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086-跳牆
馬大人明鑒,吳正雨頓首道,在下家中只有一妾,確是尚未娶妻,那日衝撞先生和姚家小姐,實乃借了酒勁,想為江有汜出頭;至於霍兄七夕夜之作為,全因意氣作祟,要與我在人前較個高下,如今想來,確是悔恨不已,我等銘記教訓,現已痛改前非,還望大人開恩,准了我等之請!
不錯,算是個有擔當的,馬無車咧著嘴說道,不過此案非同小可,確是不能……
關舟其實很不喜歡玩弄權謀,因為這會讓他覺得自己像個奸人,聽馬無車還要繼續拿捏,關舟起身攔道,馬大人,此案既然暫無實據,不如就由我出面作保,先將霍大人放了吧,之後讓他父子暫禁家中,不得出門便是了。
馬無車看了看霍言啟殷切的目光,意猶未盡的砸吧砸吧嘴,說道,既然伯爺出面,那便先放了,不過咱醜話說在前頭,若日後我拿了實據,再去拿人的話,可就不是拿霍侍郎一個了,你霍家老小一個都少不了!
霍言啟不敢再說,慌忙點頭應下,又轉身跪拜謝過關舟。馬無車一聲令下,便有察子去了后衙內獄提人,不多時,只聽門外鐐銬嘩啦作響,霍允之被兩名察子拉了進來,僅一天一夜的時間,三品侍郎的風采便以蕩然不見,剩下的只是一個身著囚衣,頭髮花白的老頭。
霍言啟失聲痛哭,扶著父親,等待察子卸去鐐銬,又上上下下檢查一番,見父親身上沒有傷痕,這才心下稍安。父子兩人再次大禮謝過關舟,而後急急忙忙便往外走,這鬼門關他們是一刻也不想多呆。
馬無車咧嘴輕笑,關舟抬手點點他,搖搖頭邁步追了上去。
霍大人留步,關某還有話說,關舟在衙門口攔著霍家父子,將他們拉到背人處說道,霍大人,方才堂上不方便說,關某既然為您作保,您總該給我交個底,皇城司到底為何要拿你?
霍允之頓足道,不瞞伯爺,老朽也不知道啊,昨日他們將我拿來,直接就換上囚服上了鐐銬,扔進了內獄大牢,自始至終一句話也沒說啊。關舟沉吟片刻,低聲道,那我便不問了,不過有件事,關某須提醒您。
伯爺請講。
馬無車有一句話說得不錯,但凡入了皇城司的案子,無一不是捅破天的大案,您若真的與某些事有牽連,回去后定要加強戒備,您在皇城司一字未說,你知我知,外面的人可不知道,您進來一天就放了出去,你猜那主犯案首會怎麼想?當然,您若沒有牽涉那些爛事,就全當我沒說,回府踏實等著就是了……
霍允之辭別關舟,恍恍惚惚上了兒子租來的馬車,還未等車子啟動,就聽皇城司衙門口一陣喧鬧,霍允之撩開車簾,見幾名察子正押解著一個軍漢過來,那漢子五花大綁,被一人強按著脖子,腰都直不起來。
馬長峰!霍允之失聲叫道。聽老爹叫喊,霍言啟也從車裡探出頭,只見那被察子押進皇城司的,正是常去家中做客的馬叔馬長峰。一旁的吳正雨看著失態的霍允之,慢慢皺起了眉頭,他抿抿嘴唇,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霍伯伯,您與這馬長峰可是認識?會不會是因為馬長峰的有什麼事,才牽連到您?
