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無上孤寂
我竟然覺得有些失望。
他轉身離去,目光沒有再望向我身後,他已經離得很近,風把公公們的話遞到我耳邊,是陛下召見他。
只是咫尺之距,我卻沒有向他行禮,急急跑下去向他行個宮禮也不過一刻,他腳步不快,我此時下去還能和他說上一句話。
但,我沒有那麼孟浪,只因他和陛下有幾分相似我便覺得有意思,想要結識他,未免太牽強,我和他,萍水相逢也算不上。
我拍了拍胸口,悶得有些喘不上氣。
大監問我,「姑娘可是哪裡難受?」
我道不礙事,「不過早膳用急了,噎住了,心窩子憋得慌。」
清律拉我去七寶殿那當口,我仍舊沒有喘過氣來,跑幾步就喘得厲害,清律發現我臉上不對,停了腳步問我是怎麼了。
我擺擺手說不要緊,「花雲到底惹了什麼麻煩?」
花雲這個丫頭在太皇太後宮中橫慣了,嬤嬤們見她可愛,也都疼著她,這樣水靈靈的小丫頭,沒有人硬得起心不看她笑。
一群宮女們圍在一處,為首的一個是七寶殿的香鈴姑娘,另一個就是我們宮裡的淘氣鬼花雲。
宮女們分了兩派,一派跟在花雲身邊,另一派都幫著香鈴說話。
我看了一會兒,不由得皺起眉頭。
花雲把那香鈴姑娘納好的鞋底一把奪過來,香鈴哭著不撒手,「還給我……」
我聽見花雲罵罵咧咧,「前些時候讓你給我做個荷包,你推三阻四,要不是今日發現你竟春心暗動,給男子納鞋底,我等還不知,七寶殿養了個不知羞的奴婢。」
鞋底只納了一半,還沒有納完,兩人一扯,那鞋底裂成兩半,我瞧見香鈴哭哭啼啼趴在地上把鞋子抱在懷裡,梨花帶雨。
七寶殿的人不幹了,其中一個容貌清秀的姑娘,聽清律說叫離落,上前扯住花雲的頭髮,「你們承粲殿的人未免欺人太甚!」
花雲和離落廝打一處,髮釵盡散,姑娘們倒是明白事理,也沒參戰,怕把管事大監都給引來。
清律急得跺腳,「寧姐姐,你看這。」
我抖抖肩膀,讓她不要急躁,「先別急,讓她挨幾下,長長記性。」
那離落姑娘也是氣急,一拳下去,把花雲的鼻子打得出血,香鈴知此事因她而起,急忙抹乾眼淚拉架,「離落姐姐不要打了……」
花雲見了紅,就跟打了雞血一樣,口中念叨,「你這賤婢竟敢打本姑娘!」
擼起袖子就把離落撂倒,騎在她肚子上揮粉拳,凶得像只野貓,離落伸腿一蹬把她踹開,翻身壓住花雲,「你蠻我也蠻,看誰打得過誰。」
花雲又挨了兩巴掌后,我才慢聲道,「住手!」
花雲一看我來了,哭得昏天黑地,抱著我的腿痛哭流涕,無非就是說七寶殿的人集體欺負她,把承粲殿都不放在眼裡。
我無奈,一邊讓清律把她帶回去,一邊安撫眾人的怒氣。
正巧這時宮中巡視的人把管事大監叫來了,姑娘們屏聲靜氣,一個個都不敢吱聲了。
我轉個身,把管事大監叫到一邊,把頭上的金簪子摘下送給他,「公公見笑了,此事實是我承粲殿不對,和七寶殿的宮人無關,還請公公莫要罰她們,至於花雲,我帶回去一定多加管教,讓嬤嬤們罰她禁閉。」
管事大監連連點頭,「姑娘既這樣說,那我們也不好再多管,只是這簪子,我們卻是不敢拿,姑娘還請拿穩嘍。」
我反手把簪子塞回去,「這東西本也不是什麼貴重之物,大監們拿著買些酒水夜間暖身子罷。」
花雲撲過來和我抱怨,「姐姐,是她們先……」
我皺眉道,「還不知錯!」
欠了身子和香鈴施禮,她惶然回禮,「蘇姑娘,婢子不敢。」
我看著她眼角未乾的淚珠,道一句,「今日之事,是我管教不嚴,還請七寶殿的諸位姐妹不要藏氣,改日不輪值休假,再請姐妹們吃我做的糕點。」
離落哼一聲,帶著眾人都走了。
花雲還要多說,被清律拉回了承粲殿,走前還朝我噘嘴,那嘴角都能掛幾斤肉,她不知道自己鼻子下掛著兩條慘兮兮的血鼻涕,那模樣,我看了簡直要笑得肚子疼,只是這個時候,笑出聲實在不像話。
香鈴正要走,我叫住了她,「姑娘,略停停。」
她驚慌不已,以為我要訓話,低著頭不敢看我的眼睛,只顧著盯著我的繡花鞋面。
「你這納好的鞋底是要送給誰呢?」
她一聽,眼睛瞪成了燈籠,六神無主,撲騰跪下,「婢子該死。」
我讓她起來,「我不是要告你的狀,只是……送男子東西,不該送鞋,越送,他走得離你越遠,這個道理,香鈴姑娘不懂?」
她愣了一下,「可是我娘說,若是送鞋履,男子走去哪裡都會記得給他送鞋之人。」
我笑道,「你娘親說的也不錯。」
我在腦中回憶一下,竟然記不起我雕題的娘親長什麼樣子,無奈道,「有娘親真好啊。」
