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寶玉
次日一早,牛嬤嬤便命人先收拾了探春的枕褥,與昨晚歸攏起來的一包衣裳,先送至賈母處探春舊日居所。自己方又抱了小主人,去上房向賈母請安。
祖孫相見,賈母問些家常閑話兒,無非是姑娘大病雖愈,仍不可大意失之保養等語。末了問道:「姨娘可好?」
探春答道:「還好,吃得下,還能不時走動。」
賈母笑道:「真是個小孩子,成日家只想著吃和頑,打量大人也同你一樣。」
這話說得眾人都笑了,探春也只好裝出茫然的模樣隨著呵呵傻笑兩聲。笑聲未歇,卻聽賈母低聲道:「以前你是最小的,如今可多了個妹妹。她身子弱,你平日小心些,不要鬧著她。」
探春點頭應下,心想這定是惜春了,只是為何賈母說起她時卻不見歡喜,眉宇間反而有些悒色。老太太不是很疼孫女兒的么?
這時堂屋后一個奶嬤嬤並兩個丫鬟擁著轉出個人來,圓圓的臉盤,小小的鼻尖,一副天真老實的模樣,教人看著恨不能在她瓷白的臉頰擰上一把。探春認得,這是賈赦的姑娘迎春。當日自己病癒時,也曾來探視過的。待迎春向賈母行過禮,問過安后,探春便沖她一笑,喚道:「二姐姐。」
迎春早見到她,亦回以一笑:「三妹妹可算大好了,我又有人作伴兒了。」
一時,屋內懸的西洋大鐘鐺鐺鐺連敲九下,賈母默默數完,因道:「今兒是我去廟裡進香的日子,你們姐妹好生在家待著。迎丫頭幫你三妹妹看看屋裡,許久不在,可缺少什麼。若是缺了,只管問這屋裡人要。」說罷,自回內室換出門衣裳不提。
迎、探二人出得賈母上房,往內院子里走去。探春看著身側比自己高小半個身子的迎春,想起她二木頭的渾名,心想難道她小時候就是這性子?便試探著問道:「二姐姐,怎麼不見大姐姐?」
迎春道:「大姐姐么,早給老太太請過了安,現正在寶玉房裡呢。」
聽她提起寶玉,探春頓時將原本的用意忘了,趕忙追問道:「二哥哥如今還不好么?我可有許久沒見到他啦。」其實應該是從來沒見過才對。賈母對這寶貝孫子看得跟鳳凰蛋似的,不但外客不得輕見,連自己大病至今,能沒能得見。
不知這位多情又溫柔的怡紅公子,到底是怎麼模樣?
探春正遙想間,只聽迎春說道:「他雖是好了,但老太太總不放心,便不許他出院門。現三妹妹既已回來,若想探視也容易,待安頓下我們一起過去便是。」
得到這句話,探春如何等得。趕著進了院子來到划拔給自己的廂房,無暇也無心細看,說聲一切按牛嬤嬤意思依舊例辦,便拉著迎春,要她一起往寶玉處去。
從未見她如此著急,迎春不由笑道:「三妹妹難道也被勒束壞了?從沒見你這麼毛燥過。」
探春這才現自己過於猴急,不但沒照待迎春喝茶什麼的,甚至連座也沒讓過。正暗自尷尬間,迎春卻已先行了出去:「先前你們倆一處總是玩兒得高高興興的,乍然經月不見,心急也是難免。」
見她為自己找到了理由,探春便將此事揭過,也跟了上去。除在心裡暗自警醒往後該多加留意外,卻不免想到,迎春雖和氣,卻不是拙言少語之輩,後來怎會變成那樣的性子?
一路穿花度徑,走到一處八角牆門前,迎春見到檐下站的抱琴等人,腳步方略住了一住,道:「大姐姐果然在這裡。」
院里早有小丫頭看見她們,忙迎出來讓進裡面,又進屋傳報:「二姑娘和三姑娘來了。」
至此,探春又將先前的決心忘了,也不等裡面說聲有請,便趕著跑到屋前往裡探進頭去。只見屋內設鼎陳帳,布置精雅富麗。探春卻無暇細看,轉著眼珠,只想快快看清寶玉的模樣。
目光掃過左邊設了水晶盤高彩瓶的十錦格,掠過旁側的落地香鼎,穿過夏日垂下防蚊的細綃帳,落在朝南小窗前的檀木案旁。元春正站在案側,低頭指著一頁書,向坐在高椅上的人輕聲說著什麼。那還是個小孩兒,椅子太高,他的腳還夠不到地,卻沒有胡亂踢蹬,而是規規矩矩放著。隨著元春的講解,戴著虎頭帽箍的小腦袋一點一點,無聲應合。乍看背影,竟是乖順至極。
可心裡到底是淘氣的。丫頭走到他二人面前方福了一福,便見他立時起身滑落到地上,也不理身旁元春等驚呼「小心別磕著」,只拉著那丫頭興沖沖問道:「可是三妹妹搬回來了?」說著一回頭,看見探春后拍手笑道,「三妹妹果然回來了!」
這一回頭,探春便看清他眉目明如清漆,輪廓秀氣,面如浦粉,唇若塗丹。襯上天真歡喜的神情,活脫脫像送子麒麟畫兒上的小仙童。猛乍眼一看,竟像是個女孩兒。
這副相貌站在屋裡,旁邊又有元春,除了寶玉,還有哪個?
