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重回
這日趁著天氣不錯,芙蓉指揮著小丫頭們將特特尋來的舊衣先洗過幾遍,擰乾后再放在太陽下曝晒,道:「新生的哥兒需得尋人家的舊衣裳來穿才能平安長大,這雖是舊俗,但這些衣裳也不知先頭人家有沒有好生收著,洗得干不幹凈。大家用心些,將來哥兒平平安安的,也不枉咱們服侍一場。」
小鵲兒拿了幾趟草木灰,端了兩回水,最後拄著雙膝向蹲在地上的小吉祥兒悄聲道:「吉祥姐姐,我端不動了。」
小吉祥兒正用力搓手手上的小襖,聞言沒好氣道:「你總是這樣,該放果子了,該吃饅頭了,跑得比誰都快。正經該做事時,又扶不上牆。」說著下巴一揚,「看你年紀還小,也罷了。教你個乖,姑娘在那頭蹲著弄水,你快去將她扶起到屋裡去,可不有個偷懶的名頭了?」
小鵲兒轉頭一看,果然探春正端在個婆子面前,用手去拔弄正泡著草木骨灰的清水,心中登時歡喜起來,勿勿說個謝字,便趕著跑過去:「姑娘仔細濕了衣裳,快進屋去罷。」
那裡探春正低頭研究古代的「洗衣粉」,不防卻被小鵲半拉半攙地拽住手,只得順勢站起來,問道:「這些衣裳打哪兒來的?」
小鵲兒道:「姨奶奶找了戶多子之家,特特求來給姑娘的弟弟保平安的。」
探春笑道:「你怎麼知道是弟弟?」
小鵲兒笑道:「姨奶奶這幾月的症侯同有姑娘時全然不一樣,難道還不是個哥兒?」
這時,只聽坐在樹蔭下納涼的趙姨娘遠遠喊道:「姑娘過來!」
探春知道是在叫自己,脆生生應了一聲,便顛顛兒跑了過去。兩旁婆子看見,趕著想上來扶,也被她轉身閃開。經過這個把月的鍛煉,她不但走路利索許多,說話也順暢起來,再不想以前那樣心裡干著急,口裡卻什麼也說不出。
一時跑到面前,探春道:「媽叫我做什麼?」
按規矩,她原本該像他人一般,喚身為侍妾的親母一聲姨娘。但趙姨娘卻要她悄悄在沒人處改口喊娘。探春原本就對這不近人情的規矩不以為然,兼之心想王夫人性子好,縱知道也無大礙。便放心在背人時喊她娘親,只聽得趙姨娘眉開眼笑。
趙姨娘半仰在長椅上,更顯得肚腹高高。現下她已是八個月的身子,再過些時日便要生養。賈母已下令免去她晨昏定省,只管安心養胎。故而她每日只在這院中走一兩圈疏散疏散,餘下或逗探春說話兒,或等賈政過來。
探春細細打量她,只見她面色已不如先時白凈,兩頰並起了淡淡的褐斑,下巴早變成兩疊,小腿也已浮腫。然種種瑕疵之下,仍能看出她本是位頗有姿色的婦人。
趙姨娘見女兒不錯眼看著自己,問道:「難道是我臉上有飯粘子?姑娘快幫我拿了。」
探春搖搖頭,注意到她慈愛而喜悅的神情,這些時日來被溫柔對待的點點滴滴驀然湧上,心中不覺一陣柔軟。心道:無論怎樣,我總算是重新有了位母親。
提到母親二字,忽又想起以前自己真正母親去世時的傷心與絕望,頓時眼中一酸,險些要落下淚來。忙裝作好奇,將頭貼到趙姨娘腹上,問道:「媽,弟弟什麼時候出來?」
趙姨娘聽她聲音微微有些顫,只道是悶在衣裳上說話的緣故,也不多想,道:「快了,再過兩個月吧。」說著摸摸女兒的頭,「你是姐姐,到時可要仔細照顧弟弟。」
探春一口應下,又在趙姨娘裙間埋了半晌,才仰頭說道:「媽也要好好待弟弟,不能寵壞了他。」
話一出口,探春立即後悔懊惱:雖早知道賈環日後被趙姨娘教得不成器,這話卻實在說得太早。且自己現下只是個小孩兒,這麼老氣橫秋的,豈不要惹人生疑?
