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賈珠
次日清早,探春猶自好夢,便被人輕輕喊著名兒叫醒。睜開朦朧睡眼,探春迷迷糊糊道:「還早呢。」
牛嬤嬤見她醒了,哪裡管她說什麼,早半扶半抱地將她拉起倚在床壁上,用哄勸的口吻說道:「姑娘難道忘了,既已回老太太這邊住下,每日就該早起請安才是。快起來,洗完臉就不困了。」
聽到那聲「老太太」,探春頓時睡意全消。她這兩個月來在趙姨娘那邊養病,雖不覺身體有多虛弱,但上下人等皆是小心以待。不但盡著她愛睡到什麼時候就睡去,更從來沒有請安之說。每日不過往趙姨娘那裡坐一會兒,再練練走路,同小丫頭們學嘴學舌套套話兒。偶然賈政過來,才行見禮問好之事。
可惜好時光一去不復返。現如今她既住了這邊,說不得便該拿出禮數款派來,否則教人笑話是小事,倒別招人看輕了背後議論。
雖然外表還很**,但內里早已是明白事理的**。一旦知道自己該做什麼,自然用不到別人催三促四才慢吞吞去做。探春配合地伸手轉身,由著牛嬤嬤為自己穿好衣裳,然後下床趿著鞋便要去洗臉。
見狀,牛嬤嬤贊了一聲「姑娘果然懂事」,又忙按著讓探春坐回床上,道:「姑娘別動,等她們過來服侍便是。」
說話間,早有丫鬟捧了銅盆進來,裡面貯了溫熱的水。牛嬤嬤猶不放心,先自拭過涼熱,滿意后才說:「伺侯姑娘罷。」聽得這一聲兒,那丫鬟便高高舉起盆一下跪在探春面前,另一個拿著毛巾香皂的丫鬟彎腰伸手站在一旁。
乍見這架勢,探春不由一愣。轉頭向正給自己胸前掩襟系巾的牛嬤嬤問道:「牛媽媽,這是怎麼說?」
牛嬤嬤道:「姑娘年紀日大,凡事也該立個體統了。前兒還在姨奶奶那邊時,姨奶奶就問過我,說伺侯姑娘的人太不經心。我回說原是姑娘還小,后老太太倒是說姑娘大了,百般規矩都要行起來。可巧又趕上那場病,挪到那邊去休養,病里便不好折騰。姨奶奶這才罷了——姑娘現已大好,又回來這邊,擾不到姨奶奶安胎,可不趁著這會兒預備起來呢!這兩個大姐皆是老太太早已預備下的,姑娘昨日難道就沒見著?」
一席話說得探春無語抿唇,半晌,道:「我昨日同姐姐們在一處,房裡多了幾個人,實沒留意。」
牛嬤嬤一行將洗臉的帕子浸在水裡,示意探春接了帕子先將臉擦一擦,一行說道:「我越性多幾句嘴,姑娘莫嫌:姑娘如今兒還小,這些事務上不計較,倒也無妨。只是往後可得多學著些才是,若連自個兒屋裡都管不好,又如何指望日後當家作主?」
探春一面聽一面照著她的示意擦過臉,又打香皂。嗅著皂上淡淡的桂花香,她忍不住說道:「立規矩學持家倒也使得。只是這位姐姐這麼著跪在我面前,我心裡怪不安的。」
何止是不安,簡直是如芒在刺。她前世過得節儉,偶爾也曾意淫過日後我有了錢要如何如何,但即使在最肆無忌憚的白日夢裡,也從未有過讓別人跪在腳下服侍自己的妄想。
現下來這麼一出,除開最初的驚異之外,探春不得不承認,自己在不安閃躲之外,隱約也有幾分……快意。
看到同類在自己腳下卑微地匍匐,那種油然而生的優越感確是無可比擬。
但是,這樣是不對的。探春咬著唇,剛想吩咐她起來,卻聽牛嬤嬤又說道:「姑娘是嬌客主子,莫說她,連我也是姑娘的下婢。姑娘心裡有什麼不安的?要知不單這屋裡如此,大姑娘、二姑娘、寶二爺屋內也是如此。將來東府里來的四姑娘大了,也是如此。祖宗歷來的規矩,姑娘幾時見誰不安了?快收起那些古怪念頭。」