探春正愣神間,寶玉早走過來,攜起她的手問:「三妹妹身上可好了?我早說過去看你,偏生老太太又不讓我出門,悶得我怪沒意思的。」
見他天真而關切的模樣,探春不覺一笑,心道:果然這個模樣兒性情兒,怪不得閤府人疼他,林妹妹心裡只有他——呃,林妹妹現在還該在蘇州呢。
此念一畢,見元春也走過來,探春忙抽回手,向元春福了一福,道:「幾日不見,大姐姐安好?」
元春笑著說了好,又向寶玉道:「瞧瞧你三妹妹,一場病後反比先前更知禮了。哪像你,成天淘氣,鬧得人頭疼。」話雖如此,語氣神情,卻全不是那麼回事。
寶玉素知道姐姐疼愛自己,聽罷也不以為意,只說:「時常見禮,倒顯得生分了呢。」
這話說得可不差。探春不由暗暗留心,且看元春要如何回答。
不料元春只是抿嘴一笑,輕輕戳了她弟弟一指頭:「凈混說,回頭老爺知道了,又該要你好看了。」
此言一出,寶玉便不作聲了,一張小臉也隨之垮下。見他如此,元春自悔不該用父親來壓他,然又不好俯就著去哄,便將話頭引到他事上說了幾句,因道:「東府珍大哥哥的妹子過來了,你昨日不就說要去看她么,怎的今早又忘了?」
寶玉聽罷一喜,果真將前事丟開,興興頭頭哎了一聲就要往外走,忽又想起一事,猛然止住步子,回頭看他姐姐:「今日的功課……」
元春正色道:「回來再做,斷沒有讓你混賴過去的道理。」
寶玉又應了一聲,只這一次,卻不像先頭那麼興奮了。
一群人往院外而去。探春走在旁側,回想方才的情形,忍不住有些好笑:寶玉果然是從小就怕政老爹,遇事還是撿一件丟一件的性子。再看其他人神色,卻似是早已見慣的,絲毫不以為意,只顧一行走一行說笑,轉過幾步,便來到另一處房舍格局小些的並排三間屋子面前。
正屋裡的人隔著窗紗見到有人過來,便出來看是誰。認出元春與寶玉,趕著見過禮。元春讓過,道:「昨兒你們來得晚,便沒過來打擾。現下姑娘可還安好?乍換了地方,她年紀又小,不要驚嚇到才是。」
那婆子答道:「多謝大姑娘垂詢,我們姑娘昨夜是有些不安穩。今早倒漸漸的好了,方才已哄著睡熟了。若姑娘二爺要看,我便去將姑娘抱出來。」
元春聽罷忙止住:「不必,她睡了就讓她睡吧。來日方長,既做了鄰居,改日有的是時候見的。」
說著便要走,不承寶玉熱剌剌來了,忽聽個不字,便不大願意。攬著元春的手扭股糖兒似的打轉:「姐姐,我就看那小妹妹一眼,成不成?」
元春道:「你沒聽見小妹妹昨晚一宿沒歇好,今兒好容易得睡了?若你再將她吵醒,那可不好。」
寶玉只是不依,道:「我輕輕地走,一點兒腳步聲也不出的。」
元春勸之再三,見寶玉總是不應,心道若再纏下去,不但白教人看了笑話兒,動靜一大,將屋裡的鬧醒了也是沒趣。想了想,說道:「那你隔著紗窗看她一眼,只許一眼,記住了?」
寶玉喜滋滋答應一聲,忙不迭湊到比他身量高了一頭的窗前。不等元春示意,早有乖覺的老媽子上前準備抱起寶玉,不料他卻皺眉道:「誰要你這婆子抱?走開。」
見狀,探春再撐不住,嗤地笑了一聲,又趕緊掩住。不想那頭元春也被慪得笑了,低聲喝道:「不看便快回去寫字!」
寶玉聽了,只得委委屈屈任由那婆子抱了,湊在窗前看了一會兒,方心滿意足地隨她姐妹回去。
路上,元春少不得又說了他幾句。迎春與探春兩個落在後面,因笑道:「寶玉這打小兒的毛病,多早晚才好。」探春聽了笑而不語,心道,若他改了,那還是寶玉?不過這古怪的性子,到底是怎麼養出來的?就好像迎春,明明平時一般也是有說有笑的,誰料日後會落到懦弱到被家暴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