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私話

六 私話

見是海棠過來,鴛鴦連忙下炕,一面張羅茶水,一面說道:「姐姐請坐,怎麼得閑往我這裡來?」

海棠見她舉止殷勤卻不顯刻意,因笑道:「怪道老太太疼你,行事果然穩重,比和你一般大的小丫頭強多了。你現今才十歲就已如此,往後不定怎麼著呢。」

說話間,鴛鴦已倒了茶遞過去,道:「姐姐才是老太太跟前兒第一個人,我一個後輩,怎麼能比?」

海棠但笑不語,喝了一會茶,才說道:「只因你們這一行上單你一個是出過天花的人,前些日子老太太才特意使你上來,服侍寶玉。她老人家昨兒還同我說呢,說難得你小小年紀,行事便穩妥可靠,不急不燥的。你聽這話,可不是很喜歡你了。」

鴛鴦低頭說道:「這原是下人的本份,不值什麼。若說用心盡己,我們這一輩的,誰強得過珍珠去?」

海棠笑道:「珍珠那是投史大姑娘的緣,上次偶然回家一趟,可巧史姑娘過來,不見了她,還急得直哭呢。直到老太太命人家去把她帶回來才了事。依我說,你們兩個都好。」

鴛鴦把描花的筆在手中轉來轉去,只是不語。海棠又道:「昨兒老太太說,寶玉身邊的人不夠細心,得重新選個好的送過去。我便回老太太說,主子有命,下頭的人只有謝恩的。但一樣米養百樣人,誰知道主子中意個什麼性情的,總要挑個合適的才好。老太太便著我留意著。我想,你素日是伺侯過寶玉的,看他的神情同你倒合得來。你待人自是小心體貼,無人不放心的。但不知你意思怎樣?」

默然片刻,鴛鴦道:「現是珍珠服侍著寶玉,好容易熟了,何必生分呢?」

聽罷,海棠含笑道:「我知道了。」說著又閑話一回才出來。一行走一行想,按賈府的規矩,小時被指去服侍主子爺的丫頭,若是一等的,日後多半便是姨娘了。這金鴛鴦是家養的婢子,定然知道此事。現今看她的模樣,倒是個有主意的人。眼看自己年歲漸大,再過兩三年便到出閣的年紀。自己去后賈母身邊總該留個可靠人才是,遂立意要細看鴛鴦心性為人,好作打算。

且不說這邊海棠了卻一樁心事後回到賈母身邊,伺候著洗臉勸慰等事。單說王夫人這邊正與段夫人在房裡說話。段夫人因問道:「剛剛我過來時,見那邊院門緊閉的,是在做什麼?」

王夫人用小蓋拔著茶盞里的茶沫,道:「那院兒里住的是趙姨娘,這些日子三姑娘病了,吹不得風,她便門窗緊閉起來。」

段夫人奇道:「她現下不是肚裡還有一個?我前兒恍惚聽見三姑娘是見喜了,她不怕過了身上去?」

王夫人道:「當時正是大家都疑惑,後來可巧寶玉也燒起來,老太太便說先將三姑娘送到周姨娘處,由那個來照看。不想她卻一口咬定不是見喜,說從前看顧過他兄弟的,症侯不同,一定要親身照顧。老太太原本不依,禁不住她現在有了身子,何況大夫們也說症侯不大一樣,最後便應了她。」

聽罷來去,段夫人嘆道:「倒是個痴人,換了別個,不定覺著肚裡是個哥兒,什麼都忘了呢。」

一旁鳳姐坐在炕沿,聽她母親如此說,笑了一聲,道:「便有幾分痴性,也是個糊塗人。設或真是天花,不但於事無補,還帶累了肚裡那個,何苦來?況這是長輩吩咐下的事情,她卻恃機要挾,可見是個不守規矩的。」

王夫人聽了便不言語,段夫人趕著喝了一聲:「大人家的事,你小孩子家家的少插嘴!」

鳳姐道:「媽,難道娘們兒前連句真心話都說不得么?你若不是性子如此綿軟,家裡那群如何鬧得天翻地覆的?我若是你,好不好打一頓拖出去賣了,看看誰才是正經當家主母!」

那段夫人聽了她的話勾起心事,正暗自傷心,聽到後面又忍不住笑了,指著她向王夫人道:「你聽聽這話,瞧瞧這樣兒,哪裡像個姑娘家的口氣?倒是哪裡來的潑皮小子!」

王夫人也笑了,道:「我瞧著鳳姑娘倒好,將來到夫家定不會讓人欺負了去。」

段夫人笑道:「她不去欺負別人,那反是造化呢。」

看她面上雖笑著,眼底卻仍有憂戚之色,王夫人便知她又在為家事煩心了。段夫人性子和軟,兼之成親多年,所出不過鳳姐兒一個,雖出挑得模樣好性子爽利,尋常男孩兒也不如的精幹,然終究是一塊心病。在府里時聲氣便不由自主要放小些。是以她丈夫身邊那些寵姬愛妾們,幾乎沒翻上天去,膽兒大的竟敢給正房奶奶臉色看了。