牛嬤嬤的語氣是理所當然的篤定,用一種權威般的口吻,將探春原本想說的話嚴嚴實實堵了回去。
接下來梳頭打整儀錶的辰光里,探春再沒說過一句話。初夏漸消,盛暑將來。這樣熱的天兒里,她卻只覺得整個心拔涼拔涼的。昨日與元、迎二春的說笑,得見寶玉的歡喜,都像隔了一層鐵紗,看得清楚分明,摸上去卻是咯手的。
古代……這只是等級分明下的冰山一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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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春往前院兒上房裡來時,只見四處仍是靜悄悄的。天雖早已透亮,卻仍帶著一點兒蒙蒙的灰,連帶人也還有幾分倦怠似的。
跟著探春過來的人悄聲兒問檐下相熟的媳婦:「今日怎麼這麼靜?難道老太太還沒起?」
那媳婦小聲兒說道:「聽說是起來了,只是寶玉未起,老太太便命我們不要喧嘩驚動了他。」
那大丫頭忙道:「敢是又病了,連身兒也動不了?」
媳婦含笑道:「啊喲,你難道還不知那小爺的脾氣?聽說是昨兒珠大爺回稟了老爺,說他弟弟跟著姐姐認了一兩年的字,看樣子倒是讀得進書的。不如一鼓作氣,趁機正經用起功來。請老爺將寶玉也送去學里,同他一起上學,還兼有照應。老爺聽罷覺著有理,便來同老太太說了。誰知老太太卻是不依,只說寶玉年紀還小,身子又弱,萬一苦讀弄壞了豈不是一生的干係?因此便將此事丟過一邊。只是寶玉得知此事後卻惱上了珠大爺。連珠大爺過來請老太太的安,也不願一見,只推沒睡醒。」
這番曲折說得活靈活現,想著寶玉素日聰敏又頑劣的情形,不獨說話兒的兩人笑了,連旁邊支起耳朵細聽的幾人也笑了。探春跟著也是一笑,不覺將先前的鬱結暫忘了一些,忍笑問道:「你又沒親見,怎知道他是妝睡?」
那媳婦吐吐舌頭,小聲兒笑道:「姑娘唷,碧紗櫥里的燈天不亮就點上了,除外還鬧出許多動靜來。若正主兒還睡著,裡頭的人敢自這麼著?」
一語未畢,那邊穿巷裡走過個人來。眾人先只當是哪房的人過來當差,也不在意。后注意到是個男子,又戴巾穿靴的,方曉得是賈珠去學堂前例行過來給賈母請安,房前的丫頭才趕著打起帘子。
雖說名言上是「回來」住,實際現在的探春卻對這片「故地」所知寥寥,故需時時留心在意。當下雖未見過此人,但聽旁邊的人小聲說「珠大爺來了」,便心知是賈政平日口中常念的爭氣兒子到了。正猶豫著要不要上去問好,忽見他不住往這邊看來,便迎上去福了一福,道:「請大哥哥安。」一面說一面悄悄打量。
連日大熱,探春並其他人早換了單綢裙子或紗衣,這賈珠卻仍著一身絳色斜領大袖鑲麒麋綉邊袍。因他年紀未及弱冠,頭不曾全部梳起,只抓起一個髻用巾包了,餘下散歸攏耳後披著。更是教人看著都覺得熱。
探春一面在心裡感嘆這位政老爹的愛兒果然是一絲不苟的性子,一面撿些有的沒的話說了。那賈珠自不比寶玉,只一心放在讀書上,於姊妹間並不親熱。當下溫言問了探春幾句話后,便去給賈母請安。探春跟在他身後進來,順著見過禮后悄悄兒坐在一邊。只見老太太果然也同這位嚴肅正直的大孫子說不上幾句,待將認真讀書,但也要保重身體等話翻來覆去說了兩遍后,賈珠便告退自去書塾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