霍允之閉目不答,兩手吞在袖中緊緊的攥成拳頭,卻仍止不住心頭亂顫。馬車緩緩而行,馬蹄踏在青石板上,發出很有韻律的噠噠聲,這聲音在旁人聽來只是市井的旋律,而在霍允之耳中,卻如同催命的鼓點……終究是事發了啊……
快去!去將關伯爺追回來!某一刻霍允之睜開眼,對霍言啟吩咐道,而後不待車夫停穩,便率先跳下馬車,踉蹌著朝皇城司衙門跑去……
大宋不論禁兵、廂兵,亦或是屯駐大軍,採用的都是招募制。災年招募流民和饑民當兵,是大宋一項傳統國策。朝廷認為,將壯健者招募當兵后,老弱者就不可能揭竿造反。
大宋的軍俸級別極為複雜,既有官兵差別,官與兵又各有等差。以兵士來說,禁兵的收入可維持全家溫飽,而廂兵收入微薄,最多是勉強糊口,加之時有軍官欺壓奴役軍士,剋扣薪餉的事情,使得很多軍士生計艱窘。
因此,兵部揀選便成了軍士心中的頭等大事。廂兵夢想著升任禁兵,禁兵中的下、中等則朝著上等努力,目的無非是多拿些糧餉。周權、林招弟帶兵隨關舟回了趟老家,回來就尋摸著到關府做家將內衛,原因便在於此,關舟每月發放的例錢,能頂他們半年的俸祿,就這還不算賞錢。要知道,周權和林招弟可都是從屬禁軍的,且還是軍官,連他們都嫌俸祿微薄,下層兵士的境遇可想而知。
有上自然有下,那些老弱殘兵在揀選中會被降低軍種和軍級,若是不幸成了小分或剩員,則只能充當雜役,那少得可憐的軍俸也要打對摺,更甚者,則可能被削除軍籍,回鄉務農,或任便居止,說白了就是愛幹嘛幹嘛去,反正老子這裡是不要你了。
樞密院掌著軍隊的訓練、調配和戰時指揮等職權,而募兵、養兵、軍備配給以及每年或不定時的軍中揀選則是由兵部負責,換句話說,霍允之乃是大宋軍隊的人事總管,大宋百萬將士,誰吃肉誰喝湯,全憑他來做主。
近一年來賈似道坐鎮樞密院,且邊關戰火連連,這個時候兵部若剋扣軍兵糧餉配給,老賈一定會扒了霍允之的皮;再加上趙葵重回中樞,六部之事皆須他老人家過目,各部主官的權利被壓縮到了極限,就霍允之這個兵部侍郎來說,要他在這種情況下通敵賣國,他是做不來的,但這並不影響他做一些發家致富的事。
臨安有數不盡的高門貴族,每家每戶都需要家將護院,就這個職業來說,軍士勁卒乃是首選。問題是,不是每個人都有關舟的運氣,可以直接將在役的禁軍變成家將,所以他們需要一個門路。
霍允之通過重造軍冊等手段,讓一些正值壯年、無根無基的軍士缷甲,而後再將他們推薦進大宅門做家將,如此大戶人家有了得力護衛,軍士多了收入,霍允之也得了不菲的中介費,實則是三贏的局面,唯一受損失的,便是大宋朝廷了。
關鍵這種行為還不會有人檢舉,因為宅門中的人大多在朝為官,為保住大家共同的利益,只會心照不宣,絕不會究根問底,所以長久以來,霍允之這筆買賣做的是順風順水。
問題在於,凡事不能太過分,在霍允之的諸多客戶之中,便有一家提了非分要求,且霍允之居然還答應了,而這一家的聯絡人,便是馬長峰。
馬長峰數次找到霍允之,先後帶走了兩百名軍士,就王府而言,這個數目也還合理,但馬長峰的條件卻異於別家,他要求霍允之將這些人列入傷亡名冊,將他們徹底從軍中序列抹掉。不僅如此,馬長峰還要求霍允之以老舊報廢的名義轉給了他一批軍中連弩。要知道,大宋對於軍械是嚴格管制的,私藏弓弩乃是重罪,最輕的處罰也是流放兩千里。如關舟這般皇族親眷、官家寵臣,府上也是找不出一副連弩的,當然,大宋律例並沒有說不能私藏自動步槍,關舟認為,法無明令禁止即可為,所以,待平沙試製成功,他準備先弄幾把配發給周權。
聽完霍允之陳述,馬無車沉聲喝道,募集私兵,私藏連弩,這是要造反吶!霍大人,直至此時,你仍不肯說出那人名字嗎,若馬長峰那邊先招認了,你可就失了先機啊!霍言啟苦著催促道,父親!謀逆可是誅九族的大罪,我霍家當不起啊!您快將知道的說出來,換個檢舉之功,也好保我宗族不滅呀!
我其實沒見過那人……只是和馬長峰單獨聯繫……霍允之遲疑道。關舟走到霍允之近前,輕聲道,霍大人,若是我關舟請你幫我招募二百軍士,想來你是不會答應的吧,馬長峰不過冰井務的小小校尉,你為何對他有求必應?
因為……因為……霍允之顫著手擦了把汗說道,因為馬長峰有……有忠王殿下的手令,而忠王殿下又是太子的不二人選,我覺得左右是皇家自家事,便……應允了……
霍大人!你好糊塗啊!關舟厲聲道,你讀了一輩子聖賢書,自古皇家無家事的道理不懂嗎!霍允之無言以對,霍言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哀求道,事已至此,不可迴轉,學生斗膽求先生救我霍家一救,大恩大德,永世不忘!