她問我,「難道姐姐沒有娘親?」
我說有啊,「誰能沒有娘親呢,又不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野孩子,只是我記不清她長什麼模樣罷了。」
說了一會子話,我轉了話頭,「小香鈴是看上了哪位公子?」
她又開始緊張,眼睫輕顫,「……我……我……」
「我也不是要做什麼,只是問問,趕明兒有時間,替你捎個口信也成。」
這是違反宮規的大錯,我也沒覺得可怕,只當成個笑話,天知道我的勇氣從何而來,把一切都當成笑話,若有一天沒了命,也該是我自己玩得太過火了。
她還在猶豫。
我說不要緊,「姑娘不想說,我也不強求。」
她脫口而出,「是麟衛左佽飛。」
我呼道,「是他。」
「姐姐認識?」
我閉了嘴,「額……他在各宮巡邏之時,我曾遠遠看過他一眼。」
竟是他。
宮中刺松子成熟那日,我帶著默奴一起去撿,刺松子如其名,外面有一層硬刺,從樹上落下,砸到手背上、頭頂上,都能擦出血痕,默奴讓我站在一邊,她的耳朵很敏銳,刺松子一落,她便伸了手去接,接了又丟進我的簍子中。
後來默奴想摘更多,我還沒有叫住她,她就一踢刺松子樹,簌簌而落的刺松子把默奴圍在其中,那都是帶著尖刺的小玩意兒,我嚇了一跳,再一眨眼,已有一個男子撐開油紙傘到了默奴身後。
他本意是想護她不被刺松子傷到,可默奴一聽不是我的腳步聲,當即和他交起手,油紙傘都捅破了窟窿,她依舊不停手。
我道,「默奴,回來。」
她順著我的聲音,從刺松子里跑出來,衣襟上還沾著些刺草,我邊為她清理,邊同那男子說,「多謝大人相救。」
他道,「不足掛齒。」
明明是在和我說話,眼睛卻沒有從默奴身上離開。
我問,「不知大人是……」
「麟衛左佽飛,馴涅,蘇姑娘不必客氣,直呼屬下馴涅便是。」
我點點頭,對默奴道,「是左佽飛大人救了你,須得感謝。」
她轉過身拱手行禮,一低頭,眼睛上蒙的白綾卻掉落,飄在風中,馴涅飛身把她的白綾摘下。
我接過道,「多謝大人了,她的眼睛見不得光。」
急忙讓默奴低了頭,我給她重新繫上。
他從袖中拿出另外一條紅綾交給我,「這個給蘇姑娘。」
我一看便知不是給我的,看了看默奴道,「大人認識她?」
他沒有回答我。
「那大人可知默奴家住何處,家中還有什麼……」
「屬下不知。」他斷然道。
可他這幅模樣,不像不知。
「你為何給她這個?」我問他。
「只是覺得她更適合紅色。」
我嗅到紅綾上似有藥草清香,也不敢給她隨便用,「這紅綾上是什麼?」
馴涅道,「只是些凝神的草藥,可助她安定一些。」
我詫然,這東西不是一天兩天準備好的,看來他有備而來,可默奴看樣子並不認識他。
默奴,在我看來,她誰也不認識。
她只會靜靜地跟在我身後,說不出,也看不見,我這樣心疼她,不知她為何沒了眼睛和舌頭。
那便是我第一次看見馴涅,他痴痴地望著默奴,可惜默奴並不知曉,也許,她是知道的,但我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蟲,看不出她的心思。
香鈴走後,我站在長廊下,一人原地望著這一塵不染的宮殿,明凈、無污。各種紋飾在勾結的屋檐之內蔓延,這宮殿是座死物,可我分明又覺得它是頭巨獸在呼吸,這是什麼地方呢?
我忽然迷茫了。
這裡很華貴,有一兩一金的香線,有各州郡精心挑選的佳果,這裡每一片琉璃瓦都折射出宮燈的金光,可在瓦片下,我不知這裡藏了多少秘密。
一路回去,時而我會看向腳下的土地,總覺得這土地葷腥異常,從這片土地里長出的那些花草,都像是用了人肉骨血滋養的一般。
宮牆間漫長的夾道,長風灌入,發出詭異的回聲,我抬頭望著飛鳥,突然發覺,原來,他們才擁有這座宮殿唯一的自由。
陛下坐在皇位上,當三拜九叩的人都散去,他也只剩下一人,那皇位下也壓了無數秘密,伸出觸角化為長繩,將他束在高位之上,於是,他只能俯視眾人。
但我想,他該是快樂的,也許,他求的便是無上孤寂。
季相呢?他又是被什麼束縛了呢?功名利祿,還是純粹的權利,他被這些奪走了他的自由嗎?
我也不知。
就連我自己,我也看不穿了。
我又是被什麼束縛了呢?離了這宮殿,我就自由了嗎?
我仰望飛鳥,飛鳥在俯視我,飛鳥尚且有歸巢,我要歸向何處卻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