遍,天也黑了,城門也關了。
辰楓還在走,漫無目的地走。
實際也沒走多遠,不過是在空地上轉圈而已。
「何人在此盤桓?」
風雪捲來女人的聲音,聲音洪亮,中氣十足。
辰楓順著聲音,看到不遠處走來一尼姑,左手提著盞燈,右手拄著根鐵杖。
走得近了,辰楓才發現是個上了年紀的老尼姑,而且還是雙目失明。
「誰在這兒?」她站在路中間,大聲道:「快出來,不要站在潘家莊里。」
「潘家莊!您說這是潘家莊?您知不知道我姥爺上哪了?潘家莊的幾百間房屋哪去了?住在這裡的人呢?他們都到哪裡去了?發生了什麼?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怎麼人不見了,房屋也不見了呢?」
辰楓飛奔至老尼姑面前,一口氣連問七八個問題。
「四孫少爺?」老尼姑面露驚訝之色。
「您是?」辰楓警覺地往後退了一步。
「是四孫少爺回來了嗎?」老尼姑連聲追問。
孫字輩,辰楓確實排行老四,但知曉他真實身世的只有潘士群、潘素玉和辰戰三人,旁人都只道他是潘家莊的十七郎。
老尼姑如何知曉?
辰楓怔怔地看著老尼姑,記不得潘家莊何時多了位尼姑長輩?更想象不出自己何時結交過什麼尼姑、和尚。
「師太您好。」辰楓略施一禮,道:「晚輩是辰大俠的故友,路過濠州,聽聞辰大俠在潘家莊做客,特來拜訪,只是,不知潘家莊緣何成了一片空地,還誤以為是晚輩記錯了方向,走錯了路,您可知辰大俠的去向?」
「哦」老尼姑靜默片刻,緩緩道:「數九寒夜,公子衣著單薄,不如到老尼的小庵烤烤火,天明再訪故友。」
說罷,轉身,沿著來時的腳印往回走。
辰楓站著沒動。
一個雙目失明的老嫗,走在雪地里,鞋不沾雪……
這不是普通尋常尼姑,她身上有功夫。
「下雪不冷,天晴冷。」老尼姑察覺辰楓沒有跟來,停下腳對他道:「來小庵對付一宿吧。不來,後悔的。」
她的重音在『不來』上,辰楓心中一動。
莫非這老尼姑知道些什麼?
也罷。反正呆在這也於事無補,不如隨她去,興許還能打聽些什麼。
「大寒小寒凍成冰團,那晚輩就叨擾師太了。」辰楓大步流星地跟上去,一手接過老尼姑手中燈盞,一手攙扶上她的胳膊,故意提醒:「雪深路滑,您小心。」
老尼姑微微一笑,引著辰楓往東南方走。
「請恕晚輩冒昧」辰楓瞅著手中燈盞百思不得其解,納悶道:「您,眼睛看得見嗎?」
「你是想問瞎子為什麼要打燈吧?」老尼姑呵呵一笑道:「老尼給公子拿的,雪天夜深,地底下的路不好走。」
辰楓微微一驚,又道:「您怎知我來?」
「聽到的。」
辰楓道:「隔著風雪,您都能聽到晚輩的腳步聲,嘿,您好耳力,好耳力!」
頓了頓,辰楓又補充道:「像這種天氣,超出百米,晚輩就什麼都聽不著。」
「瞎子沒眼全靠聽。老尼眼盲數十年,還就練就了一雙好耳力,是人是獸從沒聽差過。」老尼姑笑著道:「公子在老尼頭頂上來來回回幾個時辰,不想聽見也聽著了。」
這話說的很耐人尋味。
聽起來像是閑話,實際上別有深意。
辰楓的輕功造詣本就不低,又在岩石洞里苦練了這些年,早已登峰造極。
老尼姑的這番話就是告訴辰楓,你的一舉一動我瞭若指掌,你的根基底細我也一清二楚。
辰楓聽出了話中意思,仍裝作不知,又道:「仙庵離此不遠嗎?」
「不遠」老尼姑停住腳步:「到了。」
「到了?」辰楓抬頭一瞧,四野一片漆黑,眉頭皺了起來。
老尼姑提起手中鐵杖,在雪地里杵了兩下。
看似沒使什麼力氣,卻震得辰楓雙腳發麻。
好深厚的內功。
辰楓暗吃一驚,視線轉向老尼姑手中的鐵杖,就是根普通鐵棍,無甚特別。
不多時,有聲音傳來——
「師父,您回來啦。」
同時,一個年輕小尼姑冒了出來。
看到辰楓,她先是微微一驚,隨後靦腆一笑,轉向老尼姑,親親熱熱地叫了聲:「師父」
辰楓被嚇了一跳,心說,這是兩鬼么?荒郊野外,擱哪來的呢?
「慶兒照路。」老尼姑拿回辰楓手中的燈遞給慶兒,指著下方對辰楓道:「小庵在下邊,公子請!」
辰楓瞟了一眼在前面打燈的慶兒,視線順著老尼姑手指的方向看去。
那是一座天井院,青磚砌的門樓上掛著『隱世庵』匾。
「難怪晚輩沒發現仙庵,原來是建在天井院里。」辰楓抬起頭,望著潘家莊的位置,心有所動。
會不會,潘家莊也建成了天井院?
「小庵香客不多,公子難得來此,就請進來喝杯熱茶吧。」老尼姑拿開辰楓扶在胳膊上的手,抖去肩上的落雪。
「師太盛情難卻,晚輩恭敬不如從命。」辰楓攥了攥手中摺扇,側轉身子,讓過老尼姑,跟在身後。
老尼姑笑笑,進了門洞。
過了門洞,通過青磚砌成的階梯通道,進到院內。
院中有十二孔窯洞,主位有兩窯,兩窯中間的半崖上又開了個天窯,除主窯外,都是一門二窗,也都是青磚砌牆。
一棵胳膊粗細的紅梅樹,筆直地挺立在西南角上,花蕾已綻開,在白雪的輝映下分外嬌艷。
最讓辰楓感到詫異的是,除了正窯『大雄寶殿』外,其餘窯洞的門窗全部用木頭封死了。
正窯門前立有香爐和功德箱,卻無香火。
「慶兒,煮碗面來。」老尼姑吩咐完徒弟,請辰楓進正窯。
辰楓以為正窯的『大雄寶殿』和所有的寺廟一樣,供的是如來佛祖、十八羅漢和觀音菩薩,還琢磨著要不要添點香油,點個燈啥的,結果進門一瞧,除了一張通灶炕和一個火爐子,一尊佛都沒有。
炕上鋪著煙灰色大毯,橫設著一張黃花梨炕桌,桌上磊著茶具和一個針線笸籮,笸籮里是一雙未完成的鞋底。
「小庵簡陋,公子莫嫌棄,炕上坐吧。」老尼姑在炕桌一邊坐下,摸著茶壺倒茶。
「晚輩自己來。」辰楓趕緊接過,先給老尼姑倒了,才又倒給自己,邊倒茶邊閑話家長:「您住在這裡多久了?」
老尼姑輕啜了口茶,道:「四十年」
「四十年!」辰楓微微一驚,順炕沿坐下,道:「晚輩來過潘家莊不少回呢,怎沒瞧見過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