關舟與馬無車對視一眼,拉起霍言啟道,你父子就先留在皇城司吧,待案件了結,我再上奏官家幫你們辯解,至於結果,就要看運氣了,不過以霍大人今日之坦誠,保住一家性命,應該沒有問題。
馬無車問道,霍大人,在下還有一事要問,趙禥除了名下宅邸,可還有其他宅子?霍允之沉思片刻,搖了搖頭。關舟朝馬無車擺擺手,示意他不要問了,趙禥只要不是傻子,就不會將雞蛋放在一個筐里,霍允之知道的估計也只有這些了。
撲通!一旁聽著的吳正雨咚的跪到地上。馬無車調笑道,怎麼,嚇到了?嘿!還要幫人作保,你小子膽子不小啊!是不是後悔來皇城司了?晚了!如今所有事你都聽去了,那便陪你的好友一起住下吧!
不……不是……吳正雨顫聲道,大人,我……我知道忠王有處宅子,甚是隱蔽,不知是不是您要找的……
在哪?關舟與馬無車異口同聲問道。
上天竺寺西南有條小路,可以穿過西山到達一條狹小山谷,山谷南北走向,若沿山谷一路往南,則會穿山而出,此山谷中腰位置有一條岔路,因開口不大,且是上行,所以極難發現,沿此岔路向東折返,會到達西山深處,那裡有一座很大的道觀,住著數十名坤道,繞過道觀再往裡走,在路的盡頭,山坳之中,有一處宅邸……
你去過那裡是嗎?關舟問道。
回先生,我……吳正雨沉吟一下,昂頭堅定的說道,是,我去過!那座道觀實則是違制私建的青樓,學生在臨安風月場上小有名氣,曾應友人所邀去過那裡,道觀與那宅子相距十來里,且山谷狹促之處還設了一道卡口,我閑來無事遊覽風景,誤闖關卡,被趕了出來,事後好奇,詢問觀中坤道,坤道言說,公子大可放心玩樂,這道觀乃皇族所建,山坳的大宅也是皇族私產,任是府尹知州來了,也不敢怎樣。
設局誆霍允之,竟然還有意外收穫!馬無車激動不已,起身拉起吳正雨道,這消息至關重要,待的查實,算你大功一件!關舟卻笑著搖頭道,消息是很有價值,只是下次說自己是風月高手時,不要自稱學生,也別叫我先生,我可沒教過你那門技術。
……
趙禥坐在銅鏡前,朝魯拿了另一面鏡子站在他身後。趙禥側頭,看著自己頭上的疤痕,長長嘆了一口氣,問朝魯道,消息確定了嗎?
朝魯垂頭道,稟主上,霍允之父子和馬長峰確是被皇城司拿了。趙禥微閉雙目,深深吸了一口氣,又問道,那日你在通江橋見到的人,確實是關舟嗎?
是,那日小的與往常一樣守在青樓大門處,見關舟喬裝而來,便想緊隨其後看個究竟,必要時也好為主上示警,奈何隨關舟來的那四人竟是蒙古人,且其中有兩人見過小的這般模樣,小的怕露了真容,誤了大事,所以只能避開,請主上贖罪。
無妨,無妨……趙禥慢慢束起髮髻,笑道,孤這個妹婿啊,實在是手拙,連髮髻都梳理不好,哈哈!怕是被堂妹寵壞了啊,唉,本想先看看閻妃的造化的,若又是個堂妹,倒也不必動手了,如今沒辦法了啊,既然被人識破了,那孤也只好見招拆招了,妹婿啊,這可是你逼我的……
……
六月初六,關舟納妾。六月初三,是大果一家到京的日子,作為族中長輩,關舟迎娶之喜,他們是一定要出席的。然而直至下晚,在錢塘門外迎客的關三也沒能將大果一家等來,眼看城門將閉,關三隻好留下兩名僕役在城門內候著,自己率眾人先行回府。
公主府內早已布置停當,趙姝卻仍舊挺著肚子忙來忙去,關舟攔了幾次攔不住,也只得任她折騰了。
沒良心的,光惦記新人進門了吧,可還記得眼前的大事?趙姝瞪了關舟一眼問道。關舟嘿嘿一笑道,我可是欽點的送子仙童,御賜的紅衣名號,娘娘月底之前生產我怎會忘記呢,為了那一天,為夫可是做了萬全準備的,至於月子里用到的東西,宮裡應該早就備好了,還用得著你掛記嗎?
