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端州沈家,大越四大士族之一,天下第一豪家。
站在沈家硃色銅大門外頭,摸著那兩隻不知是何種神獸的石像,此刻又恢復暗黃臉色的莫北辰拎著包袱傻傻地等。
剛才門口那個兇巴巴的看院說去通報一聲,末了還用趾高氣揚的眼神審視了莫北辰一番,似乎在揣量沈家何時有這種土裡土氣的窮親戚。若非沈家素來規定要寬厚待人,那個看院的還真想立刻就把這個病殃殃的書生趕走。
等了大約兩柱香時間,那個看院的才姍姍來遲,後面跟著一個滿面富態的老大伯。這老伯一靠近大門,就立馬笑容可掬地招呼莫北辰:「表少爺,您可來了,老爺等您很久了。」
旁邊那個早先兇猛的看院正恭著身子一臉陪笑,完全看不出剛才那副威風凜凜的模樣。
莫北辰也笑眯眯地回道:「想必您就是表哥口中的鄭大管家,真是久仰久仰。」
鄭老伯一聽,笑容更加慈祥:「表少爺您客氣了。來,這邊請,老爺在雲浮廳等候你。」接著板臉側視,對那個看院喝道:「阿右,還不幫表少爺提包袱。」
「是,是。」那大漢忙點頭哈腰,恭敬地接過莫北辰手中的包袱,眼睛看都不敢看他一眼,很是畏懼。
莫北辰心裡一樂,意味深長地眯眼朝他微笑,滿意地看到阿右的頭一縮,冷汗從額頭流下,這才施施然隨鄭管家進門。
沈家其實是一個佔地數十頃的山莊,裡面有山有水,天下各種靈秀的景緻,這裡都可以見到一二。
跟著鄭管家慢慢繞,莫北辰默默記下裡面的路,邊走邊忖道:想必沈家的下人們一定要有一樣非常重要的技能,那就是,能夠記得住沈家山莊裡面的方位。
來到雲浮廳,沈家族長沈來梵很快就迎上來,嚴肅的臉上帶有罕見的笑意:「辰兒,你總算來了。你表嫂還念叨著怎麼那麼久沒見到你的人影呢。」
莫北辰呵呵一笑,漫不經心地說道:「路上遇到點麻煩事。『表哥』你應該也知道吧。」
沈來梵眉頭一皺,嘆氣密語道:「我剛派數十名好手隨求援的人同去。皇帝受傷,沈家麻煩大了。」
莫北辰輕笑道:「表哥,你放心,船到橋頭自然直。你還是先把我安頓好,我可不想再見那些『故人』。」
沈來梵點頭,眼中憂意漸消,代之以釋然之色,走近一位秀雅端莊的婦人,微笑道:「來,辰兒,快來拜見你表嫂。凝雪,這位便是我的遠房表弟,寧辰。」
莫北辰抱拳一禮,淺笑道:「素聞綠篁才女澹臺凝雪絕色無雙,想不到今日一見,才知表嫂竟比傳聞中還美上幾分。」
澹臺凝雪抿嘴輕笑,道:「相公說你最會耍貧嘴,今日一見,果然比傳聞中還厲害幾分。」
沈來梵摟住愛妻凝雪,眼中笑意藏也藏不住。
莫北辰無奈朝沈來梵瞪眼,張口嘆氣道:「表哥你還真會記仇。」
澹臺凝雪溫柔地望著沈來梵,兩人相視一笑。
見到眼前這對郎情妾意的你儂我儂,莫北辰忍不住輕咳一聲,知道你們夫妻感情好,也不要光把我這外人晾一邊。
沈來梵神態從容地望向莫北辰,笑道:「我們已替你安排好住處。做些什麼也幫你想好,你這段日子,就先幫表哥教導一下小三,這孩子又把他的西席給氣走。」
教小孩子?!
