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九 假貨
()一一九假貨及至屋內,寶玉卻只依然獃獃的。不大有興頭。寶玉的意思,寶釵昨晚便已告訴了薛姨媽。當下見他魂不守舍的,手上端著茶,眼睛只管往外瞟,薛姨媽如何不曉得他的意思?含笑說道:「你哥哥這次很從外頭帶了些小吃食回來呢,雖比不上你們府里的精細,卻勝在鄉土風味,倒也有些意思。不可不嘗。」一面說,一面命丫頭捧了吃食上桌來,將那酒釀櫻桃、花生餞、寸金糖、椒桃片、桔紅糕、核桃纏等一一的擺上了桌,招呼道:「這比不得你們府上的好,到底嘗個新鮮罷,也算是我們這邊兒的出門走了一遭。」不獨薛姨媽,連寶釵也笑說道:「一點子小東西,略嘗嘗味,算點兒心意。也是在你們面前才擺出來,換了外人,都不好意思端出來的。」賈府的飲食是出了名的精緻,寶玉等打小兒甚麼沒吃過?此刻見了這些小吃,自然也不會似別家的孩子那樣口生饞涎。但見薛姨媽等說得懇切,便紛紛揀吃了一兩點。少不得贊了幾聲。黛玉也搛了一粒櫻桃,含在口中慢慢化著。一面心中卻在暗忖:從來不見她誇耀自家的東西,今日卻是怎麼了?這個她,指的自然是寶釵。黛玉疑惑的也不無道理:尋常寶釵在長輩跟前兒,一律安嫻少語。便是以往幾次到這邊兒做客時,也是周到但不聒噪,並不如無知村婦一般,極力誇讚自己行事如何好、款待客人的東西又是如何難得。今日卻有些反常,不知為著個甚麼緣故?她自然不曉得,這裡頭因有個緣故:寶釵原是昨日無意同寶玉說了薛蟠此行,帶來許多漆器,引得寶玉生出興緻,定下隔日來看。當下寶釵也不以為意,只將這當做一件尋常事,回來后先向薛姨媽說了明天那邊幾個兄弟姊妹要過來小坐。稍後吃茶時,才趁隙向薛蟠的了一聲,要他明兒個將新得的那些東西挑幾件上來,給寶玉看看。哪想薛蟠一聽這話,立時臉色大變,連聲說不可:「我大老遠帶上來的,一件一件都是我用心挑的,倘或有個磕碰著,千里迢迢,要我到哪裡再去找?」寶釵不意他竟如此難纏,說之再三,言道只是拿出來給客人瞧一瞧,並不會有甚麼。薛蟠卻只是搖頭。甚而說道:「寶玉是個喜歡細巧東西的,若被他瞧見了,豈有不要去的?他一開口,你們給是不給?」這話聽在耳內,寶釵不覺動了真氣,說道:「既這麼著,我拿了錢同你買可好?」薛蟠仰著頭說道:「我這番帶上來的,件件都是愛物,若失了一樣,便是挖了我的眼珠子,我再不能答應的。且又都是古器,難得搜羅。我也是恰巧遇見專做這生意的,好說歹說,好容易求得人家賣了幾件給我。現兒在這地界上,拿著銀錢也尋不出第二件來。妹子若是也喜歡,改天我幫你打聽打聽其他的。這些難得之物,我是決不出讓的。」說著便一溜小跑著去了,獨留下寶釵瞪著兀自晃動的帘子,不知如何是好。稍後薛姨媽過來,見寶釵神鬱郁,因曉得這女兒性子沉穩。不是大事,決不會形諸於臉上,只當是怎麼了,忙問是何故如此。寶釵本不待說,卻實在氣不過,便將薛蟠之語略略轉述了三兩句。直把薛姨媽聽得搖頭,道:「獨個兒出去了一趟,我只當他必定是長些識見的了。怎的反變小器了?那些子東西,不過精巧好看些罷了,雖號曰古玩,究竟也無甚出奇之處——我交給張掌柜保管的那筆備用銀子一點兒沒動呢,可知這些東西定然是便宜的,他去時帶的那點子散碎銀子便足夠買了。」因想了一回,笑嘆道:「我曉得了,定是他犟性又犯了。說來他自小便是如此,一旦覺著甚東西是好的,便巴住了不撒手,旁人瞧一眼他就要紅眼。怎的如今大了,依然是這脾性?」說著便親去找薛蟠,半哄半勸的,意思拿幾件漆器出來,明日寶玉看畢依然還給他。因薛蟠平日雖不時犯混,大體上卻還是肯聽她這當話的。薛姨媽本道一說便中,不意薛蟠今次卻是鐵了心,無論如何都不答應。直至薛姨媽拉下臉,才不情不願,撿了一隻最小的盒子出來,擲給服侍的丫頭,道:「只這個。再沒旁的了。」薛姨媽無法,便去同寶釵商量。寶釵道:「既這麼著,也無他法了。好在寶兄弟是個喜新厭舊的性子,明兒拿些別的東西分分他的神,也就罷了。否則他追問起來,反倒顯得我扯白說謊呢。」薛姨媽道:「也只得如此了。你也莫太憂心,不過親戚間晚輩走動,也不是甚要緊事兒,哪裡就有許多計較了?