下人們備的東西怎會全合心意,到頭來還是得我操心嗎,不過這樣也好,再有三個月就輪到我了,現在準備雙份,到時就省事了……
鈴鈴鈴!一陣電話鈴聲打斷了兩人的對話,關舟走過去拿起聽筒。公主府只有一部電話,便是通往大內的,這個時辰宮城都要關了,還能有什麼事,不會是做娘的想找閨女談心吧?
哥!小桃的聲音從聽筒傳來,關舟的眉頭皺起,小桃?你們怎麼去了皇宮?關舟不解的問道。電話那頭靜了片刻,一個男聲幽幽傳來,妹婿近來可好……
三騎快馬衝出公主府,一匹向北奔向皇城司衙門,一匹向西奔向殿前司大營,一匹向南奔向新軍駐地。一輛馬車出公主府後門,朝麗正門駛去,後面只跟了三十名護衛。關舟認為,皇城有兩千侍衛,臨安附近駐有二十萬大軍,若趙禥已經滲透了軍隊,自己帶三十護衛還是三百護衛沒有區別,若他只是挾持,關舟覺得自己一個人就能收拾他。
不要擔心,父皇母后不會有事,宮防應該也沒有落到趙禥手中,否則他就該派兵直接包圍公主府,而不是打電話叫我們進宮,你身體不方便,不宜激動,不管那邊是何種狀況,讓我來應付。車中,關舟攬著趙姝安慰道。趙姝咬著牙點點頭。
麗正門外,禁軍幾位將軍已然候在那裡,見公主府的車馬駛來,眾人趕忙迎了上來,向關舟簡短敘述了事情經過。
一個時辰前,趙禥與賈似道父女自西湖之上乘船而來,隨行的除了八名侍從,還有小桃。趙禥言說有要事覲見官家,禁軍見是忠王和賈相,無有閑雜人等,便也沒有多想,直接放他們進入宮中。
哪知兩刻鐘后,內院突然鳴金示警,當值將軍立即命令外圍防線向內收縮,進入臨戰狀態,據內院跑出來的宮人稟報,官家與忠王發生口角,爭吵中忠王侍從突然發難,用藏於袍下的連弩射殺數名宮中侍衛,而後挾持官家退到了勤政殿中,還以官家相要挾,將皇後娘娘和閻娘娘一併召了來,另有一隊宮防禁軍進入勤政殿院中,似是要協助忠王。
有禁軍投了趙禥?他們有多少人?關舟眯眼問道。一位打頭的將軍躬身回道,稟伯爺,宮城防衛共有五道,除官家身邊的皇城司屬軍,其餘皆是宮防禁軍,下官方才清點過,那進入勤政殿的,正是今日在西門當值的第四道禁軍,共計一百二十人。
好本事!關舟冷笑一聲跳上馬車,吩咐道,帶我去勤政殿,倒要看看忠王殿下準備了什麼好戲!
宮城之內,自垂拱殿至胭脂廊,再到勤政殿,許多宮人橫屍路上,還有更多的負傷者被禁軍扶去一旁,關舟咬著牙不發一言,回身拉緊車簾,生怕趙姝看見,只是面色沉的像一潭死水。勤政殿院外,禁軍已形成三重合圍,馬無車、張世傑也已率隊抵達,一隊隊察自手持連弩登上殿閣高處,一架架床弩搭箭上弦,一尺長的箭頭直至院內。
趙禥和賈似道瘋了!居然敢挾持皇駕!馬無車沉聲說道。關舟搖搖頭道,他們沒瘋,只是急了跳牆而已,可能是我們查案走漏了消息,亦或是他們知道了閻娘娘已懷胎九個月……
閻娘娘有孕了?!還將要臨產?!馬無車兩眼瞪的比銅鈴還大。關舟道,這個回頭再說,現在去叫門,就說我們已如約趕到,問問他趙禥想要做甚!
請公主殿下和開慶伯進來,大門打開一道縫,一個禁軍模樣的人喊道。
關舟走近馬車,將趙姝從車上攙下來,輕聲道,這一年來風雨不斷,陰雲下雷聲滾滾,今日或是要收場了,死生天定,成敗自爭,自古邪不壓正,今日便讓他們見識一番,升清降濁,還我大宋朗朗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