這話剛一落,廳中後堂邊的紅柱處突然出現一個小響動。
莫北辰斜眼瞧去,只見一個胖乎乎的小腦袋瓜子正偷偷伸出來,烏溜溜的葡萄眼亮晶晶的,紅嘟嘟的小嘴巴正不開心地撅著。
剛才進門時就發現紅柱后躲藏著一個小孩子,莫北辰用腳趾頭猜也知道是那個調皮機靈的沈小三。
沈來梵也發現了,裝起嚴父相怒吼道:「小三,出來。躲躲藏藏成何體統。」
沈家最得寵的小三沈嬗這才撥弄著小胖指頭一步三晃地走出來。
澹臺凝雪蹲身輕揉小胖娃娃的腦門,柔聲問道:「小三,怎麼偷偷躲在柱子後面呢?」
小三嘟著嘴,奶聲奶氣地說道:「娘,人家才不要什麼西席呢。他們又笨又丑,會帶壞小三的。」
一聽這話,莫北辰忙憋笑,這孩子,著實有趣。
沈來梵偷眼看向莫北辰,見他面無怒氣,忙轉頭對小三怒目斥責道:「不得無禮。還不快來拜見表叔。」
小胖娃娃被父親提到莫北辰面前,不甘不願地拜禮念道:「嬗兒拜見表叔。」
見莫北辰沒回話,小三抬起白嫩嫩的圓臉蛋瞧去,見這個外表很怪的表叔正噙笑注視自己,很是和藹,不由心裡咯噔一跳,心裡小算盤啪嗒著:這表叔不好對付。
莫北辰瞧小三這模樣也清楚,這個長得像小圓皮球的胖娃娃正轉溜著眼睛算計自己。這孩子人小鬼大,短短兩年已經氣走不下二十位名師。
心裡忽然起了興趣,莫北辰嘴角一勾,正色對沈來梵夫婦道:「小三乖巧伶俐,表哥表嫂就放心把他交給我吧。」
沈來梵聽了,心中喜悅非凡。少主願意當小三的先生,小三應該會受益匪淺。不過,最重要的是,總算又給小三找到個治他的人,這下他們夫妻也可以好好安心上一陣。
「有勞辰兒表弟。」
澹臺凝雪欠身一福,然後柔笑挽住丈夫的手臂,眼神脈脈望向他。
小胖娃娃愣愣地聽爹娘幾句話就把自己交給這個怪表叔,心裡十分不樂意,皺起淡淡的小眉毛,哼哼道:「我才不要讓這個黃臉怪教我呢。」
說完吐舌朝莫北辰扮鬼臉,拔起小胖蘿蔔腿咯咚咯咚地跑開,一路上留下咯咯的笑聲。
「這孩子。」
沈來梵以手撫額,頭疼地按壓著。
澹臺凝雪也無奈地搖頭苦笑:「辰兒,小三還小,他的話你不必在意。」
莫北辰微微一笑,雙眉彎彎:「小孩子天真爛漫,童言無忌。」
三人繼續交談一段時間后,突然有人急匆匆跑來稟告說貴客臨門。
沈來梵立刻命鄭管家領莫北辰去下榻的地方,然後與夫人澹臺凝雪出外迎接皇帝的御駕光臨。
莫北辰和鄭管家前腳剛離開,皇帝等人後腳就到。
不過此時沈家前廳已是人仰馬翻,皇帝是被人抬著過來的,人已經陷入昏迷,龍體垂危。隨行的幾人除了靖侯夏泠然還算正常,其它幾人要麼受傷,要麼就是哭得痴傻。
慢悠悠地沿山莊幽靜的地方逛去,莫北辰不時與鄭管家閑話家常。兩人走了不下一里路,總算在山莊最為僻靜的一處停下。
此處仍是竹林,幽深莫名,寧靜異常。
沈來梵素知莫北辰的喜好,所以他幫莫北辰安排的住處與北斗宮的穹宇小樓相似。
竹林里道路迂盤,按「天坤四象陣」化道。
直到竹林盡頭,只見一座清幽的小水榭,門楣上刻有「幻塵居」三個大字,娟秀卻又凌厲。
鄭管家引莫北辰進屋,屋內已有兩名下人候著。鄭管家朝那兩人細細吩咐后便恭順離開。
莫北辰在兩人的伺候下,洗漱用饗。之後揮退走他們,走上二樓的房間美美地睡個大午覺。
睡醒之際,夜暮已至,竹林之上已是清月一彎。
大概是床榻太舒服,莫北辰伸了個懶腰后,身子還是軟綿綿的。起身掀開帷紗,外面是個寬敞的竹制陽台。
竹林在山腰處,俯身望去,沈家已是華燈初上,各種紗燈將沈家山莊映照得如天上宮殿,遠處近處,火樹銀花,交相輝映。
忽地,一絲涼風拂面而來,莫北辰不由得瑟縮一下。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美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莫北辰望著天上朗月疏星,山下歌台舞榭,心中凄涼一片。
水清微。
默念著這個名字,涼風習習,一時間,寂寞和感傷飄忽上心頭。
情眷戀,
古往今來相看。
幾度流光人更遠,
傷離方寸亂。
回夢空傳幽怨,
依舊塵緣未斷。
碧落黃泉尋覓遍,
愁來天不管。
涼意更甚,莫北辰心中又酸又痛。忘不了,忘不了。一個情字最傷人。我有意,君無情,情愁滋味,盡付東流水。或許,這輩子只有師徒緣分。
思及此,莫北辰心灰意冷。
回屋,坐在床榻上,默運心法,胸口一絲暖流似有若無地在經脈中緩緩遊走。身體不再寒冷。但是,已經冷掉的心,又如何溫暖起來呢?