正盤算著做點什麼將這話混弄過去時,趙姨娘已問道:「什麼叫寵壞了他?探丫頭怎麼說出這種話來?」
說著沒注意臉色窘迫的探春,自己先恍然道:「是了,現放著一個被慣得不成樣兒的在那兒,難怪你要害怕——探丫頭,可是寶玉欺負你了?否則你怎會如此說。」
這……還沒等探春想出為寶玉洗脫罪名的說辭,院前忽然過來幾個人。引路那個探春認得是前院處聽門的當差丫頭,後頭跟著三個人。稍前那個遍體綾羅的,認得是賈母跟前一個一等丫鬟。落在後頭那兩個卻是面生,只見她們手捧漆盤,裡面放些荷包、紈扇等物。
未等探春想明白這幾人的來意,那大丫鬟已上前一步說道:「老太太吩咐我帶句話來。」說著卻又止住不說,眼風直往趙姨娘身上瞟。侍立身後的芙蓉會意,因笑道:「前兒老太太特免了姨奶奶見禮,當面見也不用讓的。芍藥姐姐難道沒聽說?」
聽她這句,芍藥面上便有些不以為然,口中待說不說地小聲兒嘀咕了幾句,方道:「今兒老太太說了,眼看姨奶奶身子一天比一天沉,姑娘在這兒住著也是費心,現今便仍舊搬回她老人家身邊,請姨奶奶安心養胎。」
說罷命二人將帶來的東西端到趙姨娘面前一一過目,報上名色,然後放在几上,便說要回去覆命。
芙蓉早瞧見趙姨娘神情不對,見芍藥等要走,趙姨娘卻仍是獃獃的,話也不說一句,忙說道:「三位姐姐吃了茶再走。」見芍藥推辭,也無心挽留,命小丫頭拿過幾百錢來賞給三人。待將她們送走後,趕緊上前輕輕搖著趙姨娘的胳膊:「奶奶?奶奶?」
喚了半日,趙姨娘方恍恍惚惚漸漸回過神兒來,見探春和芙蓉皆是一臉焦急看著自己,不覺心酸,頓時眼淚便淌出來:「我只說不提不提,終究就混過去了,原來縱我肚裡還有他家的后,到頭也還是不得長久。」一語未畢,便攬著探春抽抽搭搭哭起來。
芙蓉忙勸道:「奶奶莫急,老太太喜歡姑娘,才想親自教養,時時見面的。奶奶如何不解其意?能得老太太疼,正是姑娘的福氣呢。理當歡喜才是,怎反倒哭起來?再者,奶奶便不為自己想,也該為肚裡的哥兒想一些,倘或哭壞了他,那可怎麼著呢?」
苦勸半日,趙姨娘方慢慢收了淚。卻拉著探春的手再不讓她走開半步:「非得傳喚,我輕易到不得老太太跟前,這一去又難得見面了。姑娘今晚同我一同吃飯一同睡罷。」
聽她說完,芙蓉不由好笑起來,故意問道:「那老爺來了,可怎麼辦呢?」
趙姨娘啐道:「如今老爺難道還歇在我房裡?」
晚上趙姨娘果然攜探春一道歇了。絮絮叨叨將要聽老太太話,冷了餓了只管吩咐老媽子,不要忘了娘等話翻來覆去說了幾遍后,便漸漸睡著了。
探春在暗夜中睜大眼睛,看著枕側趙姨娘安穩的睡臉,暗暗誓:我會好好待你,連同她原本的份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