我瞧他家幾個姑娘都是溫柔的,並不會歪派你。」說罷,見寶釵雖應著,神色卻仍有些悒挹,為引她分心,便說道:「方才若不是你說,我一時倒還想不起:你記得倒明白,連寶玉喜新大舊的性情都知道,可見平常也是留心的。」寶釵猛然間聽了這話,先是一驚,以為自己心思被看破,繼而臉上慢慢燒了起來,忙掩飾著別過頭去,說道:「也不獨他的,那邊兒差不多的人我都曉得。何況時常在一起的?」薛姨媽只管想著明日若寶玉直面問起來,該怎麼哄他,因見寶釵應答如常,並無不悅之態,便也不再多留心寶釵神色,只漫聲說道:「前兒你姨媽又同我誇你,說你有心呢,今兒可不正應了她的話?」寶釵聽著,含含糊糊應了一聲,也不曉得是謙讓,還是應承。因了這番緣故。薛姨媽等今日一字不提漆器之事,只管引些閑話兒,並一面勸讓吃食。迎春等皆是省事的,兼之昨日不過隨口一說而已,今日主人家不提,自己便也漸漸的將來意忘了。唯有寶玉,因他天生喜歡些精妙器具,雖往日曾被賈政訓斥過「玩物喪志」、「唯尚奇巧奢靡而已,終不堪大用」等語,卻仍不改其衷。他今日本是興沖衝過來、預備瞧瞧揚州過來的古玩漆器,可有甚難得的,不想卻是一字不提。自家也不好貿然出言相詢,唯有肚內悄悄著急而已,那興緻不覺便低了下來。無精打采坐了半日,又用過午飯,探春等齊聲告辭,「還要回去歇中覺呢,走這一段,倒正好消食」,謝絕了薛姨挽留,招呼著跟來的小丫頭子們,一道出來。寶玉也只得隨之起身,跟了往外去。薛姨媽見留之不住,只得相送出來。回頭又叫丫鬟:「將裡頭小柜子里那盒子拿來。」片刻拿來,薛姨媽接過遞給寶玉身邊的丫鬟,說道:「一點子土產,哥兒同姑娘們拿去,也給身邊的人嘗嘗。」旁人尚未反應過來,寶玉眼尖,早瞧見那是個黑漆嵌螺鈿方勝盒。雖樣式花紋普通,但勝在小巧玲瓏,恰足一捧,也覺精緻。看了幾眼,因想:怎的瞧著如此普通?隨即又悟到:拿來做尋常器物使的,縱然好,到底有限。瞧它接縫緊湊,應是棬素之式。若真是古器。照此式看來,應是前朝之物。則它雖普通,到底有幾分古樸味道,能得賞玩一番,倒也罷了。當下不覺睡意全消,同薛姨媽、寶釵道了別回來,尋個借口,將那方勝盒帶回,也不睡覺,只管拿著看。不想方才隔了一段瞧著倒好,這下就近一看,卻覺出許多不對來。卻猶自不信,拿起翻覆看了幾道,最後往炕上一坐,一隻腳踏著炕沿,一隻腳點地垂著,半邊身子撐在炕桌上,盯著那方勝盒只管發愣。晴雯端了茶進來,見狀笑道:「出去這半日,回來不說歇會子,反只管坐著,敢是不累?」寶玉搖搖頭,說出的話兒卻是答非所問:「刀刳膠縫應以乾淨平正為佳,且還得用煮好的牛皮膠和生漆微嵌縫中,以為梢當,這樣做來,方百年不壞。這隻方勝,瞧著倒好,近處細細一瞅,接縫都開了。還有這些灰不灰黑不黑的沫子,難道是名家所評所說的、以豬血麻筋替代了糊上去的?」見他嘀咕個不住,晴雯近前劈手奪了那盒子,道:「甚麼好物,看得連人都不理了!」打量一番,輕聲啐道:「還以為是甚麼好東西呢,不過是個做得細到些的花架子罷咧。唬唬外頭的人也罷了,似咱們家雖不時常用它,卻也見得膩了的,一眼就認出不是好貨。二爺只管瞧它作甚?敢是有甚來歷不成?」寶玉卻先不回答,只是奇道:「你怎麼曉得這是劣貨?」晴雯下巴一抬,養得一寸多長的指甲點在漆盒面上,一點丹紅襯著墨色,愈發鮮明:「瞧這地方,刷痕一點也不細膩,比髮絲還粗。正面兒上雖還算平整,卻無有光澤,像人瞎了眼似的暗沉。只消這兩點,便曉得不是好貨了。尋常小戶人家或是沒識見的,設或能混瞞過去。只是究竟連我這上不得檯面的奴才也看得出,二爺如何還只管拿著不住的看?」她所指的這些,寶玉如何又看不出來?只是原先早認定這是薛蟠精心挑來的好貨,故先被他蒙蔽了一道,只想著果然有甚麼好處,不過自己看不出罷了。這下被晴雯一說,先是瞪大眼發了一陣子呆,忽而又大笑起來。晴雯被他唬了一跳,抱怨道:「無端端的為甚麼笑起來?沒的嚇人!」寶玉喘著氣擺手道:「告訴不得你——我只道他是個好的,不過以前我錯認了。誰知到頭還是個傻子,可笑連我也險些被唬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