罷了罷了,大丈夫存於世,並非只重「情」。我若意逍遙,這些紛雜感情,便是累贅。
催動內力,真氣在體內運轉了幾個周天,莫北辰一身熱汗,但心中的石頭已經落下,目光中的痛意不現,只有如夢方醒的通透。
浸濕巾帕洗凈臉上的藥膏,莫北辰拿起換洗衣物,走出「幻塵居」。
竹林南面的「少陽」處有一方葯泉,泉水終年恆溫,泉邊長有各式藥草,經年累月的浸泡下來,溫泉吸收了成千上萬的藥草精華,變成了世間罕見的「葯泉」。常常浸泡泉水,可以通經活絡,養身保健,而傷重之人浸浴,更是能夠治病療傷,效果非常顯著。
竹林上的月色清淡透亮,一片銀光瀉在這泓葯泉上。
此處很安靜,萬籟俱寂,只有蟲鳴和風動竹葉的聲響。
葯泉上煙氣氤氳,絲絲縷縷,裊裊環繞在竹林的這個角落處。
莫北辰把換洗衣物放在泉邊乾淨峭拔的岩石上,利落脫衣,解開發帶,緩緩踏進溫熱的葯泉中。
舒服地長呼一口氣,溫泉瀰漫開的煙霧帶著淡淡的葯香,竹林處架設的紫檀燈在水氣中暈染成一團,模糊得如同夜空低行的雲。
莫北辰靜靜地靠坐在溫泉壁上,遙望著蒼穹。穹廬之際,只有明月清風,人生在世,就當是如此洒脫明朗。
放肆大笑,飛揚的眉,張狂的眼,明媚的唇。月下溫泉的這幅畫面,竟是如此的勾魂攝魄。
這幅惑人心神的畫,令莫君琰半晌的沉醉。
昏迷了一下午,終於在傍晚時刻清醒過來。自己身上中毒已深,毒性如同黑衣人詭譎殘忍的招式一樣,令人招架不住。受詔趕來的沈家老三沈來函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是令自己蘇醒過來。但這個奇毒,卻找不出解藥。
時日無多,沈來函束手無策。現在只能靠沈家的珍葯和溫泉吊命,希望還能多撐一段時間。
斥退手下,孤身一人來到葯泉。自己狼狽的模樣,不想任何人看到。
只是,浸泡在葯泉后,竟然又有一人出現。那人泡進溫泉,沒有發現自己的存在。
很好奇他是誰,刺客,還是沈家的下人?
靜靜地屏息從另一邊注視他,那人眉目很柔和,眼神卻很清冷。
他抬頭看天空,似乎在遙想什麼,表情很溫柔,接著,他肆意大笑,笑聲爽朗洒脫。
他笑的時候更好看,因為這時他的眼睛也在笑,有了溫度。
他的笑容,卻有點熟悉,溫暖明艷,很像記憶中那位逝去的女人。
有些恍惚,莫君琰眼神突地一冷,心也靜下來。
他是誰?