正思忖間,只聽段夫人嘆道:「你家這兩個倒是安分,明白自己身份,曉得進退。」

王夫人知她是在感嘆自家時運不濟,有心寬解幾句,然那終究是自家兄弟,不好多說什麼,便道:「你不知道,那周姨娘還好,性子沉靜。姓趙的那個卻有些嘴碎,一點子小事也要嘀咕半日。上次我偶然說了一句話,她人前不說,卻在房裡抱怨得不得了,說我安心咒她姑娘。」

不等段夫人說話,鳳姐便搶先道:「姑媽也忒好性兒了!那是她姑娘么?分明是太太的姑娘!自己的女兒,難道不能教導?她憑什麼嘀咕?」

段夫人忙說道:「又胡亂插嘴,沒規沒矩的,別讓人笑話兒了!有嘴裡混說的功夫,不如去找你元春姐姐,學些你姐姐的賢良,才是正經!」

王夫人道:「方才過來時不是有人傳話,說寶玉想她姐姐,元春就過去了,這一去沒半日回不來——說來也是我疏忽了,放著有客在此,不讓他們來陪,實在不成話。」說著便要喚人去叫寶玉元春來此,又欲打人去塾中請賈珠過來,同伯母堂姐說話。段夫人忙勸住:「罷罷,寶玉正病著呢,連老太太也不讓他出來見客的。何況又不是外人,往後盡有相見的時日,干講究這些虛禮做什麼。」

這麼一勸,王夫人才丟開此事。又命人去端紫蘇青梅蜂蜜水並玫瑰卷酥來,以備飯前開胃之用。

那邊賈珍稟事已畢,自回寧府不提。賈母略歇一回,便命人往王夫人房中傳話:「請親家夫人並太太過來吃飯罷。」

王、段二人見時辰已到,早重新洗過臉,勻過妝。此時見人果然來了,便一齊過去。到得飯廳,賈母元春亦是等候多時。與眾人說了幾句話后,便著海棠安排坐次。段夫人在賈母對桌坐下,元春與鳳姐打橫相陪,王夫人便站在賈母身後服侍,看著僕婦端湯送水。

一時飯菜齊備,整整齊齊擺上紫檀大桌。因是親眷便飯,所備無非幾樣整治得潔凈精緻的時令菜蔬,並精烹細炙的珍禽野味,一一盛在整套的銀菱花盤中,十分齊整。

見眾人皆坐下了,賈母因指著桌心一盆煨得汁濃香厚的熏煨肉說道:「可巧前兒寶玉他父親一個門生送了些荔枝幹來,我尋思用荔殼剛好薰個煨肉,便命人作了。親家夫人嘗嘗,這味兒可還正?」

一旁王夫人聽了,便先挾在賈母碗中,又為段夫人挾了些。段夫人謝過,舉箸嘗了一嘗,果然乾濕適度,香嫩異常,不住口稱讚道:「到底是老太太有心,調教有方,別家作的再不能如此香滑留齒,肥而不膩。」

賈母笑道:「我年紀大了,許多好東西都吃不動。不再變著法兒作些能吃的,可不是要成以前那什麼丞相,面前幾百道菜,只是沒地方下筷子。」

稍頃飯畢,漱過口后賈母與段夫人等便移步去偏廳吃茶。丫頭們忙重新布了菜,盛了飯端與王夫人。王夫人坐下剛要動筷,忽然想起一件事來,便問:「這些日子三姑娘在我院兒里,都送些什麼過去?」

丫環不知,忙飛奔去問了,不一會兒帶了伙頭兒上一個管事的婆子過來,近前磕了頭,道:「老太太吩咐說,三姑娘既不愛吃奶了,就改吃粥湯罷。因著便伺侯了幾日的粥食。后老太太又說,姑娘也該吃些硬食,練練齒牙,這幾日便送麵筋菜片雞湯過去。聽院里人回說,姑娘倒還吃得下。」

王夫人聽罷,若有所思。半晌,道:「你先下去罷。」眼見那婆子退下,又徑自出了一回神,才慢慢吃起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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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春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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