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走上前,趁那人不注意之時,莫君琰扣住他的手腕,冷聲問道:「你是誰?」
莫北辰大笑完后心情舒暢,心結盡解。誰知,這一不留神之際,居然又看見莫君琰。
此時莫君琰正寒著臉用冰冷的聲音問自己是誰。
冷笑一聲,抬眼對向莫君琰陰晴不定的臉,奇道:「我是誰關你什麼事?閣下這般抓住我的手是何道理?敢問閣下又是哪位?」
說罷,甩臂揮開莫君琰火熱的手掌。
莫君琰手中失了那清涼的細膩觸感,不禁握緊。
「這裡是沈家重地,你是何身份?」
冷峻剛毅的臉上流露出威嚴,莫君琰似乎天生就有王者霸氣,無論何時都擁有威懾力。
只可惜,莫北辰不是那個可以被他一個眼神嚇傻的太子,在他眼裡,皇帝此時只是一個毒入膏肓的病貓。
站起身來,與莫君琰平目而視,泉水漫住兩人的腰線。
「我是何身份你不必知道。你只需知道,無論你是種何身份,你都無權過問我的事。」
莫北辰多年來對皇帝的不滿盡涌眼底,當初剛出生時被他掐住脖子,在宮中日日夜夜的刺殺,裝瘋賣傻這麼多年,即使是聖人也會怒火中燒。
不恨他們,無愛怎有恨,但怨氣,肯定是不止一點點的。
皇帝的眼睛很深邃,很冷漠,但卻有一絲絲的尋思。
近看之時,發現這個青年的眉眼與自己竟有三分相似,面前的他身姿挺秀,肌膚白皙細膩,透著柔光,面若清蓮,俊雅卻不失柔美。只是,眼神卻如三秋潭水,清亮之中寒意盡露。
「你究竟是何人?」莫君琰越來越懷疑青年的身份,沈家出現如此絕色,的確可疑。
莫北辰見莫君琰對著自己的臉發怔,似乎在琢磨什麼,猜測他可能發現兩人模樣相似,驚怒之際,清醒過來,怕被看出什麼。
默不作聲地給他一記背影,莫北辰轉身欲離開。
剛一轉身,卻被莫君琰抓住肩膀,強壓坐進溫泉中。
「誰派你來的?你與今天那些刺客是同夥?」莫君琰的臉越來越冷,眼神愈發深沉,說到最後時竟是貼在莫北辰耳邊輕問,低啞的聲音帶有隱隱的邪氣。
伸出大掌撫住莫北辰細嫩的臉頰,唇角微微一揚,莫君琰總是威嚴冷酷的俊臉在月夜下竟有說不出的邪魅:「莫非是他們派你來誘惑我?」
莫北辰表情片刻僵化,眼裡只有難以置信。
見鬼了,這還是自己記憶中比茅坑裡的臭石頭還冷硬的皇帝嗎?
誰能解釋一下,為什麼平日里高貴冷漠的莫君琰竟會出現如此魅惑的神情?
這情形,不是自己來誘惑他,反而是他來誘惑自己。
皇帝只是在猜測,從他說「我」而非說「朕」就可以知道。這還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如果我是來刺殺你,只怕你早就死得很難看。」趕忙鎮定心神的莫北辰神態自若地回道。
心裡同時暗暗罵道,老皇帝,你別得理不饒人。我們的恩怨,只是一場交易。我想存活,作為交換,只能十八年來當個傻子承受住你們的仇恨。寧越的預言,只是令你們莫家江山得以延續,我的使命已經完成,這個世界在星墜之時重歸正常的軌跡。我並沒有理由殺死你,更何況,我也不能殺。
莫君琰見眼前這人片刻瞪圓雙眼,一副吃驚不已的模樣,但很快又鎮定自若,更覺他有可疑,忍不住面色微沉,捏住莫北辰的下頷,逼視他的臉,冷問道:「你有何目的?」
莫北辰全身被莫君琰欺身壓制住,動彈不得。泉水本就暖熱,兩人的姿勢很曖昧,赤袒的胸口相抵,莫君琰的身軀似火,令莫北辰心裡感到更加燥熱。
把身體貼近背後冰涼的岩壁,莫北辰心頭才略有平靜。
眯縫起眼,莫北辰冷笑一聲,飛快揮手朝莫君琰頸側一擊,帶了半成內力。
「我念你時日無多,不對你下重手,你卻反倒肆無忌憚。」
莫君琰眼前慢慢發黑,耳邊最後只聽到這一句冷冰冰的話,接著意識全無,暈眩過去,癱軟在莫北辰身上。
把昏迷的皇帝扔在平坦的溫泉石台上,莫北辰這才慢悠悠地起身穿衣。
拍拍衣袖準備走人,探首朝石台望去,發現莫君琰一身*躺在上面,莫北辰轉念一想,好歹莫君琰也是個英明神武的一國之君,況且他命在旦夕,就這樣扔下他似乎不大好。
幫莫君琰披上一襲長衣,莫北辰知道皇帝的手下肯定在不遠處。躍起到竹林上方,朝地面大喊:「快來人啊,有刺客!」
連呼三聲,聽到半裡外的響動,莫北辰這才帶著似笑非笑地表情迅速飛離現場。